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弹琴的男孩叫邱霖,被检查出扩张性心肌病时刚满七岁。
那次检查是个偶然,原本以为只是感冒发展成的支气管炎,那段时间流行性感冒来势汹汹,他刚上小学,那个冬天班级里一大半学生都发烧在家上不了课。本来母亲没当回事,结果咳了两星期还不见好,母亲忍不住带着他去了呼吸科。很耐心的年轻女医生,大概在那个月看多了同类病例的小孩,挂上听诊器的时候表情一脸稀松放松,可是听诊器在他胸上停留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之后,再抬起头时医生神情里有了隐隐的严肃,她马上帮他们转号去了心内科。
“心脏听上去不是很对,得尽快带孩子去照个心超才行。”
所以从头到尾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几天之后,得到结果的晚上,他作业做完后想去找母亲要平板玩20分钟游戏,走到客厅发现没人,紧接着就听见父母房里传来很压抑的哭声。他直觉和自己有关,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房门是关着的,既然关着,想必里面人不想他听见,于是他便拿了客厅的平板计算机回到自己房里玩起了游戏。
那时他的父亲还是个很健康的人,尤其是督促他练琴的时候,吆喝起来比他的琴声还响。楼下邻居时不时上来投诉噪音,那噪音多半都不是他的琴声,而是他爸嘹亮的唱拍声。五年后,他十二岁,不能剧烈跑跳,一到冬天的室外就戴着口罩谨防感冒,虽然常去医院,甚至时不时还要住院,但大多数时候还能像普通小孩一样去学校上课。
而那时的父亲却已经躺在家里无法外出工作,时不时要用上呼吸机了。
第二年,初一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父亲过世,死于扩张性心肌病。
父亲的葬礼上,他和母亲站在礼堂里,和前来参加葬礼的父亲生前的同事朋友一一告别,每个人说的都是“节哀顺便”,“一定要振作啊”这些废话,母亲和他除了点头道谢也不能说什么。
那天母亲没怎么哭,他也没哭。他见过父亲如何快速地衰弱,最后的日子多么煎熬,煎熬到他每次听见母亲说什么“你要为我和儿子坚持下去”这种话,都忍不住躲回自己房里——对如此痛苦的父亲提这样的要求,太残忍了。
所以看着父亲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他替父亲感到松了口气。
但邱霖感觉到,母亲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右手渐渐握成拳头,带着些微的颤抖。
十六岁的冬天,他被120的救护车带走,那是他第一次经历抢救。
醒来之后他只觉得周身酸软,嗓子干得要冒烟,习以为常的胸闷气短已经顾不上了,他很想喝水,喝它一浴缸的水!
但他没有睁眼,因为他听见医生在跟母亲说话,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别给自己压力,你做的很好,邱霖的情况能长到这个年纪已经非常理想了.......”
这应该是一句实在的劝慰,这个医生姓林,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从他生病那年开始给他看病,后来父亲也是他医治的,这些年过去,林医生已经和他们一家成为朋友了。
随后,母亲的啜泣声传入他耳中,母亲是个非常积极乐观的人,至少看上去,在他面前鲜少流眼泪,他把眼睛闭得更紧,直到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传入耳中,说话声消失,邱霖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斜上方,医生将母亲搂在怀里,一只手摸着母亲的后脑,另一只手掌轻柔地落在母亲背上,一下一下。
他偷看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医生将嘴唇轻轻贴上母亲的额头,直到母亲得到安慰似的从医生怀里直起身,他才赶紧闭上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当晚他排了气,护士说可以吃流食。他得到一碗鸡肉粥,粥稀,鸡肉没味道,送给猪吃猪都要婉拒。但他不能吃咸,只能吃这猪食。
母亲极力劝了,他尽力也不过多咽了两口。母亲看着碗里只动了几勺子的粥,叹了口气。
“早年里如果知道你爸家里有扩心病遗传史,我就不把你生下来了。”
距离他确诊过去了九年,这句话肯定已经藏在母亲心里很久很久了,此时说出来,就像一个人经过负隅顽抗却不得不投降。
母亲一直是个很有斗志的人,有斗志到父亲的最后一刻都在请求他坚持。现在突然看到母亲这副投降的样子,邱霖心里空落。另一方面,他脑海中某个角落一直在播放下午时看到的画面。于是邱霖忍不住说了句听上去很像风凉话的玩笑。
“何止不该生我,回到年轻时,你就该躲着我爸走。”
这话让母亲愣了很久,最后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住院的日子很无聊,除了打药的时候需要躺在床上,打过药之后因为药物反应不得不休息,其余时间他只要有力气就会四处溜达。
像夜晚溜出住院大楼这种事也没少做过。有一次还被刚刚下了手术的林医生逮住,被他押回了病房,路上还好一顿教训。
那阵子他看到林医生就心里别扭,想说什么又知道不该说,回到病房也是憋气。所以被押回来时显得乖乖听话,等他离开后,邱霖又偷跑了出去,好像只要跑出去就是一种报复成功似的。
夜晚的医院其实不吓人,但很冷寂。花园里没人,门诊大楼很多灯也会熄灭。住院楼虽然房间熄灯但过道和大厅总是灯火通明,最热闹的是急诊,动不动就十万火急人命关天。
睡不着的时候,他常常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见证这些,慢慢也就看习惯了。
住院部附近有家很不起眼的便利店,坐落在他每天都会经过的一条花园走道边上,就是他被林医生押回去后又跑出来的那个夜晚猛然之间突然注意到的,走进去发现灯光明亮货物齐全,不象是才开的新店。
好奇怪,明明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条过道上只有花圃。
这家便利店和别的开在医院的便利店不同,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人。通常只是一个头发很黑的年轻男人,他就是老板,外表看上去稍微比他大一些,站在收银台内,看到他进来就会笑得很温暖客气。
邱霖每次去都只有自己一个客人。这种情况下,和老板聊起来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老板叫阿贵,长相应是不差但是他总是过眼就忘,每次邱霖来便利店后想要再回忆老板的模样,就只能想起他那头黑到发绿的头发,要不是出于礼貌的考量,邱霖真的很想上手去摸一摸。
他和阿贵很投缘,不知道原因,阿贵的话也算不上许多,也不爱聊自己,但阿贵似乎有种魔力——那些他无法对别人,甚至无法对母亲讲出口的话,在阿贵面前总是很轻易地就说出来。
得到的回应也很神奇,阿贵不会用寻常人会说的话来安慰他。
他把那次看到医生和母亲拥抱亲吻的事情向阿贵倾吐,阿贵的反应是,那不是很好嘛,等你死后你妈妈就可以和医生正大光明在一起了!
“你的意思是,我阻碍了妈妈追求幸福的脚步?”
阿贵就摆出一脸”这还用我说么”的表情。
“肯定有影响的,多一点少一点而已。你自己也有数吧?如果完全没往那方面想的话,你也不会来这里。”
那个当下,邱霖以为阿贵的意思是,没有这样的烦恼他就不会去便利店找人倾诉。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句话真正的意思:只有心里产生了某种念头的人,才会看见这家便利店。
当时的邱霖只觉得阿贵说的话虽然算不上好听,但实在得戳中了他的心,替他说了很多他不敢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残忍但真实。
九岁做二尖瓣修复手术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换着陪护他。后来长大了他才知道,有扩心病遗传基因的人,熬夜和感冒都会增加发病概率。
父亲像个没事人一样活到四十岁,所谓的遗传基因在他身体里一动不动了这么多年,却在他手术后四个月突然确诊,邱霖一直觉得和当初陪护他时连续熬夜有关。
虽然再三告诫自己不要这么想,但心底深处,他始终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害了父亲。
至于母亲那更是不必说了,说什么都说不尽,都是多余——所谓的“连累”、“拖累”,这样的词即使是提到都是对母亲的一种伤害。
有一次,阿贵在他诉说这些后突然提出有个办法可以成全邱霖。
“如果觉得这样拖着越来越没有意思,想放自己和母亲自由的话也不是难事,我可以帮你实现,没有痛苦的那种。”
邱霖也只是略微想了想,很快就拒绝了。
虽然阿贵所言非虚,但他清楚,即使是事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定程度上的事实而已,母亲想要他活下去的心情太真切,不是那一点自由可以打扰的。
甚至,非常偶尔地,母亲那真切的心情已经让邱霖有些难以承受。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尽量不去想这些,斗志昂扬的母亲如果是勇往直前的将军,那他起码得做个不扫兴不拖后腿的士兵,不能唱衰,不能颓废——突然要住院也不在乎,不能再上学也不在乎,被本就不多的朋友们渐渐遗忘也毫不在意,因为父亲的葬礼结束后,他曾答应过母亲,哪怕是为了她也要努力活过20岁。
当时还是太年轻啊,他有时候都想穿越回去给十三岁的自己来上两巴掌教训一顿,警告他瞎承诺些没有把握办到的事情——活下去这件事并不会随着长大变简单,不仅不会变简单还会越来越费劲。
十三岁的自己哪里知道。
跨过十六岁的年,吹灭自己生日蜡烛的时候,他许的愿望也不再是彻底好起来。他反思过,那么多年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是不是因为他每次都许愿恢复健康。太大的愿望显得这人类太不知足了,想来如果有神,神也不会把力气放在不切实际的愿望上,于是他决定给神省点力气也给自己增加点概率——不用康复了,活到二十岁就好。
然而许完愿望没多久,他就倒在家门口被救护车送来了医院。
02.
虽然每次住院过程都大同小异,但这次他得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他需要在医院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和之前住几个星期就能回家不一样,这次他的住院时间可能得按月计算。
第二个是母亲给他请了个白天陪护的护工。
其实病了那么多年,他还一次都没有和护工阿姨们相处过,小时候是母亲亲自陪,大一点后就是自己呆着,母亲下班后再来。
母亲说请护工的时候,他以为是常见的那类年纪比较大的阿姨,没想到来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
护工的名字叫方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不在病房里,而是在住院大楼的楼梯间里。
他是去楼下拿母亲给他做的南瓜粥的。母亲那天有紧急的公事,晚上没有留在医院,早上也是把粥送来就走了。
他下楼去取,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门口等了一会儿。那天等电梯的人莫名很多,他等了两趟都没上去,最后选择去走楼梯。
推开楼梯间的门,就看到一个人正站在一楼到二楼的转折处吃早饭——那是四个包子两个鸡蛋一杯豆浆,邱霖只来得及看那么一眼,很快它们就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消失在他眼前。眼前这个人吃早饭的速度看得人心惊,刚见他把第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转眼第三个包子就只剩个皮,两个鸡蛋更是撑不到三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喝豆浆的架势仿佛猛龙吸水,只是呼吸之间,豆浆袋子就被吸成真空。
当时邱霖正在走楼梯,走楼梯对正常人来说是节省时间锻炼身体的方式,而对心脏病人就不同了。不过他足够有经验,只要走得够慢,控制在心不跳气不喘的速度上就万无一失。那几乎是蜗牛见了都要回头叫他快一点的程度,邱霖才没来得及从底楼爬到那个一楼和二楼的转折处,方野就已经干完了手里那份巨量早餐。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团了团,正准备丢进垃圾桶,就看到台阶上有个人在盯着自己看,一边看一边缓慢移动。
明明是邱霖偷看被抓包,方野却一副难堪的样子,只看了邱霖一眼就背上包逃跑似的上楼了。
没两秒,楼梯间的门打开又砰得关上——看来上楼的速度也很惊人,和吃早饭的速度有得一拼。
邱霖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惜,也不知道为什么,看那人吃早饭让他莫名有种心情很好的感觉,要是明天还能看到就好了,但是看那人装束大概率就是个访客而已,这么想着,邱霖一边遗憾一边控制着气息,花了大概十五分钟才爬上四楼心内科病区。
结果走到自己病房一看,刚才那个早餐侠正站在他病床前。
两人四目相对,早餐侠摸了摸鼻子,邱霖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面露惊喜。
“诶,你?”
“…嗯。”
“你怎么在这?”
“我…我是…”方野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仿佛这是个凭他的装束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但下一秒他就发现没用,今天自己穿得和访客无异——普通的牛仔裤和白T恤,身上背个墨绿色的书包。
“你是?”
方野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才抬起头解释自己是护工。
“你就是421号床的邱霖?我叫方野。”
邱霖点头。方野看了看他,也点点头。
“你怎么没穿护工的衣服?”
方野看了看他,生硬地避开了问题没回答。上前一步从他身上拿过保温盒,问道:“这是你的早饭吗?”
邱霖看了看突然就空了的手,“啊,是啊。”
“那你现在吃吗?”
邱霖点头。
于是方野让邱霖上床坐着,他走到床尾摇起的床背,又架起了床板,三两下把粥从保温桶里倒出来然后摆好了几件小菜,又在邱霖腿上铺好毛巾。
一切准备就绪,方野将勺子递给邱霖。
“吃吧。”
邱霖被这套行云流水的服务搞得一愣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结果方野以为他没力气,关切问道:“需要我喂吗?”
邱霖赶忙摆手拒绝。
接过勺子之后,方野就呆到一边摸摸擦擦,不再说话,邱霖低头看着碗里的南瓜粥,没有马上动作起来。方野擦完桌子抬起头,“没胃口吗?”
还别说,好像真的没什么胃口。眼前是南瓜粥,脑子里想的却是刚才方野在楼道里吃包子的画面。
“你那包子哪家买的?”邱霖忍不住问道。
“啊?”
“就是你刚才吃的包子,附近买的吗?”
提到刚才方野又不好意思起来,“就…就医院门口那个包子铺。”
“什么馅的,好吃么?”
“就…肉和菜,两个肉的一个菜的。”
“味道怎么样?”
”也就包子味吧…”方野迟疑了一下,可能是反应过来邱霖为什么这么问,解释道,“我吃得太快,填饱肚子而已,也没留意好不好吃。你要吃的话我下去给你买?”
邱霖没想到方野会这么说,听到时挺高兴的,“明天吧,明天也给我带两个呗。”
除了初次见面,方野这个人其实不算拘谨,但也绝不是自来熟的性格。
本身话就不算多,看上去也不擅长和不熟悉的人聊天,但涉及照料看顾的方面方野做得无可指摘,一会儿给按摩一会儿给喂水顺气,但因为邱霖大多数时候没有到需要如此呵护的程度,方野发挥余地并不多。
这一次住院,邱霖每天的流程大差不差,就是吃饭,做检查,等护士来打药,打完药吃午饭,吃完午饭下楼散步,回来之后睡午觉,只有在他睡午觉的时候,方野才会做自己的事情,所谓的自己的事,不过就是戴上耳机听听音乐,耳机他都只戴一边,以防邱霖叫他。
邱霖虽然没请过护工,但也见过别人请,护工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应付了事,认真负责的不多,而方野和那些懒得干活只聊闲天的护工完全两模两样,只要邱霖一喊他,就一副要做正事的模样,弄得邱霖也不好意思多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以每天对话不超过二十句的节奏度过了第一周。
直到第二周的一天上午情况才有了改变。
前晚林医生给他开换药单子的时候说叮嘱说反应比前一周的药大许多,让他务必平躺休息,做好心理准备。当时他没当回事,多难受的药他都打过,早就麻木了。
结果第二天上午输液袋刚吊上,没过十分钟,他就开始下肢发冷,头痛恶心,浑身发酸。护士来看过,也只能徒劳地安慰说药性如此,耳朵里听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吧,熬熬就过去了。
邱霖面上有气无力地笑,笑着谢过护士,心里呐喊谁来救救他。
就在这时,一只耳机塞进他左耳,他睁眼看方野,方野坐在他床边,“你听着试试,每次我心浮气躁的时候听这支曲子,就会平和下来。”
邱霖刚想问是什么曲子,下一秒,耳朵里传来一阵钢琴声,密集的砸琴键声音和几处熟悉的错音,随即是一连串复杂的琶音。
好嘛,居然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
听古典乐安神…邱霖看了方野一眼,这兴趣爱好可真够老派的….
而且古典乐也就罢了,但谁会听这首曲子来安神啊!
邱霖听了半晌,忍不住摘下耳机。
“霍洛维茨弹的?”
方野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我不懂这个,就是瞎听。”说着,他掏出口袋里的播放器,划着上面荧幕,“上面没写。”
“就是霍洛维茨弹的,保管没错。”邱霖嘴上说着,注意力已经被方野手上的播放器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索尼音乐播放器,巴掌大小,这年头都拿手机听歌,这种功能单一的东西只有真正的音乐发烧友才会用,价钱不便宜,一般这样的播放器,一定会搭配几千块的有线耳机使用,绝不会像方野这样随便用一个杂牌蓝牙耳机听。
“我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喜欢听这些,这是他的,里面都是他当初爱听的曲子。”
“他送给你的?”
“也没有…”方野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他去世之后儿子派来的代理人把遗体收走了,别的遗物就扔在了医院外面垃圾桶里,这个也在其中,我觉得怪可惜的就拿了。”
“质量真好,配这样的耳机还能听出底音……”邱霖端详那只播放器,耳朵里听着“呕哑嘲哳”的拉三,“那个,方哥,有别的曲子么,咱能换首快活点的来听听么?”
“这首不快活吗?”方野惊讶地问。
邱霖眼皮抽搐,能从拉三里听出快活的大概也只有方野了。
方野见他面露难色,便调了另一首。
立马调性就不一样了,弦乐响起的时候心变得振奋,随着提琴的组合,听得人恨不得跟着节奏蹦起来,是维瓦尔第四季中的春乐章。
但虽然悠扬振奋,邱霖却不喜欢这支曲子,因为小学时候它作为上课铃以每天六次的频率出现。
不是有那句话么,多好听的曲子都经不起被拿来当起床铃和上课铃。
就在他又想换曲子的时候,方野道:“小学时候我们学校经常用它当上课铃,很好听…….”
邱霖无言以对。
“你是什么老师的学霸知识的宠儿吗?居然会喜欢上课铃?”
方野不好意思地摆手,“没有的事,我成绩很差,不然也不会高中都没念完….就是单纯觉得好听而已。”
后来邱霖才知道,方野成绩的确算不上好,但要说差也还有一段距离,如果要归类,那就是个中不溜的学生。这样一个中不溜的学生,如果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那也是要安安稳稳读完高中,然后考取一个普通的大学,肆意过上几年大学时光的。可惜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半年后就再婚并离开了晴水市,他和小三岁的妹妹在亲戚之间四处流转,最后是外婆不忍心,收留了他们。但外婆三年前摔了一跤之后就被小姨接去家里照料。他和妹妹,被留在了外婆的老房子里。
开始的半年,小姨给过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很紧张,但精打细算还是可以过的。第二个学期开始,收到的就和数目对不上了,无论怎么仔细盘算,都很难支撑两个学生的日常生活。到了下一年,就干脆彻底没了声音。
他小姨家也有两个孩子,大的高中,小的还没上小学,现在又要照顾外婆,他好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无论如何还是没好意思拨通电话。
他当时刚刚高二,明明所有课程里物理最差,却被老师以名额的问题分到了理科普通班。决定辍学之前一天,他把65分的物理卷子整整齐齐地折好,夹在了物理书里,然后把物理书藏进了床底下的箱子里。
那之后,他负责打工赚钱,妹妹继续读书。
妹妹今年上高一,中考考得很好,考进了一中,这是这里最好的高中之一,不仅考进去,还得了一笔小小的奖学金。听音乐用的蓝牙耳机就是妹妹用奖学金给他买的。
那是他身上少有的新东西。
他已经好几年没添置东西了,是没钱也是没空,一天24小时,除开睡觉,其他时间都被他拿来打工。白天他在邱霖这里做护工,傍晚就去奶茶店兼职,等奶茶店关门之后再骑车去做夜宵的小酒馆上夜班,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回家睡一觉,醒来又到邱霖这里来…就这么循环往复,每天过得像个不知道何时能停下来的陀螺。
去年夏天,他在送外卖的路上遇到交通管制,才想起当天正在举行高考,而参加高考的正是他那一届。
他曾经的同学们,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在参加考试吧。
可是就算他没有辍学,参加了高考,按照他的水平,至多也就是考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混个毕业而已,出来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养得活自己的工作。
或许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想的时候,他正骑在电动车上等红绿灯,再过两个路口就是他曾经的高中,但做为考点这两个路口被变成了暂时的单行道,他不得不改直行为左转,兜一个大圈子。
这样一绕,多走许多冤枉路,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或许等他攒足妹妹以后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能稍微松口气吧。可是等到那时候,所有人都走远了,他要去做些什么呢?
读个成人大学,那种夜校什么的?还是去学门手艺?
打工的空档或者是赶路的间隙,他偶尔会思考这些问题,不过频率很低,因为他总是很忙,忙碌没有别的优点,唯一好处就是让人没有空闲时间去多愁善感胡思乱想。
或许是聊天的确能转移注意力,虽然邱霖还是会被一阵一阵的烧心感弄得眉头紧皱,但比之前一门心思躺着时好熬许多。
似乎也是想让邱霖好受些,方野虽然说得不快,但难得的一直没停。讲打工,讲妹妹,讲自己,被邱霖问多了之后也会稍微讲一些医院的八卦轶闻,看邱霖表情好一些的时候他便问邱霖些问题,让他也主动说说话打打岔。
“弄了半天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我还以为…”邱霖上下将方野打量了一遍,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是我妈让你不穿护工服的吧?”
方野没在他面前穿过护工的制服,今天也是,上身一件藏青色T恤,下身还是熟悉的牛仔裤。
“你怎么知道?”方野有些惊讶,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你妈拜托我不要穿得像个护工,我就只好穿自己衣服了。”
怪不得不到十天,这套搭配邱霖已经是第三回看见了。
“你是不是总共就这几件衣服?”
“干净够穿不就好,干嘛……”方野被噎了一下,面露窘迫,直到看见邱霖的笑模样,才无语地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是你妈拜托的?”
邱霖想,如果不是有人要求,方野应该乐得穿护工服。
“她总担心我没有同龄朋友,”邱霖撇了撇嘴,“整天就瞎操心。”
“那你有吗?”
“什么?”
“同龄朋友。”
邱霖瞪大眼睛,惊讶道:“……方哥,你这是报复吧?”
方野看着邱霖,噗嗤一下笑出声,这一笑一下子让邱霖意识到,面前的人果然没比自己大多少。
03.
不得不说,有方野的日子,住院的生活好打发许多。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住院比起缩在床上打游戏,他更愿意下楼走走。
打完药后,等邱霖缓过来,他们会下楼去小花园里溜达。
那段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去阿贵的便利店,一秒都没再想起阿贵。每次经过花园边上的走道,他就这么毫无感觉地走过去,没有想过“便利店去哪了”这样的问题。
或许是因为他的脑海里有别的事情。
小花园的亭子里有一架三角钢琴,还是施坦威的,据说是曾经一个在这里动过手术的钢琴家捐赠的。邱霖一直知道这里有琴,但从未主动坐到它面前掀起琴盖——这是所有小时候受钢琴折磨的人的通病。
让他学钢琴是父亲的主意,当时他还很小,刚刚确诊扩心病不久,几乎没什么症状。但已经被医生勒令不能跑跳不能剧烈运动了。
“不能户外运动也不能情绪起伏,天天窝在沙发里抱着平板玩游戏,日子不就废了?”
父亲对此忧心忡忡。
可能就是为了让他有点玩游戏以外的乐趣吧,父亲开始琢磨着给他找事情做。当然,他父亲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人,根本也没有多研究两下,只是在他面前放了几支古典和流行都分不清的钢琴曲,看他有跟着音乐点头抖腿,就擅自认为他和钢琴有缘分。
说实话,像《克罗地亚狂想曲》这种东西,奔跑的野狗听了都会摇头晃脑吧!难道这能说明野狗有音乐天赋吗?
反正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坚信父亲是有意不让他好过。
特别是他被肖邦那一首首的练习曲搞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砸钢琴时,不是说不能情绪起伏么?他很纳闷,对练琴的厌恶之情怎么就不能算作情绪起伏?
然而等他真正体会到钢琴的妙趣时,父亲已经过世了。
在那些不能去学校的日子里,他渐渐开始自觉自愿地弹琴。游戏玩两个小时,抬起头时他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弹琴就不一样了,虽然练习时枯燥得让人咬牙切齿,但练会一首曲子后,时间就像被音符冰封保存,再弹起来,好像有一段时光萦绕在琴键之间,而关于那段时光的回忆也跟着涌入旋律里。
但即使不讨厌弹琴,在小花园里弹琴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可不是自己家的客厅弹琴对他来说是件私密的事,大庭广众之下,怎么想都很奇怪。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钢琴声吧?
“怎么会?谁会不喜欢钢琴的声音?”
小花园里,走在前面的邱霖回头看方野,只见方野站在亭子里没有跟上来,说话的时候眼神向往地抚摸着光洁的钢琴,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琴盖,犹豫了片刻,缓缓按下最右边的琴键。
一个踌躇的高音在小花园里漾起,像一声羞涩的轻扣。
“当然有,”邱霖走回钢琴边上,“我猜你家一定没有那种练琴如鬼打墙的邻居。”
“你家有练琴像鬼打墙的邻居?”
“嘿嘿,那没有。”
“那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就是那个鬼打墙邻居。”
没想到的是邱霖这么一说,方野眼神变了。
“所以,你会弹?”
他的眼神变得精彩,先有惊讶,但惊讶的时间很短暂,很快速地接受了这个设定然后过渡到期待,方野期待地看着他的时候,眼瞳黑得发亮。
邱霖在这样的注视中硬是生出一丝羞赧——我好像只是会弹琴而已不是会大变活人吧?
就在他还震惊于方野的反应,方野已经麻利地搬出琴凳,用手臂擦了擦上面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冲他招手。
邱霖本来是不想弹的,正打算推脱,但是方野那个眼神让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拒绝,犹豫着半推半就着,最终就被按在了琴凳上。
邱霖无奈地看着方野,“好吧,你要听什么?提前说好就一首啊……”
方野也没多想,“就你输液时候听的那个吧。”
“哪个?”邱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拉三?听着很闹心的?”
方野点头,邱霖无语凝噎。
著名的拉三,伟大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和弦之快装饰音之多,以艰深难弹出名,多少职业钢琴演奏家钻研一生都难弹出色……
邱霖无语地笑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可是拉三,我谁啊我弹拉三,麻烦换一首。”
方野耸耸肩表示他反正不懂,弹什么都行。
邱霖思考片刻,抬起手来,“给你听这个吧,我最喜欢的钢琴小品。”
下一秒,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从琴键之间流淌开来。
这支曲子邱霖太熟悉了,熟悉得不需要练习也不需要看谱,熟悉到右手中指一触碰到高音fa,音乐就会自然倾泻而出。
他练这支曲子的时候,距离父亲变成一坛骨灰还有一段时间,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监督他练琴,但去医院复诊时还能自己走两步,不用全程坐轮椅。有天,父亲拿了份乐谱给他,说夏天快来了,给你爸我弹一首适合夏天的曲子吧。
邱霖当时正沉迷一款游戏,叫《阴阳丘传说》,天天沉迷抽卡,嘴上答应着,实际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等他想起来练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父亲的最后一个夏天。
后来父亲过世,变成一盒骨灰被埋进地里,他再摸到钢琴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首曲子。每每弹起,总是懊恼得想落泪。
对此他的解决方式没有别的,就是多弹,蒙头弹,使劲弹。这办法看似自虐,却很有效,人类的大脑决定了人所有情绪都有一个阈值,阈值会随着刺激的频率和强度不断变化,总有一天,等他会弹到习惯,弹到习惯那段记忆,弹到新的记忆替换旧的记忆,这支《幽默曲》就会从父亲的故事里脱离,完完全全进入他自己的身体。
而这个过程早已经完成,所以当邱霖在小花园里弹起的时候,他纯粹只是想为方野介绍这支曲子顺便炫个技,没想到方野却在边上默默红了眼睛。
这曲子叫《幽默曲》,虽然各有理解,但名字就决定了它不是那种一听就引人落泪的东西。
听完后,方野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太好听了。说着他就从邱霖身边站起来,伸手要搀他起来。
“不弹了?”
“你不是说就弹一首么。”
邱霖本想改口说其实再弹一会儿也没关系,却被方野阻拦住,“弹琴也耗神,明天有力气再弹。”
说着方野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递给邱霖。
邱霖这才意识到,在他自己没注意的时候,额头上居然出来一层薄汗。
是他没想到,刚打完药的自己竟然连一支曲子都弹得气喘吁吁。
那天回到病房,中午的病房走廊里难得安安静静,邱霖跟方野说起父亲。
讲着讲着,又说到了林医生。
“他比我爸小好几岁,比我妈也小一点,小时候我喜欢喊他哥哥,可能是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打光棍,看着很年轻。后来他结婚的时候我还用我爸的手机给他发过祝福短信!只不过后来听说他又离婚了。转眼到今年……”邱霖算了算,“……今年他已经跟我爸去世时一样大了。”
隔壁病床上的人上午出院了,这是他这次住院送走的第三个病友了。邱霖半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不是说人生总有道坎么,我好像没有,我更象是坎本身,又宽又长,横在我妈的人生里,让她怎么也迈不过去。”
窗外的风贴着缝隙吹进病房里,并不冷,反倒让空气有了些活意。
“你妈听到会很难过的,”方野沉默了许久才道:“她比世上任何都希望你活下去……我和你妈虽然一个人白天一个人晚上,看上去没什么说话机会,但是她每天都发信息给我了解你白天的状况,我陪护过不同的病人,能感觉出家属的真情假意,你妈不仅希望你活着,她还希望你能高兴。”
邱霖长呼一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比谁都知道。
可是高兴地活下去这个期许本身,就注定了有一天他得辜负母亲。因为知道结局,这逐步走向的过程才像一种凌迟。
方野很久没有说话,久到邱霖转过头看他,才发现他也看着自己。
“看着我干嘛。”
没想到方野说是在等他休息够。
“想说让你再休息一会儿,休息得差不多了,太阳也没那么晒了,你有力气的话就拉你去弹琴,你刚弹的幽默曲很好听,但这个播放器里没有……”
“播放器里没有你不会用手机搜啊!”
见邱霖的语气没了之前的沮丧,方野笑着说,那不一样。
那之后的每天,方野都陪他下楼去弹琴。
慢慢地,这事从他被方野求着,变成了他拖着方野。
一次也不弹多,就两三首而已,讲究一个量力而为,绝不勉强。
方野听多了,逐渐也能把音乐和名字对上号,有时候自己还能摸上一小段。邱霖发现方野的音乐天赋非常惊人,任何一个音——不是钢琴上的,哪怕是钥匙掉在地上发出的那一声最随便的“啪”,他都能听出是什么音。这种天赋叫作“绝对音感”,非常少见,寻常人没有,多数见于一些音乐家身上。
或许是拥有绝对音感的关系,方野弹起钢琴也比别人事半功倍。明明从没学过钢琴,但一支难度中等的曲子只要听上一两遍,方野就能在钢琴上摸出完整的主音和简单的和弦。
学琴的时候,老师说过邱霖算是领悟力好学得快的,为此他曾沾沾自喜很久,但一看方野,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天赋异禀。
这让邱霖生出要方野学钢琴的念头。
可是他跟方野提起,方野的表情却表情复杂,没有开心的意思。
“你不是很喜欢钢琴的声音么?”
“能听到就很好了,学的话就算了,我学了也用不上。”
这话不是用那种怕麻烦不愿意练琴的语气说的。邱霖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但不敢深想,因为方野的语气凭白让他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像心痛,又像一些什么别的。
邱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脏传来的是一种陌生的不适感,闷钝、绵长,又好像和心脏本身并没有关系。
医院的小花园在住院部后面,靠着后门。
他们去出规律之后,小花园里便多出了些别的听众。也不多,来来去去不稳固。只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几乎天天来。
邱霖发现后告诉方野的时候,方野告诉他女孩叫冉冉,年前出了场车祸,眼睛看不见了,大腿小腿还有腰椎都受了大伤做了手术,差一点就瘫痪,现在正在外科住院做康复。
“你怎么知道的?”
邱霖没想到方野知道得那么详细,以为方野这些日子每天在医院就是跟自己在一起,下班后就忙着赶去别处打工,根本没空了解这些。
“照顾你之前,我上一个病人跟她在一个病区。”
邱霖端详着方野的脸庞,戏谑地笑。
“你喜欢她吧?”
其实问出口的瞬间,邱霖就有点后悔,他只是随口问问,顶多带了一丁点打趣的意味,毕竟那个叫冉冉的女孩长得好看是有目共睹的,他没想过对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方野没有否认,他微微别过脑袋,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丝难堪和莫名的痛苦意味。
那天,他问方野要不要学琴时,方野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眼神让邱霖不自觉地抬起眉毛——那是个有些滑稽的表情,但邱霖却无法不做,方野的眼神分明与他无关,却让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心情,好像心脏即将坠入很深很深的地方,他想不到办法拉住它,便只好徒劳地抬起眉毛与那股坠落的力量抗衡。
邱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胸口心脏处,方野眼神里和冉冉有关的情绪立刻消失,关切地问邱霖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是不舒服,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不舒服,失落。
邱霖只能摇头。
04.
后来邱霖才发现,他低头弹琴的时候,方野的视线除了落在钢琴上,偶尔也会飘向冉冉的方向。
多么明了,是他自己之前没有发觉。
他弹琴时,方野通常也坐在琴凳上,钢琴所在的亭子前有几级不高的台阶,冉冉的护工会把她推到亭子的台阶跟前,那个距离不远也不近,能清楚地听到琴声,但听不清他和方野说话,
她总是面对着钢琴,眼睛时而闭,时而睁,睁开时她就会“看着”琴声过来的方向。
她不知道的是她所在的位置,琴凳上的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的脸。
自从知道方野暗恋冉冉,邱霖有时候会不自觉地留意这个女孩的表情,留意久了就心生好奇和一丝了解。
基本上,一首曲子初响起时,女孩会闭上眼睛,随着曲子深入而睁开眼睛,过了不久又会闭上。有时候根据曲子的风格不同,她的睁眼闭眼频率也会不同,但无论如何,表情总是淡淡的。
“我刚刚弹得不行吗?”
这天,他弹的是Aqua,阪本龙一上世纪写的。
“哪有?怎么了?”
“那她……”邱霖冲着什么也不知道的冉冉努努嘴,“怎么看上去好像非常难过的样子。”
方野愣了一下,望向冉冉,又转头看了看邱霖。
“你是弹给她听的?”
“我想着上次她听《Opus》的时候好像挺喜欢,以为也会很喜欢《Aqua》。”
方野微微一愣:“你能看得出她喜不喜欢?”
邱霖点点头。他早己发现了虽然冉冉的表情总是很淡,看不出明显的喜悲,但听到喜欢的曲子时,她会下意识把脑袋往右歪。
“不过就算很喜欢,她好像也不怎么笑。”
方野说,他在之前的病区时,偶尔在走廊里碰见她,也从没见她笑过。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受了重伤,眼睛失明,往后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腿脚也恢复得很慢,不得不依赖轮椅。
这种突发事件和他的钝刀割肉不一样,几乎是被命运当头棒喝,能挺住不彻底崩溃已经是尽力,换做是谁都笑不出来。
那天,邱霖很少有地弹了第四首,直到看到冉冉的微微向右侧头。
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邱霖方野和冉冉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
他们没有和冉冉说过话,冉冉也不曾靠近他们,但每天他们都会等到冉冉到了才开始弹琴,而冉冉也会等他们弹结束再离开。
钢琴的声音响多久,他们就共享多久的时间。
本项邱霖和方野两个人的行动,就这样隐秘地变成了三个人的事。
邱霖曾鼓动方野上前搭话,理所当然的被方野拒绝了,就像拒绝学钢琴时一样。
邱霖那时便明白过来。
方野把自己绑在了一条狭窄的昏暗的路上,因为看不到尽头,所以只能埋头苦走,连抬头看一眼沿路风景都不敢,因为知道哪怕只看一眼,都会心生向往,从而让心更煎熬。
邱霖便不再提,心底最深处的,他其实也乐得不提。
这样的默契,如果不是那天一个小小的意外,可能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医院。
但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字面已给了解释。
当时冉冉的护工不知回去拿什么东西,反正不在她身边,她想要挪动身体位置的时候才发现轮椅的轮子并没有完全固定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身体的重心带着轮椅往前倾,眼看就要摔到台阶上。
方野冲出去的时候,钢琴声戛然而止,琴凳腿与地砖摩擦发出一阵极刺耳的噪音,让邱霖忍不住捂耳。等他站起来,就看到方野一把扶住冉冉,让她的膝盖免于直接磕到地砖,冉冉吓了一跳,目不能视的不安感让她下意识用双手触碰那副扶住她的臂膀。
邱霖也吓了一跳,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气还没喘匀,就听见了冉冉与方野之间的第一句话。
“是你在弹琴吧…你弹得很好听。”
方野没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走来的邱霖,邱霖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邱霖有一种回到初次见面那个楼梯间的错觉。
但这次,邱霖在方野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措和一种呼之欲出的抱歉,以及藏在抱歉后面的东西,邱霖也一并看懂了。
他在心里暗想,多小的一件事,哪用这样的眼神,又不是偷了我八千万。就算是八千万,或许能为你所用也好过白白浪费在我身上。
所以他冲方野用力点点头,无视对方复杂的目光,用食指轻轻指了指方野的胸膛。
意思应该再明了不过。
“你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来吧?可以的话,我是说可以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弹一次G弦之歌?”
冉冉被扶着坐会轮椅上,但她睁着眼,说话的时候望着她心中那个弹钢琴的人应该在的方向。
她望着心中的演奏者,而现实里的邱霖正瞧着方野。
他瞧着方野的时候,脸上是一副自然的、好笑的、催促的神情。
几秒钟之后,冉冉听到了那个她期待的声音,并从此记住了它。
“好。”方野说完,低下头去。这让邱霖的目光错失他的眼眸,擦过他微蹙的眉毛,投向不远处。那里,那个头发黑到发绿的男人站在树下与邱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