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堂内，一个身着素雅锦裙的妇人正急急地从屋内迎出来，脚步竟有些踉跄。
她云鬓微松，显是听得通传后匆忙起身，未来得及仔细整理。
不是容氏又是谁？
“澜儿！我的澜儿！”容姨娘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哽咽，一把抓住刚进院门的薇澜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娘亲！”薇澜亦是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反手紧紧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看您了！”
母女俩执手相看，泪眼朦胧，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容氏先回过神来，拉着薇澜的手往屋里走：“快，快进屋来，让娘好好看看。路上累不累？在王府可受了委屈？”
薇澜任由母亲拉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母亲脸上。
这一细看，她心中微微一惊。
母亲的气色，竟比记忆中好了许多。
并非红润健康的那种好，而是一种褪去了长期愁苦萎靡后的清朗。
尤其是那双总是盛满忧愁与怯懦的眼睛，此刻虽然含着泪，眼底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深邃，仿佛幽潭，能映照人心。
薇澜心下诧异，随着母亲进入屋内，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
晚香堂内的陈设似乎也焕然一新。
多宝阁上添了几件像样的摆件，窗前的细纱帘换成了更雅致的苏绣，桌上的一套茶具竟是粉彩瓷，而非往日用的普通白瓷。
更重要的是，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似乎也多了几个生面孔，行动间规矩了许多，低眉顺眼，透着恭敬。
这一切的变化……
薇澜心中一动，难道是临安候终于念起旧情，开始厚待母亲了？
虽知希望渺茫，但眼前景象由不得她不多想。
若真是临安候回心转意，那翊和在边境搏命，或许也值当一些……
容氏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女儿打量四周的目光以及那细微的神色变化。
她拉着薇澜在临窗的榻上坐下，接过心腹嬷嬷递来的热茶塞到女儿手里，忽然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情的讥诮。
“瞧着这屋里是不是比以往亮堂了些？伺候的人也多了几个规矩的？”容氏的声音平和，却一语道破了薇澜的心思。
薇澜一怔，点了点头：“女儿正疑惑，是父亲他……”
“还是称临安候吧，这里没有耳朵和外人。只管顺着自己的心意。”
薇澜点点头，只有在娘亲身边她才有家的感觉。
只是苦于每次踏入临安候的地界。她只盼着王爷真的登上九五之尊，到时翊和自己单独开院，她也可以让母亲有诰命，搬去翊和的院落她们便可以摆脱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哼，当然不是他。”
容氏极轻地嗤笑一声，打断了薇澜的思绪，语气斩钉截铁，“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心中何时有过我们母子三人？”
“便是如今施舍些好脸色，也不过是因你在王府‘得用’罢了。这些，都是你那好嫡母，侯夫人陆氏赏下来的。”
“什么？”
薇澜彻底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氏？这，这怎么可能？”
陆氏如何磋磨她们母女，如何打压翊和，如何将她当作棋子送去王府，桩桩件件，薇澜刻骨铭心。
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她信，说陆氏突然转性善待她们，她绝不相信！
容氏看着女儿惊讶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不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问道：“你方才过来时，在园子里可撞见了一个身段丰满，打扮得珠光宝气、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堆身上的妇人？”
薇澜立刻想起了那个自称“贺姨”的女子，点了点头：“确实撞见一位，身边的丫鬟称其为‘夫人’，她自称‘贺姨’，气派不小。”
“女儿正想问问娘亲，她究竟什么来头……”
“呵呵呵……”容氏闻言，竟低低地哂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与一丝快意。
‘贺姨’？她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容氏不见丝毫醋意，只觉好笑。
“没想到有一日这登堂入室的外室，也有这么大的气派，可见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薇澜仔细听着自己母亲的话，品味着其中的意思。
她收敛了笑声，看着薇澜，眼神锐利，一字一句道：“临安候，可是向老夫人递了话，要抬她做平妻。”
“老夫人为此气的跑到庙里修行了。”
薇澜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大了眼睛：“平妻？！”
连自己那个半生不熟的祖母都被气走了。可见对方是真的动了真格。
临安侯一向对老夫人孝顺，这次竟然为了一个外室将人气走了。
“可真是大孝子啊！”薇澜觉得好笑。
“难怪，难怪贺氏敢如此张狂，敢让下人称她“夫人”，敢自称贺姨！”
“原来是有临安候这般荒唐的打算在背后撑腰。侯府抬平妻，这可是极大的事，几乎等同于打嫡妻陆氏的脸面。”
刹那间，薇澜全都明白了。
陆氏为何突然“善待”母亲？
哪里是什么太阳打西边出来，分明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不，更准确地说，是陆氏遇到了更大的威胁，不得不暂时拉拢她们这些往日看不上的“自己人”，一致对外。
“那贺氏有一儿一女，年纪与你相仿。”容氏继续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按道理是接进府里来了。不过，没几日又不知被临安候藏到了哪。许是怕被陆氏害死吧。”
薇澜听着，最初的震惊过后，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谬。
她原以为临安候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眼中只有权势利益，如今看来，竟还要再加上一条“好色昏聩”。
为了一个外室，竟不惜动摇后院根本，打乱嫡庶尊卑，惹来无尽非议。
而她们母女，竟阴差阳错地，因这桩荒唐事，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看着母亲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薇澜忽然意识到，母亲的变化，或许并非全然来自物质的改善，更源于这种局势变幻下，重新燃起的某种冷静的盘算与蛰伏的力量。
晚香堂内，母女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窗外秋光正好，却照不透侯府深深庭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