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六」
薛野2025-02-20 18:3412,540

01.

“你织过毛衣吗?我只知道你会织围巾,你刚学会编织的时候给我织过一条,是纯黑色没有花纹的......”

“我会织围巾?”

“当然。”

“还给你织过?”

“是啊,你不记得了?”

卫莱绞尽脑汁回忆,勉强拼凑出那么一点点印象,那好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

“是不是最普通的平针款式?不长?”

“好像是你织到后面没耐心了!”小花笑着点头,“你还记得是为什么给我织吗?”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那时候喜欢他嘛!想起旧事卫莱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

上高中大学的时候,宿舍里都流行给喜欢的人送亲手编织的礼物,通常是围巾手套袜子这种小件,因为毛衣的难度太大,对耐心的要求太高,可能还没织好已经不喜欢了。

高二亲吻那次卫莱是心血来潮,亲完之后自己就先呆了,脑子像烧开了水的水壶,脸又红又热,反应过来转头就跑,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回到宿舍睡了一觉倒是胆气长了回来,决定不能那么潦草,必须要郑重地再告白一次。

决定告别就是冲着成功去的,要想成功就要增加砝码,那是卫莱当时的幼稚想法,冥思苦想了半天,砝码就是给他织条围巾作为告白礼物以示诚意。

现在想来只剩好笑,谁会在大夏天送人围巾呢。

结果她刚把礼物送出去,告白的词才说了一句就被小花打断。

小花说她说话之前希望能陪他去个地方。

那是卫莱人生第二次参加葬礼。

第一场葬礼是送走父母亲的,葬礼之后她成了遗孤,没想到第二次参加的葬礼却是个陌生人的。

那天小花来时穿了一身黑西装,卫莱还私以为是为了大人约会的打扮,所以特意穿了最喜欢的黄色裙子。结果小花递给她一个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条小黑裙。卫莱换好之后,小花全程一声不吭,直到来到郊区一座小山,小山顶上是公墓,边上是一家殡仪馆。

那家殡仪馆规模不算大,总共三个礼堂,可以同时开三场追悼会。他们到的时候只有一场在举行。

为了省去和丧主或亲友打招呼的环节,小花等追悼会开始才领着卫莱走进去。大厅的前方是一个棺椁,棺椁上方是逝者的遗像。

遗像上是个笑得很欢的老头。

照片上看来岁数挺大了,而且看周围人的反应,大多是淡淡的肃穆和悲伤,站在最前面的亲人也没有大哭的,想来应该是年纪大了寿终正寝。

卫莱和小花摸到最后一排坐下,礼堂最前头的人在说追悼词。小花凑到卫莱耳边说,遗像上的人是他朋友,今年八十三岁。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要被亲生父亲给出去。他家生了七个儿子,养不起,就把他送给了别人。”

“那时候这么草率?”

“比你想的还要草率,当时他家老五老六老七都站成一排让随便挑,老五年纪有点大了,老七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只有他这个老六最不怕生,得了一块糖饼就抱着买家的腿不撒手,买家来的是个老阿婆,应该是来挑孙子的,他就这样给自己换了爹妈换了命。”

“他当时多大?”

“应该刚满五岁。”

五岁,比我遇见小花时还小!卫莱震惊地看着小花,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看着老人的遗像,卫莱实在难以将他和五岁的幼童联系到一个画面里。这样一个老人家,五岁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大概整个追悼会上都没有人知晓。

而小花这个偷偷溜进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见证了他几乎一整个人生,漫漫长路,五岁到八十三岁……

小花不是空手来的,他送了个花环,上面有七十八朵白花,他说这是他的习惯,花开花谢过一年,所以认识多少年便送多少花。

卫莱起初并没反应过来小花此行目的,以为真像他说的那样,有个老朋友正巧那天办葬礼,顺路陪他去。直到葬礼结束后,走在下山的林荫道上,卫莱才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带我来这一遭的,不过就是拒绝我而已。

遗体告别的时候,卫莱莫名地想流泪,哭这个老头,但其实是在哭自己,她脑海里突然就有了画面,很多年后,自己老得不像样子然后躺在棺材里什么也不知道了,依旧年轻的小花来看她,身边可能领着另一个莽撞幼稚不懂事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可能也刚刚和小花表白,然后小花会指着满脸皱纹的尸体对小姑娘说:这个老奶奶呀,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说要跟我在一起,你看现在她怎么样啦?

好可怜,像别人的人生教辅材料警示箴言一样。

可能是卫莱哭得太激动,哭到后来亲属都注意到了她,以为是什么家中表了又表重了又重的远房小辈,一个也上了年纪的阿姨还过来搂着她安慰她,似乎是那个老头的女儿。

从礼堂里出来后,卫莱和小花并肩往外走,身边穿着黑白的人来来去去。她忍不住问小花参加了多少场这样的葬礼。

他说已经数不清了。

他喜欢参加葬礼,那些因为缘分相识的人,他都想到场送他们最后一程。

“那你之后还有多少葬礼要参加?”

“不知道,但总会时不时的有一场。”

“以后我的葬礼你也会来吗?”

“你想我去吗?”

卫莱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告诉他我还是想他来的,“但你能不能就一个人,别带别人。”

“好。”

“还有,带花的话我不想要菊花。”

“那要什么?”

“我想要龙沙宝石,茂兰路边上种得整面墙都是的那种。”

“那种灰粉色的蔷薇花?”小花笑了笑,“会被当作闹事的赶出来吧。”

卫莱说没关系,“我会提前叮嘱我的孩子葬礼上看到龙沙宝石别扔掉。”

小花笑着揉了揉她脑袋,答应了她。

下山的路上,见卫莱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经过路边小店的时候小花买了支冰淇淋给她。下午的山道上,十六岁的卫莱举着一个海盐焦糖味的冰淇凌边吃边走,那天太阳有点晒,饶是她努力吃,还是没能赶上它融化的速度。

时间飞快,再过不多久就是卫莱四十岁生日了。

年纪越大她越发现,每个人体会到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时间也并不是那么客观的东西。即使她拥有的时间长度远不能和小花比,但此时的自己看他,早已和十六岁时不同。

“小花,其实我现在慢慢地可以理解你为什么对阿贵那么在意了,说到底,你和他才是一个世界的……无论是那个老头,我,还是以前以后那些你参加的葬礼,其实就像这片落叶,只是因为偶然的一阵风才飘进了你的杯子里……”

桌上,喝空了的咖啡杯和易拉罐都被放到一边。

只是一句随意的感慨,却不知道引起他哪段过往记忆,小花没说话,将那片叶子拿在手中,笑着地把玩了一阵后忽然沉默下来,眼睛盯着叶子一动不动,陷入了什么沉思中。

卫莱没有打扰,便随手翻了翻记录本,上面不过是些零散的内容。

其实小花所谓的问诊,卫莱从头就没有当真。

心理学毕竟是人类的东西,当人类说起心理,这两个字里包含的东西其实很庞杂——想法、情绪、思维模式、价值排序、道德观念……而为这些提供基础的东西也有很多,其中,大脑硬件构造是最容易被忽略但又最重要的东西。

小花不是人类,如果真如他所说是一朵浪花,那即使暂时呈现与人类相似的构造,便也只是一种后天模仿。只要是后天模仿,就是意识行为,就是可选择的。

若当真有困扰急于摆脱,不选择它便是。

卫莱不想催促他,干呆着又总是犯困,她干脆站起身中场休息,走出办公室去泡茶,本来想找力玮学姐上个月出差带回来的明前茶,但翻遍橱柜也没找到。最后只能又泡一杯咖啡了事。稀奇的是刚刚橱柜里明明只剩小半袋的咖啡粉,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未拆封的满袋。

可能是刚才翻箱倒柜找茶叶时把存货不小心翻出来了。

卫莱心想。

端着咖啡回来的时候,小花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看上去的确沉浸在一种难以付诸语言的疑惑之中。

看卫莱坐下,小花重新开始说:“其实我并不确定,只是自我有意识开始,他就在我身边了......”

卫莱明白,所以他也无法眼睁睁看阿贵死掉,即使阿贵的方式不好,但对小花来说他已经是唯一的同类,这种感情...或许比小花和阿贵两个当事人以为的要深许多。

因为卫莱不知道如何定义他们,又始终觉得单纯的“朋友”二子无法概括。

“你需要他的陪伴。”卫莱柔声道。

“……我不知道。”小花舔了舔嘴唇,低下头。

“但是,我的意思是,你去找过吗,说不定有别的向你这样的存在呢,不止阿贵一个?”

小花沉吟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很深层的问题,过了半晌,他摇头,却回答了上一个问题,“不是,不是这样,与其说我需要阿贵的陪伴,不如说我觉得我该陪他。但处于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本能,我从来没有那种探究原因的冲动…….”

“原因?”

“陪伴他的原因,为什么陪伴他…”小花闭了闭眼,“似乎就只是一种本能,是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有这种困惑:我为什么一直在他身边。”

卫莱也有这个疑惑,而且不是一两天了,她一直想不通那么爱热闹的小花为什么要跟那个孤僻又讨厌的阿贵混在一起。

那人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甚至说冷漠都轻了,他好像对周遭任何事情的好坏都不好奇都不关心,哪怕有人当场从高楼跳下来砸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因此改道,他大概会直接踩着血泊走过去。

这样的感觉,卫莱第一次见他时就有。

当时卫莱刚上七年级,某天顶着瓢泼大雨去上学,公交停运,因为一直坐公交上下学,从没让养父母接送过,便没有向他们求助的习惯。只能一个人撑着一把被风刮坏的伞站在雨幕里,衣服鞋袜全部湿透,看着一辆又一辆满载的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

后来小花来了,带着她穿过马路,拉开街边一道不起眼的门,眼前灯光乍亮,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家便利店。

那是卫莱第一次去阿贵的便利店,年纪还小,一下子就被店里亮堂的灯光和玲琅满目的货架吸引,正想去看看摆在对面冰柜里的饮料,一个让人浑身一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湿了。”

卫莱吓得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阿贵那双冰冷的眼眸,下一秒一条毛巾丢来,以为是让她擦干身子,刚想道谢,结果阿贵用脚踩了踩地砖,意思是把地上的水迹擦干。

卫莱当时很惶恐的,不知道眼前人和小花什么关系,害怕得罪他也担心影响小花。

而小花走出来,一脸习以为常地说阿贵就是这样,不用理他。

卫莱换掉湿衣服,小花从收银台处的保温柜里拿了杯热牛奶给她,自己从冰柜里拿了瓶酸奶。

“白桃味的没了,补货!”

卫莱回过头,意识到小花是在对阿贵说。但阿贵只是看了小花一眼,一声没吭。

阿贵全程都在收银台里坐着,除了看小花的那一眼,一个眼神都没给卫莱,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但他并不做任何事情打发时间,不看漫画也不玩游戏,只是趴在收银台上望着门外,好像在等什么人进来。

直到卫莱把自己收拾干净,头发吹干,小花带着她打开便利店后门,阿贵都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小花将她送出门去后关上门。卫莱回过身,就看到了学校大门。

当时卫莱已经认识小花很久了,但还是头一回体验“可以通向任何地方的海龟便利店后门”,那一整天都沉浸在震惊和兴奋中,压根没把在阿贵这个冷冰冰的陌生人放在心上。

直到又去了几次便利店,新鲜劲慢慢过了,她才开始对阿贵好奇起来——阿贵好像只有两个状态:如果露面那就是沉默地趴在收银台前望着门外,如果没露面,那就是在便利店深处的浴室里泡澡。

他会在浴缸里加很多盐,水满得漫出浴缸溢到外面,整个便利店都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咸涩气味。

那样的盐水漫金山卫莱不幸见到过两次,每次都让人觉得小花再晚去一刻他就要被淹死了。小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走进浴室把水放了,也不会多管,卫莱询问,他也只是叹口气然后说不用理会他。

仔细形象,这么多年除了那句“湿了”,是卫莱和阿贵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卫莱一度以为是阿贵讨厌她。小花却说阿贵从来不和无关的人类来往,对任何人都那样。

“他对别人什么样都无所谓,但我是你带去的朋友啊,我看他对你的态度也没多好,分明不在乎有没有人陪他嘛。”

卫莱的话让小花愣神,愣了好一会儿,就当卫莱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话戳痛了他的时候,他突然问道:“真的吗?”

“什么真的?”

“他真的不在乎有没有人陪吗?”小花的表情虽然严肃但依旧平静,也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这回换卫莱不懂了,意识到他竟然是认真发问,卫莱不知从何说起,“我的意思是,毕竟他看上去除了活着其他任何事都不在意,但活又活得很潦草,不像有什么目标的样子……”

小花神色犹疑。

我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话头。

“所以你知道他的目的对吗?你知道他不惜从人类手里拿这些零碎时间都要活下去的目的?”

小花长呼一口气,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他在等他的神灵。”

“啊?”

“是一片海域的神灵,阿贵曾生活的那片海域。”

“……”卫莱有些头晕目眩。

神灵?这世上有神灵?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从小花说自己是浪花,阿贵是海龟的时候,她就知道,总会有更离谱的东西出现的一天。这一天总算到了......也罢,她可是跟浪花结交了一辈子的人,多个神灵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她平息了心里呐喊的冲动,回到正题,“那...你说的神灵去哪了?”

小花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

“那神灵不在海里?”

“早就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啊……”小花望着天花板,好像真是什么久远回忆似的想了一会儿,总结道,“好像是为了去告诉一个盲眼女孩海长什么样。”

02.

传说那时候,那片海还拥有神灵的时候,别说海龟会说话了,连海星、海马甚至是珊瑚和海草都能说话,只不过各有各的说法和俏皮话,语言不通也是常有的事。譬如海龟和海星之间能互相听懂个七八分,海马和珊瑚之间可能就只能听个四五成。

但那都没有关系,因为那片海是有神灵的海,神灵能听得懂所有的话。

那时候的阿贵刚出生,还是一颗滚在沙滩坑里的蛋,和成千上百颗海龟蛋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在他破壳之前,他身边的兄弟姐妹好多都进了海鸟的肚子,根本没机会破壳而出看到太阳。

原本他也是逃不掉的,一只海鸟早就盯上了他缩在的那个坑,一颗一颗地吃掉,轮到他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把准备吃他的海鸟撩了一个踉跄,在沙地里栽了一跤,等到晕头转向地勉强竖起脑袋,尖尖的长喙早就换了个方向,反正多的是海龟蛋,也没必要专门转过身吃,阿贵就这么被抛在脑后逃过一劫。

某一天,是个黎明,太阳露出海平面的前一秒,“叮”得一声他从里面敲开了蛋壳,挣扎着从裂缝里爬出来,他还没有睁眼,只是循着本能,朝着能闻到海水味道的方向一路爬,使劲爬,爬得气喘吁吁爬得头晕腿软,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温灼感让他忍不住停了下来,这时一个声音在说话。

“别着急,大海就在那里,我等着你,一步一步慢慢走……”

这样的声音让力气不知从哪里涌入身体,他又支撑着走了十步,正要跨出第十一步时,“哗”得一下子,此生的第一个浪头涌来,将它从头到尾地紧紧拥抱。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他还在陶醉,浪潮就退去了,然后他听见一阵笑声。

“就是你呀,今年最后一只游回海里的小海龟。”

是这片海的神灵在说话,在笑,好听极了。

神灵不常说话,更多的是听他们讲,但是每当神灵说话,那声音总是温柔平静得让路过的风都不自觉放慢速度。

海洋里,新诞生的生命都喜欢跟在神灵身边,神灵见得多,知道得多,跟着神灵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热闹场面——珊瑚虫和海虹吵架,琥珀鱼迷路了偷偷跟在一群红头鱼里结果被发现了赶出来,座头鲸跟虎鲨隔着半个大洋互相叫嚣。

他最喜欢看热闹。别人也喜欢,但不如他喜欢,因为等他们看够热闹之后就会离开,他们来来去去,慢慢地,只剩下阿贵一直不走。

神灵说,你怎么还在呀?是时候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呀。

他说,不着急,再等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等什么,他只是不想离开神灵自己去生活,有没有热闹其实不太重要,他只是想跟在神灵身边。

幸好神灵并不会赶他走,神灵笑着用海浪揉揉他的脑袋,“想走的时候不要客气,实在不想走的话就先呆着吧。”

“那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那当然。”

他很喜欢被神灵那样揉脑袋,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直到有天,海边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在海边大声嚷嚷:海呀,请给我一些你的颜色!请给我你的颜色!让我带回去!让一个看不见的女孩知道你是什么颜色!

他的声音从北向南,被风吹着飘过沙滩,飘过岛屿,飘到海上,神灵听见了。

那是神灵也没有听过的声音,神灵当时回过头,循着声音就去了,阿贵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可是神灵好像等不及似的,阿贵游得气喘吁吁,神灵却还是越来越远。

等到阿贵终于游到的时候,他看到海边一个正坐年轻的男人在沙滩上,沮丧得落泪,而神灵则站在一边看着他,一副手足无措毫无办法的样子。

男人是远方小镇里一个画匠的儿子,说是儿子,其实是走在路上捡来的小孩。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画匠手上的十幅画都画完了,正要上山砍些长木头做画框,经过树林时,听见了哭声,循着声音找到一个襁褓,掀开一看竟然是个孩子。

画匠和青梅竹马的妻子结婚十几年了没有孩子,夫妻俩做梦都想要个孩子,画匠心想好好的孩子怎么会丢掉呢,于是将孩子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孩子的耳朵比寻常孩子大,长在一颗婴儿的头上多少有些不协调,再往下看,谑,这孩子长了一双大手!大得惊人,大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孩,放在婴儿身上奇怪极了,婴儿喜欢握拳,那双大手攥在一起像戴了副又厚又蓬的冬天棉手套。

好好的孩子,就是因为这样一双手才被丢掉的吧。

可是这么大的手,不就是为了学画而生的嘛!简直是注定了要做画匠家的儿子啊。那天画匠高兴地连做画框的木头都忘了砍,抱着孩子兴冲冲地跑回家去,给妻子一看,妻子也高兴坏了,连忙去隔壁邻居家为男孩讨奶喝。

男孩就是这么成了画匠的儿子。

他一年年长高,手也跟着长,但手长得很慢,比身高慢很多,长到快要九岁的时候,渐渐地身体赶上了手的大小,曾经奇怪的大手慢慢得就变得只比寻常人的手大一点点,不特意提的话绝不会有人在意。

可真是幸运啊,那年生日(画匠捡到男孩的那天),画匠给他画了一副肖像,专门把手露了出来。

到了下半年,更幸运的事情出现了,画匠的妻子怀孕了。

画匠激动地不知怎么是好,在自家院子里搓着手走来走去,冷静下来后竟然说要去镇上木匠那里学半个月,这么想就真的去了,带着几幅好画,又从家里的鸡圈里拎了两只鸡,怀里揣着半个月的盘缠,就这么去了镇上。

半个月后回来,妻子问画匠学了什么,画匠兴奋地说学来了给孩子打小木马的手艺。

从那天起,画匠白天画画,一到傍晚就开始做木马。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妻子的肚子就大了起来,不久后就要生了。

“别再打了,再多就只能送人了。”

妻子一边择菜一边好笑地嗔怪道。

“送人?那可不行,这些都是给我们孩子的!”

画匠指着从矮到高一排木马。

“哪骑得了这么多,我肚子里可只有一个。”

“小时候骑小的,大一些骑中等的,长大后还能当椅子用。”

画匠笑嘻嘻地回答,回头冲正在画画的男孩招手,“快来!替你弟弟妹妹试试,是不是舒服得很。”

男孩其实早就快忍不住了,画匠一喊就甩下画笔跑过去,在一排的木马里挑了中间那座马。跨上去,木马一摇一摇,用力就摇得猛烈,不用力就轻轻摇,不变的是都很稳当,他一边玩,一边心想这么多木头颜色的木马,要漆什么颜色才好呢?

他问画匠,画匠一听,是啊,费了这么多功夫做的木马,尤其是第一把,将来孩子骑的第一把木马漆成什么颜色好呢?

妻子说,黄色怎么样?男孩女孩都合适。

那黄色的漆种类可多了,具体是什么样的黄色?

妻子想了想,突然看到了门口爬了满墙的黄蔷薇,说就那种黄色吧,夕阳下蔷薇花一样的黄色。

 那可不好找啊,镇上说不定没有,要到城里更大的漆店里去看看。画匠想着,打定主意要过阵子去城里找找。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城里,没来得及把漆买回来,孩子就出生了。

孩子出生在一个天气好得惊人的早晨,一个女孩。皮肤粉嫩白皙,樱桃小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可惜是个瞎子,那双大眼睛是空的,一丝光都照不进去。

镇上的医生一个个看过来,都说天生的没法治。

画匠和妻子天天哭,忍也忍不住,妻子哭得奶水都不够了,妹妹饿得也哇哇哭,男孩只好摇着妹妹的摇篮,冲米汤给她喝。一时间,家里只有哭声,再也没有人想起给木马上漆的事情。

直到有客人来订画,画匠才不得不重新振作。

就这样过了几年,妹妹慢慢长大,依旧什么也看不见。那时男孩的画画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可能真的注定要画画,他那双曾经的大手比什么都稳,无论多复杂的线条,只要脑子里想到了,一笔就能画出来。用起颜色来就更了不得了。

画匠感慨地说,男孩以后说不定可以成为画家啊。

果然,不久后男孩就卖出去了第一幅画,画的就是黄色的蔷薇。客人惊讶地看着画,不知不觉就盯着好长一段时间,手下意识要去摘,触到画布后反应过来惊叹地说:“开眼了,还从没见过颜色那么逼真的黄蔷薇。”

这么说着,付了钱高高兴兴地抱着画走了。

那是当然,毕竟是直接用黄蔷薇做成的颜料啊。

为了做这罐颜料啊,他把墙外的黄蔷薇都摘了个干净,在院子里用蔷薇叶子燃起火来,把花瓣放进锅里咕噜咕噜煮了好久,才刚刚好得到一瓶黄蔷薇色的颜料。

男孩看着瓶子里还剩下的三分之一颜料。突发奇想地,搬出了还没有上漆的木马。

给木马上色的时候,画匠的妻子就在院子里坐着,一开始她没有在意。现在无论把木马漆成什么样子,对女儿来说都没有差别了,无论是黄蔷薇的颜色、枫树林的颜色,甚至是云朵的颜色、天空的颜色,她都看不见……

妻子越想越伤心,抬起头时,却见那木马已经变成了好看的黄蔷薇色。太逼真了,逼真得让人心碎,妻子流下泪来。

晾了一天一夜之后,妹妹骑到了木马上。

木马一摇一摇,妹妹水汪汪的大眼睛先是震惊,而后弯弯地笑眯成一条线——她仿佛站在了黄蔷薇花墙下,这是黄蔷薇的颜色吗,温暖中带一丝清风的凉意,一点点浸到心里去。

“我知道了!哥哥,我知道黄蔷薇花的颜色了。”

那天开始,女孩只要骑上木马,脑海中就浮现黄蔷薇的样子。

男孩用这样的办法把各种花的颜色、草的颜色告诉了女孩。直到有一天,女孩问了个问题。

哥哥,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天空,天空的颜色?男孩抬头望着碧蓝色的天空,陷入沉思。

第二天,画匠妻子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男孩带着一块崭新的画布,一个木盆和一面镜子也来到河边。

“这是做什么呀?”

“妹妹说,想知道天空的颜色。天空颜色的颜料可没办法用做花瓣树叶颜料的办法做出来啊。”

妻子一边洗衣服,一边好奇地看着男孩忙碌。

他没有把画布铺开,而是钉在了树上,然后跑到河的上游,那里离画匠妻子洗衣服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他舀了一盆清水,把不小心舀进来的鱼放走,端着水盆走回来把水盆放在树旁边,然后把镜子摆在水里,不一会儿,画布上就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男孩从怀里拿出画画用的笔刷和装颜料用的空瓶,很小心地用笔刷的头从画布小彩虹上的靛青色细条里蘸取颜色,笔刷蘸上去,慢慢地从憋平变成饱胀,吸饱之后刷头胀成鼓鼓的,男孩小心地将笔刷转移到瓶口,轻轻一甩,一滴靛蓝色的水滴滴入空瓶的平底,漾成浅碧色。

接着再来,一样的步骤,用笔刷头去蘸天空倒映到白色画布上的小彩虹,然后等笔刷吸饱颜色后,转移到瓶子里去。

就这样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瓶子里的颜料逐渐多起来,那是一种炫目的青蓝色,每滴入一滴新的,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有时是葡萄的深紫色,然后是风信子的蓝紫色,过了一会儿又会出现紫藤萝的和蓝雪花的淡蓝色。

妻子在边上看得入神,衣服都差点顺着河流漂走。

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直到最后一滴橙红色滴入瓶中,天黑了。

男孩满头大汗地看着瓶中的颜料,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我们回家吧!一天之中天空的所有颜色都在里面了。”

回到家后,男孩马不停蹄地取过一把中等大小的木马,仔仔细细地将颜料涂在上面,涂了三层,一滴颜料都不舍得浪费。

到了第二天,木马果真就变成了无与伦比的天空色。

女孩期待地坐上去,摇啊摇,摇啊摇,果然记住了天空的颜色。

自从知道了天空的颜色之后,女孩好像特别满足,每天坐在上面就不愿意下来,她说她能看到云朵飘在天上、麻雀划过天空的样子。

那是男孩最满足的时刻,每次妹妹因为了解了一个新的颜色而满脸幸福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会体会到一种浸入温泉般的温暖和踏实。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让妹妹知道这世上所有东西的颜色。

又过了几年,他从外面学画回来,已经成了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女孩也长成了大姑娘,两人几年没见,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女孩乌黑的长发麻利地梳成一条辫子,竟然还成了料理好手。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鼻子和舌头可是灵得不得了。

第一次吃着长大的女孩煮的排骨炖芋艿,男孩感动得眼泪都差点落下来。

然后女孩不好意思地说,哥哥,我好想知道大海的颜色,下次回来能不能告诉我大海的颜色?

久违地,那是女孩久违地请求。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可是这次,他想了各种办法,却一无所获,他失败了。

“我跑到海边,可是海不告诉我它的颜色。浪花是白色的,我捧起来一看,泡沫消散后什么颜色也没有。海水是蓝色的,我接起一碗,又变成了透明,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这样子是没办法做成颜料的……”

年轻的男人沮丧地望着大海,最后只能无助地喊。

神灵就是这样听见了他的请求。

可是,神灵犯了难,神灵当然知道大海的颜色,可是就像捧起来就不见了一眼过,神灵也没办法将大海的颜色变成颜料。

神灵看着男人,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似乎是抱歉,又比抱歉多一些,这种感觉让神灵看上去坐立不安。

那是阿贵第一次看到神灵露出苦恼的表情。

那个瞬间,阿贵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从那之后,神灵便经常去找那个年轻的男人,从早到晚都陪着他,虽然不能给他海的颜色,但神灵把海的模样都讲给了男人听。

果然,没过多久,神灵决定跟男人离开。神灵说要跟男人去他的家乡,去亲口告诉那个看不见的女孩大海是什么样的。

阿贵着急了。

这样的事情,不是唱首歌放进海螺里,让他把海螺带回去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吗?

神灵没点头也没反对,只是露出了阿贵从没见过的表情。

他明白过来,神灵已经下定决心了。

阿贵哭着阻拦神灵。

“你不是说会一直在这里吗?”

神灵没有说什么,还是和过去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用温柔的声音说:“你也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呀。”

这是神灵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样说完,神灵就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03.

“再也没回来吗?回来看一眼也没有?”

“没有。”

“作为神灵,能这么抛下那片海走掉吗?那片海后来怎么样了?”

小花的故事讲完,卫莱有点发懵。

这故事怎么听都像个三四岁小孩子看的那种绘本故事,所谓的神灵是这样随便就可以离开的吗?

“说到底这世上有没有神灵也没两样嘛。”

小花说对从没见过神灵的人来说没有影响,对阿贵这种就不一样了。

“那个,所以神灵到底长什么样。”

小花摇摇头,“我出现的时候那片海的神灵已经走了,我也没见到。”

“那也太不巧了吧!”

小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那个神灵也不是很尊敬。

卫莱反应过来惊叹道:“也就是说,阿贵等待的时间甚至比你存在的时间还要久?”

“是啊,他就一直傻等,等掉了自己的寿命就上岸去捡别人的寿命,这么捡习惯了之后有一天再想回到海里,就发现自己回不去了。他不是没事就泡在盐水浴缸里嘛,就是回不去大海没办法才只好那样的。”

卫莱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会不会就是神灵在阻拦他?”卫莱猜测。

小花撇撇嘴,“真想阻止这一切,回来见他一下不就好了,何必害他那样等。”

卫莱暗想,或许神也有自己的生活吧,就像神灵一直跟阿贵说让他自己去生活一样。谁能想到他这么执着呢,哪怕拿别人的时间用都要等下去。

“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里,多少人遭他哄骗…”虽然这故事让人多少有些同情海龟,但卫莱还是很在意阿贵拿人类时间的事。

“也不能看作是哄骗,这种事情说到底都是自愿的。”

卫莱习惯了小花总是下意识为阿贵解释,她强调道,“但如果没有阿贵引诱,这些所谓的自愿根本无从谈起吧。”

小花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话说回来,阿贵到底是怎么从别人手里骗到时间的?”卫莱本来还想重新组织一下语言,显得温和一些,但小花也不是不知道她对阿贵颇多怨言,“这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你跟我说过,时间并不是一件可以硬抢的东西,即使对他来说也一样。”

“是。那些被他拿走余生的人,都是签署过契约的,在契约书上签下名字,那个人的剩余时间才归阿贵所有。”

“整个过程都自愿?难道一丁点胁迫都没有吗?”

“那可是时间啊,”小花摇摇头,“关于时间的事情是绝对不能打马虎眼的,必须发自内心。”

卫莱还是不太相信,她能理解重病之人会因为丧失价值感而失去希望,但到了真的要拱手让出剩余时间的时候,她不觉得有几个人能做到。

小花斩钉截铁地说比想象中多。

卫莱尝试思考这件事,是什么样的人呢。

能想象到的无非就是生无可恋的轻生者、病入膏肓药石难医却饱受折磨的病人。

但即使属于这两个类型,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求生意志也远比旁人想象的强,毕竟人脑结构、甚至身为碳基生物的本能决定了我们对活着的追求是一种超乎一切理性的本能反应。且不说多的是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活质量可言还一心活下去的老人,即使是那些在心里打定主意要主动抛弃生命的人,时过境迁再问,得到的答案大多不同。

要怎么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且有计划地放弃自己的余生?

小花猜到了卫莱所想,他道:“很难,除非那段余生能换来他们认为更值得的东西。”

更值得?卫莱越发怀疑了,无论多么成功的人死之后也就是两手一摊一切乌有......这个道理没人不都明白。

“所有人都知道最开头的1没有了,后面跟多少0变成多少位数都是空白而已。”

小花:“的确如此,但如果是跟在别人的1后面呢?把自己剩余的0,加到所爱之人的1后面。愿意做这样买卖的人并不少,你还记得吗,你也曾是其中之一。”

我?

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吗?

小花的话像沉默的饵雷,顺着耳朵钻进卫莱的脑海深处,一场被拖延良久的惊雷在脑海无声地爆炸,扬起的碎片尘土跟着蒸腾的血液涌入大脑,把一切带回33岁那年——是啊,我好像真的有过。

那时的卫莱是一块立在儿科重症监护室门口的石碑。重症监护室一天只允许家属探视一次,一次只有十五分钟。每次探视结束后她都不会离开,直接就坐在监护室门外的拐角,吃饭喝水不挪地方,等待第二天ICU的探视时间到。

丈夫拿卫莱没办法,谁来劝都没用。她的心里没有任何念头,只有孩子。她的儿子有一双大眼睛,出生时顺产,她疼了十二个小时才生出来,六斤二两,哪哪都健康。带回家去没病没灾地养到三岁,怎么突然就生了病。一天醒来说头疼恶心,送到医院,医生上手摸了摸,对着孩子的大眼睛用手指晃了两下,还没拍片,脸就先沉了下来,说大概率不好。拿到片子,是脑子里长了棘手的东西,发展很快,医生说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只能手术试试了。

手术前夜禁水禁食,十点半儿子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搂着小人儿躺在病床上,小人儿搂着我的脖子。她问害不害怕,小人不说话,一个劲傻笑,笑一阵刚停下来,听见肚子叫就又笑开。

卫莱的心碎了。

她知道他很害怕,即使大人们已经竭尽全力装作这只是件很小的事,但小孩子很聪明,最擅长捕捉大人的情绪和气场。

如果是个笨一些的小孩该多好。

那晚,小孩翻来覆去很久,直到凌晨才睡着,快要睡着的时候,似乎是半梦半醒,忽然喃喃地对她说了句话。

妈妈别难过。他在卫莱耳边说。

她的眼泪直接涌了出来,静静淌过鼻梁,洇湿了枕头。她不敢吸气,怕吵到即将睡着的他,趁着窗帘间隙的月光看他的小脸,直等他睡熟之后,她才走进病房的厕所在一片黑暗中把脸闷在厚厚的洗脸毛巾里无声地痛哭。

第二天一早,他进了手术室,从手术室离开就直接进了重镇监护室,本来以为只是术后观察两天,最终却没能醒着离开那里。

卫莱有过心理建设,手术结束医生出来就说过情况不好,可是重症监护室的医生将她喊去的时候,她被绝望一榔头敲晕过去,再清醒来时小花就出现在她面前。

卫莱记得当时的自己求过小花,求他想想办法,只要能让她的儿子活下来,无论是钱还是命,一切万物只要她有,没有什么不可以交换。

说出这句话,她下定了十分的决心。

那决心之郑重即使是现在想来,心跳还是陡然加快。卫莱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很久才平息下来。

“现在往回看的话,你还会做当时想做的那个选择吗?”

卫莱忽然有些恍惚,小花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但她集中不了注意力。良久,她才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什么选择?”她问。

“用一切交换你儿子的性命。”小花道。

卫莱尽力地思考小花的问题,“那样他真的会活下来吗?活到长大?”

“可以,但绝不是你希望的样子。”

我希望的样子......希望儿子长大后做一个......

一阵焦虑不安侵袭卫莱的思绪,她发现自己渐渐记不清曾经希望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甚至,她感觉不出那是否算一件要紧事。

那真的要紧吗?和时间相比,和那些要花时间才能获得的体验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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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花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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