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门被风撞得哐当响,苏婉柔跨进去时,后颈的碎发被穿堂风掀得乱颤。
二十余盏羊角灯将四壁照得惨白,夜影楼的暗卫们或抱臂或垂首。
连呼吸声都压得极轻方才那声“是谁泄露了消息?”还在梁上晃荡。
夜无痕指节叩着檀木案几,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口。
“楼主,是属下调度失误。”
冷不丁响起的女声像根银针扎破凝固的空气。
苏婉柔抬眼,正看见燕十三娘从人群里站出来。
这位总爱束着利落马尾的女刺客今日没佩软剑,玄色劲装的袖口却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
“属下原以为谢侍卫的亲信被围在御林军马厩,断无突围可能,没成想他们竟用了火油烧草料,借着浓烟冲了出去。”
夜无痕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在燕十三娘脸上剜了个来回:“十三娘何时学会替人顶罪了?”
苏婉柔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探究,有幸灾,还有暗卫阿七藏在络腮胡下的审视。
昨夜是她主动请缨去盯谢侍卫的动向,若说泄露消息,她本该是第一怀疑对象。
“顶罪?”燕十三娘忽然笑了,露出左颊那颗小痣,“楼主忘了?上月在甘露寺。
是我执意要杀那碍事的小尼姑,结果坏了您的局,您说过,夜影楼的人,错了就要认。
”她抬手按在胸前的银蝶徽章上,“这次的错,我认。”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苏婉柔望着燕十三娘挺直的脊背,喉间泛起一丝热意。
这个总把“刀下见真章”挂在嘴边的女人,竟在关键时刻替她扛了雷。
她想起三日前替燕十三娘调配金疮药时,对方咬着牙说“刺客不兴哭”,却在药汁沾到伤口时,悄悄把脸转向了窗外。
“罢了,”夜无痕突然挥了挥手,案上的青铜虎符被震得跳了跳。
“都散了。”他的目光扫过苏婉柔时顿了顿,“苏婉柔,你留一下。”
密室的门刚合上,夜无痕就从暗格里摸出个青瓷酒坛。
琥珀色的酒液溅在石地上,混着他漫不经心的语调:“你怎么看这次失败?”
苏婉柔垂眸盯着自己鞋尖的泥点方才跑过雨廊时溅上的,倒像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她早料到夜无痕不会轻易放过她,可真正面对时,后槽牙还是酸了酸。
“属下以为,皇宫里的水比咱们想得更深,”她抬头时眼底漫上些困惑,“您看谢侍卫的人?。
怎么就那么巧,能在咱们布好网的时辰拿到火油?又怎么就那么巧,突围的方向正好是御林军换防的空档?”
夜无痕捏着酒坛的手顿住了。
“或许……”苏婉柔往前半步,声音放得像揉碎的月光,“咱们在皇宫有棋子,他们也有。
与其防着被反间,不如……”她指尖轻点案上的皇城舆图,“借他们的手,送些假消息回去。”
酒坛“咚”地砸在案上。
夜无痕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有半柱香,突然笑出了声:“你这脑子,倒是比那些老狐狸还精。”
他抄起酒坛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去查查库房的密档,我要知道这半年来所有与皇宫有关的任务记录。”
苏婉柔退下时,后背的冷汗已经浸得中衣黏在身上。
她没回自己的小院,反而绕到了后院柴房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下,藏着道能通到地下密室的暗门。
密道里霉味呛人。
苏婉柔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幽蓝火苗映出石壁上斑驳的水痕。
最里间的檀木柜上着九道锁,她却熟门熟路地从发间抽出根银簪,第二道锁芯刚转动。
就听见“咔嗒”声锁簧里嵌着的铜片掉出来,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
密信是用洒金笺写的,字迹刚劲如刀:“皇后允诺,事成后封夜氏为异姓王,世袭罔替。”
末尾的朱砂印泥还带着湿气,分明是近日才写的。
苏婉柔的指尖在“皇后”二字上顿住,耳后青筋突突直跳。
她早猜夜影楼和后宫有勾结,却没料到竟直接攀到了中宫凤位。
“婉柔姐姐?”
院外突然传来小桃的声音。
苏婉柔手忙脚乱地把密信塞回暗格,锁好柜子时,指甲缝里已经渗出血丝。
她抹了把脸,掀开柴堆钻出去,正看见燕十三娘倚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裹。
“夜主让你明日去东市接头,”燕十三娘把包裹扔过来,布角扫过苏婉柔手背。
“联络人是白面郎君。”她歪头打量苏婉柔泛白的脸色,“怎么?怕了?”
苏婉柔接过包裹,指尖触到布料下硬邦邦的轮廓是件月白比甲,前襟绣着并蒂莲。
“怕什么?”她扯出个笑,“倒是十三娘,替我顶罪时,就不怕楼主罚你?”
燕十三娘的马尾辫在风里晃了晃。
她突然凑近,鼻息间带着点薄荷香:“我燕十三娘杀人不眨眼,可看不得聪明人被蠢事耽误。”
说完转身就走,玄色披风扫过墙角的腊梅,落了苏婉柔肩头好些碎瓣。
第二日卯时三刻,苏婉柔换了那身月白比甲出的门。
东市的早市正热闹,挑着担子的菜农、提着鸟笼的公子。
挎着竹篮的妇人挤成一团,她却像条滑溜的鱼,七拐八拐钻进条青石板巷。
“咔。”
她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在墙缝里按进枚铜符。
这是用她房里那盏青铜灯熔了铸的,刻着夜影楼的暗纹。
做完这些,她抬头看了眼日头,加快脚步往茶馆走。
东市最大的“松风楼”飘着青旗,茶棚下坐满了人。
苏婉柔刚跨进去,就听见个懒洋洋的声音:“姑娘要喝碧螺春还是雨前龙井?”
她抬眼。
正看见白面郎君斜倚在二楼栏杆边,指间把玩着只翡翠香囊。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照在他脸上,白子似的皮肤泛着珍珠光泽,连眉梢那点红痣都像滴要化不开的血。
苏婉柔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知道,这趟接头绝不会像表面这么简单可当她踩着木梯往上走时,眼底却漫上了笑意。
真正的戏,才刚要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