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慧·五」
薛野2025-02-20 18:3412,594

01.

“好。”

这个字就像个魔咒。

每当徐培森这样坐在椅子上,安安稳稳地答她的时候,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极具迷惑性。让陈家慧产生一种妄念——或许他正在奇迹般地好转。

可惜这样的妄念总是很快就被现实教育。

三年下来,陈家慧被教育够了,不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有人问她每天看着徐培森是什么心情。实话实说的话,有的时候她由衷地希望徐培森早点死了算了,放过自己也放过她,人不就是这样,记忆,眷恋,最终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而大部分时间,她面对徐培森时的心情比她想象的简单,简单许多——好好吃完一日三餐,好好睡觉,然后,可以的话,尽量晚一点忘记她。

只要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而这样的期待,现在的徐培森能马马虎虎做到百分之五十。

二十多岁的徐培森曾有一个顶顶乐天派的观点。

他说人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如果其中百分之五十是愿意的,是称心如意的,并且这百分之五十带来的愉悦和满足能盖住另外百分之五十的繁琐带来的厌恶情绪,那就说明啊——

“说明什么?”

“说明这件事是你喜欢的,或者说是你内心需要的。”

“那百分之五十的厌烦怎么算?”

“哈,快活日子哪有百分百的呀,别太贪心......”

见鬼了,多深远的先见之明,好像知道天机似的,提前替自己打了免责声明。

从医院回疗养院的路上,徐培森清醒得断断续续,口中一直念叨着“黑皮带”,“手表”,一会儿又抓着她的手求她帮忙找来。一路折腾到疗养院的房间里才稍微平静下来。

喝了些水后,可能是累了,陈家慧叮嘱他休息一会儿,他乖巧地答“好”,坐在躺椅里的他果然不再出声,渐渐陷入梦中。

趁着他睡着,陈家慧来到茶水间用微波炉加热她带来的午餐。

其实房间也有微波炉,但前天徐培森因为她用微波炉热饭跟她大闹一场,说她心存歹念,故意用微波辐射害他,这个由头还是第一次听见,当时地上砸得都是碗碟,保温壶还摔破了一只…….陈家慧心有余悸,保险起见这几天一直在公共茶水间热饭。

护理长曾建议她不用带饭,疗养院有雇佣营养师和厨师,食堂的水平不差,可她不习惯,每天五点半起来,给徐培森准备早饭和午饭已经是她每天的必经流程,这些都不做的话,还能做些什么呢。

今天她带的是炖得软烂的红烧仔排,炒空心菜以及老烧豆腐,这些菜她已经做得很熟练了,现在大概没人会相信其实她年轻时不擅长做饭,家里一直都是徐培森做饭多些。

等待饭菜热好的间隙,和护工们聊了几句,等人走后,茶水间只剩她一人,她靠在瓷砖墙上,看着微波炉里一圈一圈旋转的饭盒。每次转圈都好像喝上次没区别,一副在做无用功的样子,可等到打开门,东西拿出来时却热了。

她也能像微波炉一样就好了。

午饭时,她把徐培森安置到小方桌前。

刚从睡梦里醒来没多久的徐培森神情平和,陈家慧把饭盒摆上桌的刹那,他突然道:“阿慧啊。怎么又这么早?下次别这么早来。”

时间概念错乱也是阿兹海默症的一大特点,虽然徐培森还没有完全颠倒日夜,但经常搞错上午下午。

看来,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上午去医院的事了,陈家慧习以为常道:“哪还早,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你喜欢睡觉的,在家多睡会儿。”徐培森自顾自道。

这次陈家慧没答话,只是低头把菜向他推推,“快吃饭吧。”

徐培森听话地拿起筷子,底端对齐,夹起一块豆腐。

“早晨晚点起好了,用不着上闹钟,我这里有饭吃,不等着你来。”

“都多大岁数了,我早就不喜欢睡懒觉了,每天五点半就起,只早不晚,比闹钟还准。”

徐培森摇头,也不言语,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咀嚼几下,慢条斯理咽下后才轻声说,“骗人,你哪有不爱睡的时候。”

陈家慧无奈地想,她是贪睡,贪睡了一辈子,可那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自从他得了病,她一辈子的好睡眠好像就彻底和她告别了。

饭吃了小半碗后,徐培森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今年的新毛衣呢?”

这话倒是把陈家慧问住了,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有个从妈妈那里继承过来的习惯——每年给自己织一件新毛衣。从第一次学会织毛衣开始,每年一件,几十年都没落下。不一定是什么新鲜的版式,但一定要自己亲自去毛线店精心挑质量上乘的毛线,选一个当下喜欢的颜色,在一个月里用空闲时间织完,赶在冬天结束之前穿上。

她曾想和妈妈一样,把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到八十岁,直到眼睛老花到彻底织不了毛衣为止,所以即使碰到忙碌不顺心的年份,她也没忘记过。

陈家慧看了看身上的登山衣外套,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意识到徐培森在说这件事。

然而冬天早就过了。徐培森分不清四季也已经是常态,不值得陈家慧惊讶,她只是惊讶于他居然会记起这件事。

“现在已经春天了,哪还穿得上毛衣。”

“那今年的开始织了吗?”徐培森并不理会,坚持问,“是什么颜色的?”

陈家慧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已经有三年没织新毛衣了。上一件还是徐培森确诊之前,是一件水灰色的高领,徐培森说,像阴天大海的颜色。

“一把年纪,懒得动手了。”

“就是上了年纪,才应该找事情做。”

“我还不够忙吗?我忙着照顾你啊。”

这话似乎让徐培森恍惚了一下,他顿了顿,半晌后才继续进食,却没再说话,很长时间后才听到很轻微的一声叹息,混迹在他日益粗重的呼吸中,陈家慧听到了也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午餐的平静不可多得。陈家慧坐在徐培森对面看着他碗里的东西吃完。

饭桌上的红烧肉里还剩下几只鸡蛋。这是徐培森的习惯,红烧肉不能光有肉,还得放几只水煮蛋在里面一起煮。

陈家慧见徐培森一只鸡蛋都没吃,就夹了一个放进徐培森碗里。鸡蛋被肉汁浸润成琥珀色的,表面划了几道,已经很入味了。

只见徐培森用筷子撇开蛋白,取出蛋黄,放进口中,然后一声不响地把筷子和碗递还给陈家慧。

碗里,琥珀色的蛋白还躺在里面。

闭了闭发酸的眼睛,陈家慧在心里长叹。

她一直不爱吃煮鸡蛋的蛋黄,只要徐培森在,他自觉地替她把蛋黄吃掉,然后把蛋白留给她。

没多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她只是接过筷子,安静地将蛋白吃掉。

02.

吃完饭,简单的两副碗筷和几个饭盒洗起来很快。陈家慧心想着要不要带徐培森出去散散步消化一下再午睡。

她将碗筷放回房间的侧边柜里,正要问徐培森愿不愿意,回头却见徐培森已经站起身,正在抽屉里找着什么。

“怎么了?”陈家慧走到他身边问。

只见放药品和内衣裤的两个抽屉都被徐培森翻得乱七八糟,嘴里又嘟嘟囔囔,“我的手表好像找不到了……”

又是手表?不就在手腕上么!

最后散步没能散成,徐培森又陷入了要嚷嚷着要手表的循环里,勉强把徐培森哄住后,陈家慧给他放了个评书听,充当哄睡的白噪音。

徐培森生病之后,再遇到以阿兹海默症为题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她都下意识避开。但很多年前他俩曾一起看过一部得奖电影,讲的就是类似话题。得病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那男人也一直在找手表,他说他有两块手表,一块在自己的手上,一块在脑子里。

看电影时一切与他们无关,谁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样一块手表还真把她难住了。

黑色皮带的手表……

陈家慧沉入记忆中,在脑海里一个匣子一个角落地翻找。

真要说的话,好像,好像是有过那么一块手表…黑色皮质表带的话,表带上应该有纹路,银白色的罗马数字表盘,一块无论配衬衫西装还是配工作服都很得体的机械表。

她想起来了,是她送给徐培森的,为了庆祝他考进位于南岛的海洋研究所。

可是那块表不贵,就是个基础款,而且不防水,所以没几年就坏了。修过,没修好,她便重新给徐培森买了块值钱的——就是她早上从家里找出来的那块。

至于那块坏了的旧表,那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她确信现在住的家里没有这块表,很可能已经被徐培森扔掉了。

但徐培森这人一直有点轻微的纪念品囤积癖,好多没用的垃圾他都以有纪念价值留在那里不舍得扔。

如果还收着的话,不在家里会在哪里呢……

03.

拎着两只空了的饭盒走出疗养院,走到三百米外搭回程的地铁。正是晚高峰,比早高峰好的是她上车的站比较荒,所以座位充足。但陈家慧没有像平时那样拿出手机稍微刷刷朋友圈,她看着地铁一站一站地奔驰,心中却正在犹豫,要不要去趟南岛呢?

想了一下午,家里的东西在什么位置她都很清楚,既然她没有在家里看过那块表,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被留在了南岛的老房子里。

那是一座八十平米的小房子,坐落在海岸不远处,离海洋研究所很近,徐培森在南岛工作的几年里一直住在那里。当时的她在这座城市的音乐学院当钢琴课讲师,两人分居两地,平时由徐培森每周末往返团聚,到了寒暑假陈家慧便住到岛上陪他。后来孩子出生,徐培森便想办法回到了城市工作。岛上房子不值什么钱,而两人在南岛也颇有些回忆,便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卖掉,偶尔度假时用。

要去南岛,就要在一站之后的长途车站下车,坐一小时的大巴到那里,然后赶着九点半的末班车回来。

陈家慧有些犹豫,这种情况论谁都不会去的,至少不会连夜去,明天徐培森还记不记得所谓的手表都很难讲。而且来回要坐两小时大巴,直挺挺地在大巴上坐那么久,陈家慧有些担心自己的老腰。

这么理智地想着,可是在地铁到站打开门的瞬间,陈家慧的双脚比脑子更快作出了决定。

四十多年前,去南岛是需要坐轮渡的,后来通大桥一切就简单多了。听说前两年开始修海底隧道,准备通海底地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修好。陈家慧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冒出画面的海底施工设施,一个个伫立海中,像镇守夜海的暗灵。

大巴平稳地行驶着,没想到却遇到了桥面交通管制,下来的时候已经比正常时刻表晚了半小时,打车到老房附近的时候已经九点。

即使知道大概率赶不上末班车,但此刻的她却无暇顾及,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

那块表会在这里吧?

一个小时后,陈家慧坐的大巴到了南岛车站,从车站到老房子骑车也只花了一刻分钟。

因为目的明确,一到老房子里,陈家慧就撸起袖子开始找东西。

这地方她已经三年没来了,岛上潮湿,灰尘倒是不多,只是客厅和书房的木门有些遇潮变形,开合之间吱呀吱呀响。

徐培森戴那块手表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别说最后一次见到,就连手表详细的样子她都没印象了。只能按步就按从徐培森常放东西的书房开始找起。

说是书房,实际上没有派上几年书房的用处。幼儿园大班时,女儿终于才养成了独自睡的习惯,暑假来南岛的时候,徐培森便买了一张沙发床放在书房,从此这里便成了女儿的卧室。直到十几年后,成年的女儿不再愿意每年跟他们一起回来,于是书房终于重新做回书房,又过十年,这间书房又成了外孙女的小房间。三十年里,这张质量异常坚挺的沙发床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床脚和床头墙上的贴纸从女儿的小红花贴纸变成了孙女的霹雳花精灵,彻底遮盖了床头墙壁上本来的淡绿色。

拉开抽屉,抽屉里除了一些日用品之外,装的都是孙女留在这里的小玩意,没有什么收获。陈家慧撑着腰环顾四周,随着孩子的到来,他们两人年轻时留下的痕迹逐渐淡去,饶是徐培森再怎么喜欢收集,四五十年前的老东西也随着生活逐渐被收进角落。

难找是预料得到的,陈家慧有这个心理准备。

思忖片刻,她弯下腰伸出手在沙发床下够了够,摸到几个箱子。拖出来打开,果然,老东西都在这些藏起来的箱子里。

陈家慧翻得仔细,一边翻一边感叹,徐培森这个囤积癖好可真是要命——海洋研究所的专用报告纸、南岛海洋生物纪念册、雕刻得歪七扭八的情侣铝制军牌、墨水盒都干了的宝丽来拍立得相机、红中带绿的海胆壳、一盒钻了洞却没串绳子的迷你紫海螺……真是什么垃圾都收着。

撇开这些东西,箱子底部一本32开的本子吸引了陈家慧的注意——一本素描本。

徐培森年轻时有一阵子迷上过画速写,半路出家,水平自然是很不怎么样,但画得勤快,半年画掉了十来本素描本。可是进步缓慢,半年后他就放弃了。

封面的硬板已经掉屑,陈家慧拿出来轻轻吹了吹,随手从中间翻开,先是几幅海景,也有动物植物,海龟、鸢尾花什么的,还有她,画她的时候,多半是弹琴的侧影。陈家慧一页页翻着,发现有的能跟她的记忆画面对上号,有的则毫无印象,直到翻到一张铅笔漫画,和别的都不一样。

她皱眉细瞧——画上一个女人叉着腰站在钢琴边火冒三丈,在头顶上形成一道火幕,火幕上有一行字【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学钢琴!】,边上是一个小女孩,坐在钢琴凳上嚎啕大哭,眼泪漫天飘,汇成一条泪河,跟女人头顶的火幕相互抗衡,像游戏里对拼的血条似的,配字:【可我现在不想学了!!】

画风太过夸张滑稽,以至于陈家慧先笑出了声才意识到这画上头发竖起的女人就是自己。

她自己是钢琴老师,为了家宅安宁她从头就没打算让女儿学钢琴。没想到六岁的某一天,她正练琴,女儿突然就站到钢琴边上说也想学。

既然是自己自愿,又这么主动,教起来应该不会那么难吧……陈家慧越想越觉得不该断了孩子的音乐之路,还跟徐培森信誓旦旦地说女儿说不定是个天才。

结果头上几次还好,半个月后便现了原形。学了一个月,小孩的新鲜劲彻底过了,每次一练琴,无论事前怎么互相约定,结果都是她怒发冲冠,女儿哭哭啼啼,徐培森在一边当和事佬。

“就你会当和事佬充好人,谁家学乐器能不吃苦!”

她气不打一出来,连着徐培森一起迁怒。

也不知道徐培森什么时候画的这图,太会笑话人了。

最终女儿只学了短短半年就放弃了,却给徐培森提供了许多素材,还把她画那么滑稽!

陈家慧撇了撇嘴,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她独自笑出声来。

转眼就过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已经赶不上当天最后一趟大巴。但那只所谓的旧手表始终没有出现。

反正也回不去了,蹲得两腿发麻的陈家慧干脆站起来拉伸片刻。

不应该啊,这些个破纸都当作宝贝放起来的话,那么一块手表到底在哪呢…….

做着活动筋骨的动作,心里念叨着,忽然余光拐过客厅,陈家慧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间房子的客厅不大,电视机上的两层陈列板堆得满满的,上面放着几十年里两人出去旅游买的纪念品——别国的车牌、他城地标建筑的乐高模型、著名饮料公司的两只白熊雕塑,还有欧罗巴有名的风车木鞋…..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纪念品也多,放不下时只好把东西轮流拿出来摆。

换来换去,第二层陈列板的靠墙处却始终放着一只十五厘米见方的枪灰色金属匣子,朴素、不起眼,和陈列板上别的摆设不在一个氛围里。

陈家慧要找的就是它。

某年他们去罗纳旅游,当时孩子还没出生,突发奇想参观了一家保险箱博物馆。当时这只箱子,就放在博物馆纪念品店门口高高的三层柜的最顶层,一进去就能看见,仅一眼,徐培森就走不动路了。至于最后他是怎么说服自己把这只玩具保险箱抱回家的,陈家慧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之后的日子里它一直呆在这个角落,时间一久就像天生就长在这里似的。

陈家慧踩着椅子,气沉丹田,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搬下来。开箱子需要六位密码和一把小钥匙,陈家慧随手摸了一圈,从保险箱底部夹层摸出一把银色的钥匙。

”也没见他往里放过什么…”

陈家慧一边嘟囔一边试密码,徐培森的密码她都熟悉,几十年里也就那么几个换着用,试到第三个的时候,保险箱发出“滴”的一声,提示密码通过。

陈家慧心里莫名一紧。

她向右轻轻转动钥匙,只听“咔嗒”一声,匣子正面的小门弹开。陈家慧弯腰朝里看,从里面摸出一只颇有重量的宝蓝色绒布袋子。

打开绒布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一只手表出现在她的手心,皮质表带,鳄鱼纹,黑色的,表盘上的指针都指着十二点,一动不动。

陈家慧连呼吸都不自觉变轻,果然在这里。

掌心的老手表散发着陌生凉意,拿在手里摩挲几遍后,熟悉感就像温水一样涌进她身体。

陈家慧先是把手表揣在口袋里,但走了几步又掏出来,觉得不妥当,最后干脆将手表戴在了自己的腕上,她的手腕比徐培森细好几圈,扣进第一个孔里才勉强戴牢。

手表找到后,陈家慧安下心来。折腾了一晚上,明天一早还要坐轮渡回去,于是陈家慧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便上了床。

很久没在这里睡觉了,房间里很安静,想着明天一早离开这里坐最早的大巴,想着不知道到时候菜场上最新鲜的菜苔会不会已经卖光......她的呼吸渐渐变缓。

就在她半梦半醒之间,窗外传来钟声。

南岛中心一座小山顶上有钟,每逢整点就敲,一点敲一下,十二点敲十二下。

“铛——铛——”

一声悠长的钟声从窗外传来,随后是第二声,接着第三声……

耳边的钟声渐渐合上心跳的节拍,直到第十二声落下——午夜十二点了。

太困了,这房子的窗户明明是双层玻璃,但陈家慧仿佛能依稀听得见的海浪声,仿佛是从窗外钻进来,把她拽入梦乡。

而房间里安安静静,只有一个十分微小的声音,要很仔细听才能听得到。

嗒,嗒,嗒……

从离陈家慧很近很近的地方传出。

04.

陈家慧做了个梦。

梦里,海边路灯淡淡地照着空旷的人行道,一个人都没有,周遭只有海风和海鸟的声音。徐培森和她正牵着手慢悠悠地散步。

等到海风渐烈时,他们已走到镜滩附近。

镜滩离他们的房子很近,走路五分钟就能到,之所以叫镜滩,是因为它处于海湾地势,海风刮到这里都会变得温柔,海面便总是平静,平静得像一面轻轻跃动的镜子,仿佛踩着满地的月光,就能走到海那头去。

那是个月色很好的夜晚,梦里的大海平静到仿佛时间静止。徐培森问她,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抬头看到的天上月其实是海底月的倒影,而海里那个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

“你的意思是海里才是陆地,而现在陆地上的我们其实生活在海里?”

陈家慧追问徐培森,徐培森却只是看着她,笑了一下,然后突然就松开了手。

刚开始她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试图去抓,徐培森却突然往海的那头跑去。

为了追上他,陈家慧一边眺望一边踩上一块岩石,脚下不知怎么就从沙滩变成了一条石头路,陈家慧想也没想就沿着路开始追,石头路走起来坑坑洼洼一脚深一脚浅,她追地很累,还有迎面的风在阻拦她。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风中剥离,钻入陈家慧的耳中。

“到头咯…最后一块咯……”

她吓了一跳,猛地停下脚步,前面的石头居然真的是最后一块了。再往四周一瞧,原来自己早就走出海滩范围,沿着沙滩上的岩石堆栈出的蜿蜒小路走到了近海处。除了脚下的路,四周都是海水。

“到头咯…最后一块咯…要掉进海里咯……”

声音再次响起,而且比之前更近,陈家慧瞬间被吓得愣在原地。

“谁?!”

没人回答她,只有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变得更响亮。

“谁…谁在说话?”

“在这里……”

“?”

声音好似从她左边传来,她转头望去,左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下面!”

陈家慧扒着岩石探出头去, 下一秒一屁股跌坐在地。

是一只海龟!岩石下面的海里漂着一只海龟!

那只海龟似乎能操控海浪,它一下一下地,海浪似乎就这么拔地而起,把它送到能和她对视的高度,海龟问她:“你缺时间吗?”

陈家慧没听明白。

“多了也没有,每天拿走两个小时怎么样?”

等一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天午夜十二点过后,你会拥有属于我的两个小时,当然,给了你,就是只属于你的两个小时,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你想干什么都行。”

“不过做太奇怪的事情可不行哦…..”海龟说着,慢慢退回水里,“两个小时一过,人们就都醒了。”

说完,海龟的前肢重新接触到海浪,它往水里一扑,溅起的海浪刹那间掀起万丈高浪,就像灾难片里的巨型海啸一样,陈家慧想逃,却一步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巨浪向她席卷而来——

天呐,是个梦,是个噩梦。

陈家慧醒来的时候脖子有些发紧,点开手机荧幕,瞥了眼时间。

零点整。

她入睡时,山上钟声响起,当时是零点。现在她都做了个惊心动魄的梦醒过来了,居然一分钟都还没过?

虽然人在梦里的时间感是错乱的,做了很复杂的梦实际上没睡多久也很正常,但一分钟都不到多少有点离谱……

陈家慧睡眼迷蒙地躺在床上看着手机,等着【00:00】的界面跳到【00:01】,想来应该是几秒钟的功夫,可是她从睡眼惺忪等到彻底清醒,手机上的时间都没有变。

至少也有一分钟过去了,怎么还是00:00?

手机坏了?

不会吧,这只手机是女儿去年下半年才给她买的啊。她坐起来,手指在荧幕上划了几下。

手机很流畅,没问题。

陈家慧想了想,下床离开卧室。这间老屋子的客厅墙上有一只圆钟,她本以为三年没换电池应该早就停了,但晚上来的时候发现它还在走,走得挺准。

她来到墙边,发现晚上还在走的客厅的钟也停了,时针分针秒针都停在十二点的位置。

陈家慧静静地站在客厅里。

奇了!

从统计学角度看,这世上没有零概率的事,可一只新手机和行走多年的钟都在同一个瞬间坏掉,这样的概率就算不是零,又能有多大?

真是怪事,陈家慧想不通地盯着墙上的钟。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寂静的衬托下显现出来。

——嗒,嗒,嗒……

陈家慧先是凝神,然后是怀疑,最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准确来说是手腕上那只旧手表——这只几十年前就报废的老手表,此时此刻却在走针。

——嗒,嗒,嗒……

表盘上的三根针显示的时间是一点五十九几乎两点的样子。陈家慧死死地盯着表盘,耳朵不放过秒针的每一下移动,眼睁睁地看着秒针扫过罗马数字六,十五秒后到数字九,然后一步步逼近……五——四——三——二——一

而就在手表秒针跳到十二,时针正指两点的那一瞬间,手表停在了那里,而墙上的圆钟却重新走动起来。

一下接一下,理所当然,就好像从没停过……

一…二…三…四…四十五——四十六——四十六——

陈家慧象是被梦魇住后好不容易清醒,却又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醒了。她缓缓地挪动脚步,神游一般地挪回卧室。

卧室里,手机正面朝下放在床头柜上,她拿起来,手机荧幕便随她的动作亮起。

荧幕上明晃晃地显示着此刻的时间,正是00:01。

05.

第二天,陈家慧来到疗养院推开徐培森房门的时候,徐培森正躺在躺椅里睡觉。听见开门声苏醒过来,过了两分钟才抬头看她。

“饿了吗?”陈家慧问。一大早从南岛回到家时已经九点了,再去买菜做饭,到疗养院已近中午。

徐培森好像还没彻底醒,思考片刻,而后缓慢地点点头。

“早饭几点吃的?”

“吃的,吃过了。”

“我知道护工给你吃过了,问你几点吃的。”

徐培森煞有其事抬起手腕,眯着眼认真地看表盘,“八点二十五吃的。”

瞎掰还精确到分,说瞎话水平怎么没跟着记忆力消退呢。

“吃了什么?”

“啊?”

“早饭吃了什么。”

“吃了…吃了…吃了…”徐培森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吃了”二字,好一阵回忆后,告诉陈家慧吃了鸡蛋和饭团。

“还有吗?”

“没有了。”

陈家慧说:“还有酸奶。你还喝了酸奶吧?不记得了?” 

她进来前看了护工写在门侧的早餐记录。

“不记得了。”徐培森点点头。

“不记得就不记得,该吃午饭了。”

陈家慧从橱柜里取出料碟,倒了些酱油和芝麻油。今天时间匆忙,她做了些馄饨。

“今天我做了虾仁馄饨,你喜欢吃的。”

听见虾仁馄饨,摇椅停止晃动,徐培森缓缓站起来走到餐桌前,看着眼前的馄饨,凑上去闻了闻,“虾肉的。”

陈家慧点头,“虾肉的。”

“虾肉馅的馄饨我会做,”徐培森在餐桌边坐下,接过陈家慧递来的筷子,“买一斤对虾,去线剁泥,不能剁太细,胡萝卜切碎,切很碎,然后跟…跟猪肉拌在一起……盐、料酒,还有一点点白胡椒粉……”

徐培森念叨着,刚开始还在说虾肉馄饨,后来就开始进入自己的世界了。

或许是上午没有下楼走动的缘故,徐培森胃口一般,吃了七个就不再继续。

等陈家慧洗完餐具回到屋里时,躺椅上的徐培森已经又有点迷瞪。

“下楼散散步吧?”

徐培森一声不吭,回应她的是平缓的呼吸声。

又睡着了?

怎么今天那么好睡。

陈家慧擦干手,走近摸了摸他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烧。

正想收手,徐培森却突然一个激灵,像被惊醒了似的,眼睛睁得溜圆斗大,看清面前的人是陈家慧,又双眉蹙起吼道:“你想干嘛!”

陈家慧被他一吼也吓了一跳,不住地安抚胸口,“你困就去床上睡,窗口没太阳,躺椅上睡容易受凉。”

说着要伸手去搀他,却被他挥开。

“好好好,不碰你……”陈家慧转过身去不再管他。徐培森却一直嘴上嘀嘀咕咕个不停,不仅嘀咕,表情还很丰富,倾注了极大的情绪,看上去在用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跟看不见的人激烈争论。

陈家慧忍不住上前,他却戛然而止,抬起头盯着陈家慧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我的手表呢?我的手表怎么在你手上?”

陈家慧低头将手表拆下递给徐培森,徐培森接过后拿在手里摩挲表带上的鳄鱼纹,然后反过来倒过去看了又看,最后拿在手里摇了摇。

“怎么不走了?”

“早就坏了,很多年前就坏掉了。”

“你搞坏的?”

“不知道怎么坏的,坏很久了!”

“是你搞坏的。”

陈家慧顿了顿,把话咽了回去。

她有些疲惫,其实从昨晚那场梦开始到今天,她一直都有点恍惚。这只坏了的表到底有没有在午夜时分短暂地恢复过?

还是说那也是梦的一部分?

她到现在还是无法确认。

徐培森恶狠狠地表示自己没那么好糊弄,自己回到床上之前又把旧手表丢回给陈家慧。

算了,总之是回到床上午睡了。

陈家慧收拾了东西,叮嘱过护工之后,史无前例地提早离开了疗养院。

因为她还有别的事情要确认。

她得确认昨天那一切是不是个梦。

06.

当晚十二点,这块旧手表果然又重新走了起来。

秒针的声音响起时,她正坐在书桌前,一副严正以待的样子。

夜晚宁静得像浓郁到化不开的墨,直到秒针的声音像一滴清水滴入盘中,墨汁才渐渐被晕开。

嗒,嗒,嗒……

小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在陈家慧耳边响起,眼前是沿轨迹运动的秒针。即使她有了些心理准备,此时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还是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表,整整六十秒后,陈家慧拿过手机。

荧幕上显示的时间还是午夜0:00。

为了验证,她又一下子数了120秒。距离午夜零点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分钟,手机上的时间却还是零点整。

说明前晚老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做梦。

四周依旧安详寂静,没有异常。陈家慧点开社交媒体刷了一下,除了曾经的一个学生在靠近十二点的时候发布了一条在外度假的视频,没有新消息。

陈家慧再次把目光聚焦到表盘上,直到秒针又完完整整地走了三圈,她才舍得将视线从表盘上短暂移开。

思考片刻,她拨通了女儿电话,如她猜测的一般,无法拨通。又拨了几个亲戚朋友,没什么差别。最后,她甚至尝试了报警电话,都是同一个结果。

而做完这一切,手机上的时间还停留在00:00。

这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因为身处熟悉的环境,当这样一个无法置信的午夜真正来临的时候,比起恐惧,陈家慧更想弄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匆忙换鞋走出家门的时候,她差点忘了随手放在门口钢琴上的钥匙。

居民区的午夜总是安安静静的,社区楼下空无一人。陈家慧的目的地是社区门外不远处的便利店,那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大概是这个时候唯一能见到清醒的人的地方。

一路走去,路上空无一人。

来到便利店,陈家慧推开门走进去,门顶上提示客人光顾的风铃声照常响起,便利店里灯火通明,但一个客人也没有,值夜班的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正趴在收银台上小憩,睡得很熟的样子,风铃的声音完全没有将她唤醒。

陈家慧无心闲逛,径直走到收银台前随手拿了罐插在收银台前的口香糖。

“姑娘?”陈家慧呼喊道,“姑娘醒醒,结账啦!”

女孩毫无反应,别说醒来了,连姿势都没有换一换。

陈家慧没办法,只好凑到她耳边,气沉丹田用力大声吼。

“小姑娘!结账啊!”

没人回应,收银员依旧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难道都睡着了?

这么想着,陈家慧正要将口香糖丢下离开便利店,但路过主动结算机的时候又停住。她退回去又拿上那罐口香糖,对着自动结算机扫码处晃了晃。

没有反应。连联网使用的自动结算机也停了?

她抬起头来,发现荧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也是0:00。

难道说,此时此刻只有我醒着吗?

陈家慧将口香糖塞进衣服兜里,魂不守舍地离开便利店。

她无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于是不信邪地又在家附近到处走了走,街上路灯依旧,只是没车也没人,走了一个小时,膝盖实在挺不住了,心想不能再往远处走,再走下去累够呛不说,这节骨眼可没有车让她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想了想,安全起见她决定打道回府。

回到社区经过大门的时候,她见门卫在保安亭里睡觉,走过去重重地拍了几下玻璃窗,门卫果然也是一副听不见的样子,依旧酣睡。

真的只有我醒着……这个世界,整个世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恍惚地回到家中,陈家慧锁上两重防盗锁后,靠在门上深呼吸平复自己。

要了命了,活了一辈子竟让她碰上这种事。

想着想着又掐了自己一下。她这一路上经常冷不丁掐自己一下,测试自己是否在做梦。

小夜灯昏暗的灯光下,怀着惊疑不定的心情,陈家慧钻进被窝,被窝是此时此刻唯一让她感到安全的地方。她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握着手表,亲眼见手表走满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到,手表停了下来,手机荧幕上跳出00:01。

一切恢复正常,世界继续前进。

第二天醒来,陈家慧还想再跟理智讨价还价一下,结果走去洗手间的路上,看到餐桌上放着的口香糖——昨天午夜去便利店里买的。

哦,还不是买的,她想起来了,昨天因为人也没叫醒,自动结算机也没叫醒,没能成功付款。

终于还是得面对现实。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者说,这样的事又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呢?

一整天陈家慧都处于一个心神不宁失魂落魄的状态,做茄子排骨煲的时候把面粉当作白糖,烧糊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只能倒掉,随便蒸了些香肠和碎肉糕。

到疗养院的时候,徐培森也不寻常,他居然还在睡觉。

护工说他今天意外地贪睡,吃过早饭后没过多久就犯困了,叫了几次都睡过去,怕他受凉,干脆就让他重新躺回床上了。

陈家慧心想正好,正好今天也没有心思对付徐培森。

陈家慧坐在疗养院房间的椅子上,看着床上静静睡着的徐培森,心里会想着这两天夜晚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坐到了下午一点。

吃过午饭后,陈家慧本想带徐培森下楼走走,没想到他毫无兴趣,只想继续睡觉,便随他去了。

一天就在陈家慧的心不在焉和徐培森的昏昏欲睡中结束,回到家的时候将近八点。

陈家慧自己的晚饭通常在疗养院的餐厅解决,到家后做做家务,如果第二天要带的荤菜做起来太费时间,她会提前隔夜就炖好。就这么收拾收拾打扫完卫生,洗完澡把衣服洗掉晾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过十一点了。

从前的十一点,她会坐在书桌前回忆出一天的消费然后记到本子上,而且刻意不查看小票或者消费记录。

自从徐培森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她便格外在意起自己的记忆能力,凭空记账就是她锻炼大脑的主要方式之一。记完账后,她会听一会儿相声或者有声书,原来还会看看电视剧,后来觉得没意思,便看得少了。

今天,记完账后合上账本后,她正襟危坐,直等到手机跳出0:00,手表秒针果然又开始走动。

只属于她的两个小时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有了心理准备,陈家慧还是既惊恐又兴奋。这样的事,怎么想都觉得应该要搞清楚怎么回事才稳妥,可是她整个白天都在想办法,也没想出什么稳妥的方法来。她能去找谁问?这个两小时里,仿佛就只有她存在,她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既然想不出办法,就这么稀里糊涂过,那也得有些章法吧。就这么盯着手表盯了十五分钟,她便开始犯难——我不能就这么一直看手表吧?

这两个小时,拿来干什么呢?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她,可干的事不少,看小说、看电视剧电影,时间总是不够,就算都不干,白赚两个小时用来睡觉也是好的,可对于一个即将七十岁,眼睛已经发花,也玩不动什么剧烈运动的独居老人来说,这些都吸引力缺缺。

陈家慧开始觉得可惜——如果这两个小时不是从午夜开始就好了,中午的两小时,下午的两小时,哪怕是早晨的两小时,那样的话她还可以早点疗养院。

又是那句话,恰到好处的事总是不常有啊。

陈家慧想了会儿,没答案,长叹一声,正要起身,放在书桌下面的脚忽然踢到了些什么,弯腰摸了摸,从书桌底下的柜子里取出一只纸袋子。

哦,怎么忘了这个。

纸袋子里是几个拉着密封条的塑封袋,一个塑封袋里装着一件,哦不,准确说是小半件雾霾蓝的毛衣,外加两根竹制棒针,头端插着一球没用完的毛线,另一个袋子里是五个和毛衣一样颜色的毛线球。

这是她三年前打算织的毛衣,已经开的头,原本的计划是赶在来年冬末春初的时候织好,又能单穿又能当外套,结果刚织了小一半,徐培森就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熟悉的生活天翻地覆,从此她再也没有想起过这茬。

拉开密封条,还是熟悉的毛线气味。当时一切发生得突然,她连防虫的樟脑丸都没来得及往这些袋子里放几颗,多亏密封条质量不错,一点潮和蛀都没有。都是重磅羊毛线,里面还掺了些羊绒。

摸着软乎乎的毛线,陈家慧抄起棒针,稍微摸索了两把就一下子找回了熟悉的手感,眨眼间就织了一道。陈家慧将新织的一道扯扯松,毕竟好一阵子没有动手,松紧力道有些拿不准,但只是稍稍复习,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算了,反正也想不出干什么,就先把这件没织完的毛衣织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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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花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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