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呼啸着掠过新堆起的两座坟茔,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这里地势很高,背靠着一片苍劲的松林,面前是一条蜿蜒向下、通往山外世界的小路。
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轮廓,在渐沉的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墨浪。
我和张小玲站在坟前,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谁都没先开口,只有风声呜咽。
两座坟紧挨着,没有立碑,只用这附近能找到的最坚硬、最朴素的青石块仔细垒砌出了轮廓。
一座下面,长眠着浑身是胆、最终把命留在了这片茶山的胡大山。
另一座,是衣冠冢,坟里是墨七。
生不同衾,死能同穴,在这条道上,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圆满了。
张小玲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满了最烈的烧刀子。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脸色有些苍白,眼圈红肿得厉害,显然之前独自哭过很久。
但此刻,她站得很直,眼神里那种焚烧一切的仇恨烈焰已经熄灭。
大仇得报的她,终于放下了所有执念。
我弯腰,拔开自己手中酒囊的木塞,那股熟悉又呛人的烈酒气味立刻弥漫开来。我缓缓俯身,将清澈透明的酒液呈一条细线,均匀地、郑重地洒在并排的两座坟前。
酒水迅速渗入泥土里,只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像一道无声的桥梁,连接起阴阳两隔的兄弟。
“老胡,墨七。”我直起身,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有些低哑,但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确保他们能“听”见。
“这地方,是我和玲姐一起挑的。背靠着山,踏实;面朝着路,不憋屈。你俩搁这儿做个伴,黄泉路上,想必也不会寂寞。”
说完,我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烈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我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
“岩察猜,没了。”我看着那两杯冰冷的黄土,像是在对老友做最后的行动汇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竹楼烧了,他那些死忠,该清理的也清理得差不多了。所有的事情,到今天,总算是有个了结。”我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的张小玲,声音放缓了些,“玲姐的血海深仇,也报了。你们在地下,可以安心了。”
张小玲听到这里,单薄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涌到嘴边的哽咽压了回去,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的草地上。
山风更急了些,穿过松林,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替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宣泄着难以言说的悲恸。
我又举起酒囊喝了一口。
这次,脸上努力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的疲惫、释然,还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怀念。
“老胡,我们相识不久,那天趴在雪地里,你总跟我叨叨,说现在的江湖越来越没劲儿,尽出些不上台面的软蛋怂包,比我们那会儿差远了。”
我仿佛能看见胡大山就站在对面,咧着一口被烟熏黄的板牙,得意洋洋地吹嘘他当年在奉天、在汉口如何如何威风。
“这下好了,你这火爆霹雳的性子,加上墨七那个一肚子坏水、阴狠刁钻的家伙,”我视线转向旁边那座衣冠冢,眼前浮现墨七总是眯着眼,教我观音手的模样。
“你俩到了下面,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得把底下搅和得天翻地覆,让那帮老鬼们也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江湖手段。”
我侧过头,看着张小玲被风吹乱的发丝,对坟墓说:“玲姐今天也来了,说什么也要亲自送送你们。老胡,你没看错她。这一路,要不是她里应外合,事情也没这么顺当。”
张小玲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一步,拧开自己带来的军用水壶。她没有像我倒得那么急,而是让壶嘴离地很近,让里面同样烈性的酒液,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浸润在胡大山的坟头,仿佛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异常坚定:“胡大哥,墨七哥……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报不了这仇,也活不到今天。”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积蓄着巨大的勇气,才继续道,“我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在下面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你们……你们多担待,多照应她点儿……”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但她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仔细打开,里面是几盒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香烟。
她抽出三支,并排插在胡大山坟前最松软的泥土里,然后用有些颤抖的手划亮火柴,一支一支点燃。
三缕青烟在风中袅袅升起,盘旋不散。她知道,这是老胡生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嗜好之一。
老胡一共就两嗜好。
抽烟。
喝酒。
我看着那三支静静燃烧的香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再次举起已经轻了不少的酒囊,对着两座坟,声音提高了一些,像是在对这片天地宣告:
“这杯,敬你们!敬咱们一起趟过的刀山火海,敬那些回不去的年月!”
我的目光扫过张小玲,扫过这苍茫的群山,
“只要这世上还有我们这样的人记得你们,只要还有像你们这样的人在这条路上走着,这江湖……就他妈永远不会真的寂寞!”
张小玲也举起了已经空了的军用水壶,紧紧抿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最后,我们相视一眼,同时将手中容器里剩余的酒,用力泼向空中。
酒水在夕阳残存的金红色光芒中,划出数道短暂而晶亮的弧线,然后纷纷扬扬,如同一场悲壮的雨,彻底融入埋葬着兄弟的泥土之中。
仪式结束。
我搀扶起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虚弱的张小玲。
她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两座青石垒砌的坟头,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胡大哥,墨七哥,安心走吧。别惦念。我和阿宝弟弟……会好好活着,替你们,也替我们自己,把往后该走的路,走下去。”
她转过身,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山风猎猎,卷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也吹动我早已破损的衣角。
背后的坟茔,连同那三支即将燃尽的香烟,很快便隐没在苍茫而沉重的暮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江湖路远,故人已矣。
山风依旧,吹不尽生死离别。
但活下来的人,脚步不能停,还得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