靖王没想到薇澜会这般诚实,笑了乐不可支。
顾玄泽搭在她肩上的手似乎满意地微微加重了力道,又轻轻拍了一下,这才收回。
他脸上又浮起对谢云卿的激赏:“澜儿所所言极是!云卿之才,世所罕见!只是本王,也希望云卿能借本王成就一番事业。”
谢云卿回道:“承蒙王爷看重。”
他再次转向谢云卿,显然更关心这位股肱之臣的反应,“先生,本王的澜夫人亦是难得一见的心思灵巧之人。”
“你瞧案上这幅《百鸟朝凤图》,便是出自她手,耗时几月,一针一线,倾注心力。
本王知晓先生喜这苏绣,欲以此图赠予先生,聊表心意,不知先生可还入眼?”
靖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推许,当然还有对薇澜作品的得意和炫耀。
他指向紫檀木案上那幅金碧辉煌、光华流转的绣图。
凤凰昂首,百鸟俯首,每一根金线都闪烁着薇澜几个月深宵孤灯下的心血。
那是她靠近权力核心的阶梯,是她博取信任的筹码。
而此刻,它被靖王如同赏赐一件寻常物件般,推到了谢云卿面前。
薇澜知道,以王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好东西没看到过。
只要自己的心血没白费就行了。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血,连同那份隐秘的、试图靠近王爷的渴望,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个洞悉她不堪过往的男人面前,供他审视、评判。
她不知面前的人会不会因此而为难她,强烈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薇澜下意识地看向谢云卿,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紧张。等着对方的审判。
谢云卿的目光终于从薇澜脸上移开,投向那幅巨大的绣图。
他缓步上前,步履从容,白衣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他在图前站定,微微俯身,目光细细地扫过凤凰威严的凤冠、流泻的尾羽,扫过每一只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雀鸟。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在鉴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方才那冰冷的审视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的观察。
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流逝,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在薇澜心上。
终于,谢云卿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如玉的笑意,那笑意终于抵达了他那双桃花眼的眼底深处,如同春风拂过寒潭,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转向靖王,躬身行礼,声音清越悦耳,带着由衷的赞叹:
“王爷厚爱,云卿愧不敢当。”
“此图,”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再次掠过薇澜瞬间绷紧的侧脸,语速平稳而清晰,“针法精绝,构图磅礴,凤凰之威仪,百鸟之灵韵,跃然锦上,实乃……巧夺天工。”
他的评价极高,措辞文雅,无可挑剔。
靖王闻言,朗声大笑,显然极为满意:“先生过誉了!此图能得先生青眼,本王与澜儿,也算不负这几月心血!
薇澜紧绷的神经,在听到那句“巧夺天工”时,放松了下来,她不指望对方能有多高的评价;只要他能收下此物,就不枉她一番努力。再者,她对自己的技艺足够的自信。
她一直秉持着,若做一件事就要全力将其做好。
同时,她又有些羞愧,自她认出他的那一刻,就从心底防范着他;生怕他破坏了她现有的‘完美的生活’。
自己不安定的心无非就是不想让人将现在经营好的一切给破坏了。
她相信他也认出了她。
他不仅认出了她,还记得过往,却选择用最完美的礼仪和最刻意的陌生,将他们之间那点联系彻底隐藏,不留一丝痕迹。
他甚至……在配合靖王,将她精心准备的“筹码”,轻描淡写地收归己用。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无形力量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此图寓意深远,臣观之,百鸟朝鸣,凤翔九天,正合王爷宏图伟业之气象。
谢云卿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已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宏大的层面,彻底避开了关于绣图者的任何私人化评价。
“吾斗胆,借此吉图,再与王爷详议前番……”
他再次转向舆图,神态自若,侃侃而谈,仿佛刚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
薇澜此时站在一旁,莫名有点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精美瓷器。
手背上的灼痛和指尖的锐痛依旧清晰,但更清晰的,是心口上自己情感的变化。
王爷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谢云卿牵引过去,两人对着舆图低声交谈,指点江山,那幅耗尽她心血的凤凰图,此刻只是安静地躺在案上,成了他们谈论宏大棋局时一个无声的背景。
她好似成了真正的局外人。一个被利用后,价值便被搁置的器物。
薇澜看着这一幕,心中有又多了几分焦躁不安。
她就这样定定的看着靖王,她明白这个男人,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就是江山。
母亲就早对她说过早做打算,王爷从不在她面前透漏过只字片语。
可如今看来,外界的传闻也好,别的也罢,至少有七分的真实性。
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历朝历代吸引着多少人。而王爷的地位和身份又是最能接近的。
不过好在这一趟也没算白来,她也算是彻底洞察了王爷的心思。
王爷的决定,无论对与错,他们这些后院的女人只有跟随和听从的份。
不过没关系,她们既可能是这份风险之下的死鬼,也会是顶峰之上的贵人。
不知过了多久,靖王似乎终于想起了她的存在。
目光扫过来,带着无奈和宠溺走了过来:“澜儿,喝口茶水吧。”
薇澜勾了勾唇,“多谢王爷。”
“薇澜已然见过先生,先生又收下了薇澜的礼,时候不早了,妾身可去膳房替王爷准备膳食。”
靖王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说道:“你手上有伤,先回去让医侍瞧瞧。”
薇澜闻言,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她屈膝,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多谢王爷关心,妾身告退。”
薇澜转身之时,或多或少松了口气。宽大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她即将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靖王低沉的话语:“恭送澜夫人。”
是谢云卿。
他停下了与靖王的交谈,转过身,朝着薇澜的背影,姿态无比恭谨地躬身行礼。白衣胜雪,动作行云流水,无可挑剔。
薇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是一刹那的凝滞。
她不得已停顿下来,挺直的背脊,歪了一下,回了一礼。
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跨过那道澄心堂的门槛,将身后的人和物都隔绝在了这间叫做“澄心堂”的屋子里。
薇澜出来时,外面已然下着朦胧的小雨,好似她此刻的心情,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瑞露见自己出来,立马撑了伞上前。
在她抬手之际,瑞露看到了她那只被烫伤又被割破的手,袖口滑落,露出红肿的手背和指腹上那道细小的、仍在渗血的伤口。
“小主,怎么弄成这样了?”瑞露满眼心疼。
说罢又扫视着自己的脸,不用瑞露说她都知道自己的脸色,绝对和初入澄心堂是两样的。
入澄心堂时,天气阴沉,可自己的心情好似能拨开这阴沉的天气;出来后,自己的心情就和这阴雨天融和到了一起。
薇澜只回了句,“回荷妃馆吧。”
瑞露点头,也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