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次日早朝,皇帝神色疲惫,眼眶暗沉,微微凹陷,眼下泛着乌青。他倚坐在龙椅上,不时冷冰冰地望向我。
大概昨夜一宿,都在等着刺客回去复命。
「父皇,西疆战事既定,林国公亦无需终年戍边,但她毕竟不懂朝中事,儿臣以为,不妨令其交还兵符,退出朝堂。当然,爵位封赏如旧。」
皇帝点点头,刚要开口,我抢先说道:「陛下,臣虽初入朝堂,不熟悉政事,但是臣愿意常驻疆场,像父兄一样,为大周征战,到死为止。」
我态度坚决,神情坚定,话语铿锵。我并不在乎战死,但只要血仇未报,我就绝不会放开兵权!
我要紧紧握着虎符,拥护衡王上位。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将门虎女。」皇帝拊掌大笑,眼中杀意隐然,「既然你有一腔报国痴心,那你点八千兵马,去平岭南叛乱。」
出征前,副将楚恒前来见我,说要与我商议平叛事宜。
我故作玩笑地对他说:「你同我出生入死这三年,我知道你志气高,要自己搏功名,但去平岭南的叛乱……恐怕是九死一生,且又记不了多大的功,你有西疆的战功,和长公主的扶持,已经足够了,不用去了。」
他挑眉,爽朗一笑,满脸少年人的意气:「我知道,皇上要杀你。但是我不去,衡王怎么放心呢?」
这句话,含义有些复杂,我先是一阵紧张,想到此刻身处密室,不惧别人耳目,于是放下心,愣了一会儿:「你……是衡王的人?……对,长公主生母是先帝淑妃,李皇后的亲妹妹。」
「是啊,狗皇帝登基后,我外祖母就被折磨致死了。我,我母亲,都盼着他付出代价。只是衡王是先帝幼子,年纪太小,难以成事,所以这些年,我母亲只能隐忍。」
「那,是衡王命你到我身边的?」
「嗯。」楚恒点点头,拿出一只锦盒,搁在桌上,推到我面前,「衡王说不便来送你出征,要我把这个给你。」
我推开雕花精致的盖子,见里面是一支镂刻精细、光华璀璨的步摇——正是少时父亲送我的生辰礼。那时狗皇帝没即位,父亲和当时的太子交好,经常出入太子府,太子和他的幼弟,也就是如今的衡王赵远歌也会偶尔造访林府。
据父亲说,这支步摇是赵远歌从李皇后头上摘下来的,嚷嚷着要送给漂亮囡囡的。
因为这支步摇美丽,所以我一直很珍惜它,但并未由它而联想到赵远歌。直到后来家境衰败,家人只得把它典当,补贴家用。
「这是……衡王赎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楚恒耸肩,「说起来,我很好奇,衡王相貌才学教养都在太子之上,当年他是受万千宠爱的小皇子,与你最是登对,你怎么偏偏瞧上太子了呢?据我所知,这些年他自己过得辛苦,却还暗中关照林府,又嘱咐我保护好你,应当是对你……」
「替我谢谢衡王。」我打断他。
我取出兵符和备好的手书,递给楚恒:「你听着,西部驻扎的林家军都是我爹旧部,对我最是衷心,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到离这里最近的桐叶城去,把精锐暗中调出,如果我能活着从岭南回来最好,如果不能,你就带着这些兵马,随衡王举事。」
「可衡王的意思是让我陪你去岭南。」
「不用,我甘愿死。我愿意替衡王去死。只要你们能替我父兄族人报仇,保护好林府,我便是求仁得仁,万苦不怨。」
08
我出征的行囊里,放入了衡王送来的那支步摇。
因为我知道与以往不同,这一战九死一生,皇帝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埋骨之地。所以黄泉路上,带着一份衡王的深情厚谊,大概也能化解一些怨气。
岭南叛乱一直是白将军的兵马及朝露城官员在处理,朝露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白将军在此与叛军僵持了数月,但叛军背靠鱼米丰饶之乡,补给充足,近日已渐渐将朝露城围困住。
我带兵前来解困,事先让手下探明叛军补给运送路线,得知他们要横渡虔江,于是待人在虔江北岸十里远处驻扎,趁敌船一半靠岸,一般渡江的时候,杀了个出其不意,缴获他们的辎重。
白将军闻讯前来接应,赞我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林将军确有老元帅之谋略。还请到朝露城暂歇,城中已备好接风宴。」
我觉得好笑,即是被围困,怎能这么轻易就来接应?何况我为了出其不意,并没有事先通知白将军。
鸿门宴,演都不演了?
「白将军客气,朝露城的美意某心领了,但我的将士在哪里,我林静书就在哪里,城,我就不进了。何况,我在城外驻扎,与朝露城遥相呼应,更为稳妥。」
仿佛预料到我会拒绝,白将军脸上浮现出阴恻恻的笑容,他拍拍手,道:「带上来。」
「静月?!」
披甲的士兵将一个女子拖到我面前。她一袭蓝衣沾满尘土污垢,口中勒着布条,眉头蹙起,双眼紧闭,双手抱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赵珉……这个畜生!」我愤然拔剑。
「林将军,莫要轻举妄动。」姓白的用长枪抵着静月的喉咙,「您就乖乖随我进城,自有好招待。」
「白将军也是浴血沙场的好男儿,怎甘给赵珉当狗?他们父子,不惜用大周国土换我父兄族人的命,不惜用岭南百姓的安乐夺我手里的兵权……你今日效忠他们,来日怎知不会同我林家一般下场?」
「林静书,你错了。对于皇上来说,林家就是最大的敌军。」
09
我无法不顾堂妹的性命,与姓白的决一生死。于是只得解剑进了那朝露城。
最初几日,他们对我还有几分客气,好言相劝,让我交出兵符。
先礼后兵嘛。
我最是不识时务的,他们费尽唇舌劝了我三日。
第四日,他们断了我的饮食。
第五日,我被绑上刑架。
鞭刑,夹棍,针扎。身体伤痕累累,衣衫大片殷红。
行伍之人,身体上是不可能没有伤疤的。我偶尔会为这些丑陋的伤难过,毕竟也曾是一个喜爱钗环脂粉的女儿家。
「骨头真硬啊,小国公。」姓白的拿起一根烧红的烙铁,「还不说出兵符的下落?」
「你杀了我啊……兵符在我行囊里,杀了我,你自己去拿。」
「你当咱们是傻子?我必须要拿到了那兵符,验明了真假,你才能死!你在不松口,这张漂亮的脸,就毁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烙铁。
我强撑着,带血的嘴角扯出一点决绝的笑意:「你敢用这东西烫我的脸,就等同于把我杀了。你就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我林静书说到做到。」
「那……烫脖子?这张脸毁了倒确实可惜,要不,烫胸口?还是……啊——」
姓白的突然一声惨叫,雪白的剑刃从他胸口透出,挂着斑驳的血迹。
他倒下的时候,我亦精疲力竭。用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智,看清了执剑的人,是衡王。
「赵远歌……」
「静书,我来晚了。」
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梦里,我反反复复回到父亲送给我步摇的那一天。那时仍然热闹的林府里,兄弟姐妹们在花园里嬉闹,在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繁花的背后,赵远歌遥遥望向我。我们彼此错过相识。
睁开眼睛的时候,赵远歌就守在我床边,他手里摆弄着那支步摇,眼睛红红的,但目光柔和。不知道是在想小时候的我,还是当年带着这支步摇的李皇后。
「衡王。」简单两个音,干裂的嘴唇却被扯得生疼。
他放下步摇,端过杯子,扶我坐起:「来,喂你喝点水。现在痛不痛?」
「不算什么。你来的早,就上了半天刑,没有重伤。」
他放下杯盏,将我搂在怀里:「我该死……和楚恒的人马交接,耽搁了几日。我让你受了太多苦,三年前,我就该护着你的。」
「别这么说。我父亲效忠你哥哥,我效忠你。主辱臣死,我愿意为你承担一切,我甘之如饴。」我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不自觉地露出疲惫的、浅浅的笑容,「我只是遗憾,戴了那么多年的步摇,却迟迟不曾认识你。」
「赵远歌,你……明白我的心意吗?我满身伤口,狰狞丑陋,不是你幼时遥望的林小姐了。」
他轻轻捂住我的嘴,在我泛着泪光的眼角落下一吻:「我的漂亮囡囡,终于看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