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太阳似乎感觉到了李双磊那种愤恨的怨气,悄悄的躲了起来。临近午时,早有押差押解着囚车过来。从远处看,自己父亲倒也没遭什么罪,虽近死期,却未露任何担忧恐惧的神色,仪容整洁,气色优雅,似乎并不是上刑场,而是中了进士夸街游行,一路所闻的的辱骂声丝毫没有动其心志,仿佛入耳的一片赞誉。
虽然心中忧郁,但李双磊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气度,每逢大事需静心,父亲早也把儒家的精髓印入了灵魂深处。
而随同被绑的一位老人,却让李双磊一时间没有认出来,为什么,因为他明显遭遇了严刑折磨,早已不成人形,只是从熟悉的身影中可以断定,那就是陪侍父亲多年的管家李欣。
早已从王玉华口中得知一切的李双磊已经猜到,正是这位忠心为主的老管家拼命地拖延时间,妻子才能顺利的逃出京城,眼下他的这幅凄惨的样子,定是遭到了报复,想起以前种种,不免热泪盈眶。
囚车行过,李双磊并没有采取行动,要知道此时看似松懈实藏杀机,早有军卒隐于一旁静等自己上钩。
只有等到行刑的那一刻,正是最松懈的时刻,那是行动,事半功倍。
午时已到,监斩官宣读圣旨,退于一旁,刽子手高举鬼头刀,静等号令。
时辰已到,一声号炮,刽子手举刀欲砍,说时迟那时快,远处传来一股鸣镝声,一只利箭正中鬼头刀,那刽子手措不及防,钢刀脱手飞出丈许,刽子手啊呀一声,俯身欲拾,紧接着又是一只利箭将他手掌钉于地上,却是李承祥觉得他只是从事这项工作,不欲多造杀孽,只是将其射伤,而没有取其性命。
李政长枪飞舞,刹那间,白日星现,前方戒严的军卒惊诧于此等异象,不知不觉中魂飞天外。
监斩台上,监斩官惊慌失色,他从事监斩业务已近数十年,从来未曾遇到此种情形,一时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做不出一丝应对的方案。
而底下的军卒没接到指令,只是被动的防御着,队形一时间混乱起来,这也给了李政一个宽松的空间,他一马当先,但又阻拦,皆挑飞了事。
承平多年,执行监斩戒严的任务时,大多不过是做做样子,那遇到过此等真刀真枪要人命的玩法,众军卒慑于其威势,不敢上前,一路惊慌地倒退着。
万军从中硬生生的趟出了一条直通刑场的通道,远处的安若海吃惊的张大嘴巴,暗衬到,怪不得李贤弟行此大事,原来手下有此悍勇之士,真个如吕布复生,霸王附体啊。
顺着通道,李双磊跑到父亲的身前,扑通一声跪倒,伸手欲解身上的绑绳。
李承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异样,看到眼前的儿子,眼泪盈眶,痴痴地说道:“痴儿,你因何来此,要限为父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书接上文,看到儿子劫法场,李承祥反而不愿,口中道:“痴儿,你因何来此,要限为父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闻听父亲此言,李双磊双手停滞在半空,虎目含泪,悲呛得劝着:“父亲,你蒙受不白之冤,若是如此就范,岂不中了那些阴谋家的算盘,何不留待有用之身,以后或有机会翻案。”
“痴儿,你学了这么多年的明律,怎么还不懂道理啊,我的案子,从下层到皇上,无不欢庆,哪有翻案的道理,再说,皇上金口玉言,岂能轻易反驳。痴儿,还记得我讲给你的为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若随你而去,便是不忠,背负畏罪潜逃的罪名即为不义,何苦来哉。”面对自己的生死,李承祥看得很淡,反而教起了儿子。
此时,高台上,众人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只知道纷纷乱转,却没有一个有主心骨的。
关键时刻,还得看经历过宫内风雨打击的奉旨太监,见势不妙,一路小跑,来到监斩官面前,用力一推监斩官,急呼:“何大人,何大人,快下命令。”
那何大人犹自未曾醒来,喃喃的说出了一句:“命令?下何命令?”
太监不由惊呆,哭笑不得,只得自己抢过鼓槌,猛击一下,“哐当”,一声惊醒众人,这时,那何大人才醒过神来,急忙命令军卒擒拿要犯。
见到主官下令,虽仍惧怕面前的杀神,但军令如山,众军卒鼓起勇气,蜂拥而上。很快,在底层军官的呵斥下,排成了整齐的战阵,刀枪并举,杀将上来,幸好这些仅是执行警戒任务的,没有远程攻击的手段,李政倒也没有多少的畏惧。
李政自幼家学渊博,归入李府后,李承祥待他如子,没有丝毫慢待,一应药物应有尽有,倒比跟随父亲习武时还要阔绰。因此几年间,他武艺大增,早就超过了父亲当年的水准。
他的祖上参加过岳家军,跟随岳爷爷上过战场,杀过金狗,一应战阵杀敌的手段应有尽有,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断了传承,因此,此时此刻李政面对军阵倒也不惧。
他举起长枪,寻了敌军战阵薄弱之处杀将过去,长枪一抖,将四周的敌人皆纳入攻击范围,那些士卒如同稻田里的稻草人一般,触之就倒,一时间阵型溃散,如同逃窜的老鼠一般,四处乱窜,晕晕乎乎的,摸不着头脑。
不过,后面的督战队举起大刀,砍死了几个向后逃窜的士卒,畏惧之下,只得硬起头皮直面李政这尊杀神。
看到形式紧急,老爷又不愿就此离去,李政奋起杀退诸军,反向冲上高台,将监斩官一众擒下,威逼众人来到刑场中央,就此威胁蠢蠢欲动的军卒,给少爷争取时间。
看到父亲实在不愿离去,李双磊只是哭着,嘴里都组织不出完整的词来,“父亲,父亲,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看到现场情势平静了许多,李承祥示意儿子解开他的绑绳。
李双磊大喜,以为父亲想通了。赶紧替父亲解开绑绳。
李承祥揉了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轻抚着李双磊的头顶,平和的说着:“痴儿,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是坚持什么吗?”
“父亲,我还记得,你说的是坚持本心。”李双磊目视父亲,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承祥双目深邃的望着前方,语气有些加重:“对,就是坚持本心。人活一生,生死乃人生常事,不必计较很重,唯有道,要有属于自己的道,坚定无疑,而这就是坚持本心。如此,方不碌碌一生。好了,你扶我起来,去看看你李叔。”
李双磊赶紧搀扶起父亲,李承祥稍微活动了一下,颤颤巍巍的来到李欣面前,李欣被折磨得早已不成人形,意识也有些模糊,冥冥之中感到了老爷过来,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少爷搀扶着老爷过来,欣喜地说着:“老爷,你没事了!”
李承祥微微摇摇头,挣脱儿子的搀扶,哆嗦着解开李欣的绑绳,李欣此时已经全靠这绑绳才能直立,绑绳离身,站立不稳,一下栽倒在地。
李双磊赶紧上前扶起李欣,让他眼睛正视着李承祥。
一旁李承祥心疼的看着,眼泪在也压制不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老伙计,苦了你了,祥儿过来了,让他带你走吧。”
说完,自己接过李欣的手臂,对着儿子郑重的说:“跪下,向你李叔道个谢,若不是为了你的妻儿,他也不会遭此折磨。”
李双磊双膝跪地,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对于这个老人的付出他心知肚明,因此满怀感激,没有丝毫不愿,“李叔,你的大恩容我以后再报。”
李欣挣扎着欲要搀扶起李双磊,却是浑身软弱无力,只得放弃,口中温和的问着:“你我本是一家,何来此客套话,你今日赶来,可曾遇上少夫人她们,也不知是否脱离了险境。”
李双磊就这么跪着,没有起来,眼中流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夫人她们托李叔的福,倒也顺利的逃出北京城,只是被那锦衣卫追上,夫人她,她,中箭身亡了,王妈也身负重伤,润之到没什么事,平平安安的,她们已在城外等候,我跟王妈约好,今日若不见我回去,就叫她不要等了,找个地方,将润之抚养长大,做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也好。”
听到少夫人身亡,李欣不由得一阵唏嘘,“少夫人是个好人啊,对待我们这下人平易近人,和声细语的,哎,苍天无眼那,无眼那!”
李承祥也在一旁说道:“是我们家连累了她啊,她年纪轻轻的,不该有此劫难的。”
说完了,目光转向李欣,“老伙计,我是不准备走了,你就跟着祥儿走吧,替我好好地照顾好他。”
李欣怔怔的看着老爷,良久,方才说出一句话:“老爷,你离开我会不习惯的!”话语虽轻,情谊却重如泰山。
李承祥没有再劝,扶着李欣,哈哈大笑,“那好,我还愁着黄泉路上空虚寂寞呢,有你相伴,足矣!”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尽在不言中。
片刻,李承祥又看向儿子,“你走吧,你还没有入仕,不需要承担臣子的责任,以后,还是不要进入官场了,带着润之好好地生活吧。”
李双磊痴痴地看了父亲好久,没有言语。
这时,又有些军卒赶了过来,却是原先埋伏在外的,听到此地的喊杀声,在头领的带领下,迅速的围了上来。
领头的也是魏忠贤的心腹,平日里目中无人,此时看到现场的情况,大怒,“为何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攻。”
一旁有一小军官模样的凑了上来,“禀大人,贼人手里有人质,前来监斩的一众大人皆被其胁迫,我们不敢进攻。”
那军官勃然大怒,啪的一巴掌扇了上去,口中怒骂:“一群废物,来人,给我射!”
有手下问道:“大人,敌我不分,如何是好?”
那军官脸上一阵扭曲,咬着牙说:“我的眼里只有敌人!”
手下领命,喝令弓手摆雁行阵,弓箭上弦,静等命令。
一旁警戒的李政见势不好,撇开一众人质,快步上前,挡在李承祥众人身前。
那些人质看到弓手不顾及场内众人安全,就欲射箭,一个个吓破了胆,鬼哭狼嚎的向着场外逃窜。
军官口令,“预备,射!”
满天的箭矢铺天盖地的射了过来,黑压压一片,就连这天都变了颜色。
李政傲然在前,举起长枪,脑海里却浮现出记忆深处那令自己一生难忘的画面。
十年前,李政还不姓李。那时候,他生活在一个河南的大家庭里,父亲姓焦,是走把式卖艺的,母亲带着一众儿女,跟随着丈夫一路流浪,日子虽苦,却也有滋有味的。
不过那年,却遭遇了从未敢想的灾难。
一路流浪,却在路上遭遇了劫匪,父亲以及兄长皆有武艺傍身,却也不惧那些贼人。
哪曾想,这些贼人虽没有多少本事,却是从地狱一般的疫区逃出来的,一家人不防,皆身染重病。荒郊野外的,无处求医,前后接连死去,弃尸荒野。
焦政命硬,坚持到了最后,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以及兄长姐妹纷纷死于眼前,早也陷入绝望,以为的等死,只盼的有好心人帮忙掩埋,不至于全家葬身野兽腹中。
却哪料,在其奄奄一息之际,却看到了一双充满了爱怜与慈悲的眼神,那双眼神的主人将自己抱起,放置于一家破牛车上,牛车上也有着同样眼神但又满含童真的一个孩子,他不嫌弃自己身上肮脏,事无巨细的照料自己,推衣解食。在这一刻,他那幼小的心灵以为是天上的菩萨下凡来解救自己。
在将自己送到医馆救治的时候,那年纪大的菩萨有购买棺椁,将自己的父母亲人尽数安葬。年幼的也一直在医馆照料自己,知道自己好转。
从那一刻,他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在他人生中,坐过无数马车,但只有那架破烂的牛车始终留在自己的记忆里。那是他最最幸福的时刻。
打那以后,他将这两双眼睛牢牢铭刻在心底,发誓要一生一世的守护。绝不容他们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亵渎。
在眼下的危急时刻,他的生死早已抛之脑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守护,倾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去守护。
在这种强烈的意念下,那漫天的箭矢变慢起来,甚至停滞在了半空,一根根历历在目,他举起沉重的长枪,费力的点在那一根根停滞在半空,仿佛在召唤自己的箭矢上,然后,箭矢突然动了起来,迅速的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
下令射箭的军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李政那天神附体一般的威势令他不敢置信。
他狠狠冲着手下说:“再射,我就不信射不死他。”
弓手们又放出了弦上的箭矢,同样地一幕又展现在李政意念里,不同的是,这一次,箭矢后边仿佛带上了一根丝线,这一次,李政感觉轻松了很多,但他却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种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这一次,弓手们没有等待首领的命令,自发的将箭矢射了过来。
箭矢后面的丝线更加的清晰起来,忽然一阵明悟萦绕在心头,那丝线,连接着两个点,一面是来的地方,一面是目的地。
福至心头,李政用枪清点箭矢,将之拨转方向,箭矢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兴高采烈的奔赴母亲的怀抱,也就是箭矢来的地方,弓手的胸前。
刹那间,一个个弓手保持着先前的模样,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雕塑。
持续了很久,也可能是一瞬间,反正此时李政的时间观彻底凌乱起来。那些雕塑保持不住蹲立得姿势,仰面到底,一股股热血涌出。
这种情景吓傻了四周的敌人。而场边围观的百姓皆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这一刻他们感觉到看到了神仙。
现场瞬时间冷却下来,听不到一丁点喊杀声。
那带队的军官也不敢做声,生怕那杀神找上自己。就这样,场中只闻的李承祥的话语,“痴儿,快些离去吧,莫要耽搁了时辰。”
李双磊跪在地上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一缕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磕完头,李双磊站直身子,颤抖地说着:“就让儿子送你们最后一程吧。”
猛地跑到刽子手面前,抓住尚露在表面的箭矢,用力一拽,箭矢应势而起,地上的刽子手直疼得浑身哆嗦,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唯恐引起杀神的注意。
李双磊恶狠狠地说:“起来,捡起你的刀,干好你的本职工作,记住,把活路做的好点,莫要手软,凭的增加疼痛。”
那刽子手只是不停地磕头,口中直呼:“不敢,不敢。”
用力踹了一脚,李双磊恐吓的:“不起来的话,我就杀了你。”
刽子手战战兢兢的直起身来,捡起鬼头刀,手一直哆哆嗦嗦的。
看到刽子手实在是紧张,李双磊担心给父亲造成更大的疼痛,好生安慰道:“这只是你的工作,我不会怪你的,你把活路干的好一点,我就饶你性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眼前的情况你也看清了,我父亲欲求义,你好生的对他,我会感激你的。”
刽子手稳定下来,提刀来到李承祥身后。
李承祥与李欣紧紧地抱着,满脸欣喜地笑容。
刽子手举刀作势好几次,始终不敢下手,他猛地跪倒在地,碰碰的磕起了响头,没敢再言语什么,只是用动作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李双磊恶狠狠地瞪着刽子手,心中本来就堆满了怒火,此刻就要压制不住发泄出来。
李承祥看到了此时的情况,一个眼神喝止住了儿子将要的举动,他明白儿子的心思,不欲节外生枝,耽搁儿子逃脱的时间,因此,扭过头来冲着刽子手温言细语的说:“小哥,不要害怕,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了,一言九鼎,不会害你的。我再说说他,对你也太不礼貌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转过头来冲着李双磊训斥:“难为一个干活的算什么本事,道歉。”
李双磊闷闷不乐的跟刽子手道了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