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接到小花发来的消息时，阿贵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
手机是他送的，那朵浪花对人类世界喜欢得很，自从有了这玩意，就无论如何不愿意用风联络了。
便利店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其实只是将倒掉的货架收拾回去，废掉的食物重新补回来。
这家便利店虽然不做普通人生意，但货架上的吃食都和普通便利店没两样，阿贵本来没在意过这些细节，是小花曾经说过，人类就是一种吃熟悉的东西时会心情放松的物种。
心情放松，警惕心也会降低，他想或许这能让他成功得更容易一些。
从那之后货架上摆的便都是赏味期限以内的食物。
而受制于客流量，这些食物大多都是被小花消耗掉的。
这么多东西里，小花尤其喜欢一款粉色包装的白桃酸奶，每次进店话也不说先打来冷柜拿上一罐插上吸管叼在嘴里。
阿贵并不理解，他对人类的食物从没产生过好奇。但他没多问过，没了顺手补上就算。
几分钟后，便利店门被推开，一阵马路嘈杂车流的声音闯入店里，随着店门关上，又被隔绝在外。
走进来的小花看上去一副悠闲的模样，好像是个来逛超市的普通人，似乎丝毫没有被前日的争吵影响到。
阿贵坐在收银台里一言不发，视线却下意识跟在小花身后，看着他绕到门口拿了个购物用的篮子，然后看着他走到货架边上挑东西，从爆米花到泡面，还有包饭、火腿甚至冰淇淋，一样一样，直到把篮子塞满，当然少不了那个白桃酸奶。
许多年过去，小花依旧有很多令阿贵不解的地方，譬如说只是一朵浪花而已为什么可以不死不灭，既然不死不灭为什么一直陪在他身边，譬如说明明不是人类更加不需要进食却对人类世界的食物充满尝试欲。
这些他都不理解。
过了没一会儿，篮子被搁在收银台上，小花又从前台拔了两根西瓜味的棒棒糖丢进篮子里。
“再给我一份关东煮。”
阿贵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小花，小花挑了挑眉毛，“关东煮一份，汤多一点，谢谢。”
“你干嘛？”
“怎么了？”
“你不是向来都自己拿么？”
“你可真是没劲，”小花无奈地笑，“难得想有点仪式感。”
阿贵没回过神，小花便自己钻进了收银台里，熟门熟路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关东煮的杯子，往里夹了萝卜、冬笋、鸡蛋和福袋。
“诶，这是里面包年糕的那种福袋诶，比一般的福袋好吃！很会进货嘛。”
夹好福袋，小花从锅旁边拿过汤勺，往杯子里舀了两大勺高汤，然后端着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杯子朝外走。
“来啊。”小花回头朝篮子努了努嘴，对阿贵道，“拿上篮子。”
说完用空闲的胳膊肘推开便利店的后门。
门外台阶下是一片无人的沙滩，沙滩尽头，大海蓝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台阶上是走廊，连着半敞的屋棚，走廊上摆着两张椅子，中间是一张小桌。
小花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回头从阿贵手中接过篮子，“坐。”
阿贵刚跨出便利店走到长廊上，刚才还平静的大海就开始逐渐翻涌，一层层浪从海的深处席卷而来，纷纷不考虑退路一般冲上沙滩，连颜色也在一浪接一浪中越变越深。
这是大海在恐吓驱赶他。
阿贵下意识停住脚步。
“怎么了？”小花抬头，顺着他的视线朝海的方向瞥了眼，不在乎道，“远着呢。我在这里，它冲不上来。”说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阿贵坐下。
犹豫半晌，还是坐下了，但阿贵的眉毛一直没放松，他不知道小花是在干嘛。
“不是跟你说了么，请你吃饭。”
小花说着，手伸进篮子底部捞出一碗泡面，又从不知道哪里拿出一壶热水。他撕开泡面包装，将料包倒进去，然后冲上热水，随后将一次性筷子分开一丝缝隙，将软软的泡面盖和碗卡在一起。
“等三分半，这款泡面等三分半最好吃。”说着，又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火腿三角饭团，拆开后递给阿贵，“泡面好之前先吃这个，金牌搭配。”
阿贵看了一眼，并没有接。
“你知道我对这些没兴趣。”
“相信我，味道很不错。”
阿贵冷淡地拒绝，说自己不是人类。
“你啊，现在是一副人类的模样，人类的外表人类的构造，体会一下人类世界有意思的东西又如何呢？”
小花将饭团硬塞到阿贵手里，“吃，吃完有好消息告诉你，你绝对感兴趣。”
阿贵看着手里裹着海苔的饭团。他将无数个这样的饭团摆上过货架，但从不好奇它的味道。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将饭团搁下，他漠然道：“想说便说，不想说就算了。如果你要替人来讨时间，你知道的，不可能。”
小花摇头，“我当然不是单纯来讨时间的，”他打开了身边一袋烤肉味的薯片，一口酸奶一口薯片吃得不亦乐乎，“我帮你找到了更长的时间，比他们那些碎片加起来的时间都长得多，把这段更长的时间给你，你把手里的时间还到原处，怎么样？”
阿贵表情微动，问更长是多长。
“至少能让你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操心这件事…说不定啊，说不定能一次性等到你的神灵回来。”
“我不喜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阿贵的声音依旧冷静，但仔细听，能听到其中轻微的犹疑。
“我也不喜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小花定定地看着他，下一秒又指了指那个饭团，“你如果觉得这个消息不错，想继续听的话，就把饭团吃了。”
阿贵犹豫片刻，拿起饭团从最顶上的角处咬了一小口。
微酸的醋米和海苔的海气将火腿包裹，这是阿贵尝到的第一口人类世界的味道。他皱了皱眉，这种加工过的海草带来的一丝熟悉混杂着各种陌生的感觉并不能很快习惯，但小花一副期待的神情望着他，催促他再吃几口。
“好吃么？”
“分辨不出。”
小花笑了笑，似乎并不急于让他觉得好吃，“人类世界里，这个虽然算不上顶级美味，但很能安慰人。那些生活得有点潦草而辛苦的人类，这样两个饭团下去，又能再多坚持半天，就像你在海里的时候……”
阿贵嚼着饭团，用人类的味蕾品味舌尖的滋味，脑海里企图回忆起在海里的感觉，可是实在太久了，记忆里的海只剩下一个朦胧到不敢触碰的氛围，那些更具体的，被海水包裹的压力、触感、味道，他已经无法再凭空想起。
“以后你多吃几次，就能吃出好不好吃了。”
饭团吃完，小花又揭开泡面盖，光泡面还不够，还往里面挤了个卤蛋。
“我第一次这么吃的时候惊为天人！赶紧吃，你相信我，再久一点面就没嚼劲了。”
几乎被小花将那碗泡面怼到脸上，阿贵只好接过，犹豫着尝了一口应付了事，随即要求小花继续说。
本以为小花还要讨价还价一下，没想到他很干脆地开门见山。
“这件事其实往后退一步想想，很简单嘛，把我的余生拿走就好啦……”
小花的话让阿贵顿住了，他从没想过。
小花的，余生？
“你需要足够长的时间，而我不死不灭，拿我的去用，不比你收集那些人类的时间轻松好多嘛。人类的时间，费好大劲也就攒个几年十几年，”小花的语气轻巧极了，好像正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余生，而是下次煮关东煮记得煮久一点。他叼着吸管，转头看着阿贵，“你觉得怎么样？”
阿贵呆愣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作，过了半晌，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
阿贵听见自己这样说。
听见的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微妙的感觉，那一声“好”似乎不是他答应的，他仿佛飘到了半空，从半空中看着自己和小花，看着小花提议，然后看着自己答应，他却像被堵住了嘴巴，无法说出一个字。
小花听了，只是微愣一下，长叹一声，然后重重地点头，好像落定了大事似的，放空了那么两秒之后终于想起了放在一边的关东煮。
“对了，这个福袋你必须吃一下，它里面夹了年糕，你知道年糕什么口感吗？哦对你也没吃过年糕，那你一起尝一下吧……”小花忙着将关东煮的杯子递给阿贵，见他又是泡面又是筷子已经没有接了，只好在他面前先放下。
“……你没吃过的东西可太多了。但也不着急，我的余生给了你之后，你就不用操心时间的事了，这家便利店也可以关掉，到时候别天天闷在一个地方。既然来了这里，该吃的都吃一吃，该玩的也玩一玩。等神灵嘛，苦着等也是等，玩着等也是等，玩着等时间还能过快一点，对吧……”
阿贵沉默着，他盯着小花，耳朵里是小花说话的声音。
眼前的人很熟悉，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很熟悉，可是语句和表情拼凑在一起却陌生得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
阿贵低下头，闭着眼睛思考片刻，再抬头时，阳光已经不是刚才的角度。
“你想把时间传递给谁？”
“啊？”小花没听懂。
阿贵仿佛思忖过，认真道：“你把余生给我，是想让我把时间转移给谁？那个人需要多少时间？是你认识的哪个人类吗？如果能让你这样做，想必是…想必是特别重要的人，我会给那人足够的时间的，你不用担心。”
小花愣在那里，费解地看着阿贵。
阿贵没有意识到他的注视，他继续说：“其实…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个人需要的时间不太长的话，我也可以把我现在有的直接挪一点出来给那个人，我是说不太长的话，如果太长了我也没办法……”
“为什么？”
“啊？”
“你说你可以把你的时间，你费那么大力气坑蒙拐骗来的时间给别人？为什么？”小花语气里夹杂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说了如果那个人需要的不太多的话…”
“为什么！我是问为什么？！”
小花高声问道，那声音混入远处的海浪声中，让海浪声都显得不再急切。
因为…因为…
阿贵忽然也困惑起来，皱着眉看着小花，好像能从他的脸上得到自己的答案一般。他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小花别过眼去，他还是放弃了。
“不用担心这些没用的，没有别人要给，我的余生全部归你。”
“归我…”阿贵喃喃着重复了几遍，问道，“那你呢？”
“我？我现在活的已经远远超出一朵浪花该有的时间了。”
“……”
“过去一直想知道老天安排我不死不灭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任务，有什么特殊目的。但这么久过去了也没人回答我，想来可能就根本没有这么一件事。所幸这段时间我也没浪费，把能去到的地方都去过了，能尝试的东西也都尝试过了，想结交的人也都好好结交过，我可不像你…….所以心满意足，到此为止也是可以的。”
到此为止……可以吗？
便利店在沙滩浅处，远处的深海或许想扑上来撕咬，但始终隔着距离。阿贵望向大海深处，如果不是海，那心底仿佛被撕咬的痛感是从何而来？
小花，小花是一朵不知什么时候诞生的浪花，神灵离开之后，小花就在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已经回不到那片海里，小花是他唯一还能靠近的海。
连小花也要离开了？
“为什么？为什么把你的时间给我。”阿贵问。
小花将一瓶酸奶喝空，罐子丢进垃圾桶，眯着眼对着远处的大海瞧了一会儿，转头对阿贵说，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过去那些也就算了，有的人类最后的时间的确只剩下痛苦。但你最近不是这样了——两年的余生要拿，十年的余生也要拿，现在你连别人好端端的五十年余生都敢去骗了。”小花指了指远处咆哮的深海，玩笑似地说，“阿贵，这样下去，大海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怕它，我已经不怕它了，甚至反倒好奇我做到什么程度它会来把我淹灭。”阿贵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怨恨和唏嘘。
小花没见过这样的阿贵。他转过头来看阿贵，这张他看了好多好多年的脸，如今竟然也流露出了怨恨。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曾注意到，是在什么时候，这缕怨恨爬进了这只可怜的海龟的眼睛里。
“别这样，你还得等神灵回来，不是么。”小花笑着拍了拍阿贵的肩膀，喃喃道，“我总觉得，神灵对你是有眷顾的。”
眷顾？真的么？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阿贵还在出神，小花已经站起身。他来到便利店的门口，那里有一块不大的花圃，里面种满了盛开的时钟花。
时钟花，每天盛开的时间以小时计算，随着时间走，到点就谢，第二天再开。只是种在这里的时钟花，想来是活在时间之外，永远盛开。
“上次那个葬礼上，就是那个叫邱霖的男孩的葬礼，你说你的时钟花只是形式，但我看到你后来偷偷回去重新放了一支。明明来一个人给一只，还说没什么用，我有那么傻么。这其实是你契约完成的凭证对吧…”说着，小花蹲下来，凑到时钟花的花苞处轻嗅。
“果真一点味道的都没有，开得悄无声息，像时间一样，真适合这个名字。”
小花指着花圃中间长得最高开得最盛的一朵，问阿贵能不能送他。
“反正你之后也要给，不如让我现在自己挑一朵……”
小花说完，没管阿贵回答，正要伸手去摘，阿贵如遭雷劈般醒过神来。
他从久远的关于神灵的回忆里抬起头，才终于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想要拦下，伸手却已够不及，只能撕心裂肺地大吼。
“不要——”
可是来不及了，小花已经选中了一朵顺眼的时钟花，他捏住那朵时钟花的花茎，从中间折断。
“嗒”得一下，小花举着那朵时钟花站起身，就在那一瞬间，时间如泛着金光的细沙一般从花茎断裂处流出，细线一样汇聚之后飘浮起来，被一阵凉风拉长、变得更细，而后吹向阿贵的方向。
02.
“海龟，海龟！再给我讲一遍神灵的故事吧。”
很多很多年前，那是阿贵还能回到大海的时候。
当夕阳刚刚触碰到海平面，天空变成奶橘色，潮水逐渐远退，海风都带着一缕凉意。
那时的小花才懂事，小孩子似的，同样的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下一次听起，又像第一次一样兴致勃勃。
“神灵是不是爱上那个画家了？”
“不知道。”
“那女孩？神灵听了画家说的爱上了那个盲眼女孩？”
“不知道。”
“那神灵爱你吗？”
“……当然，神灵是那片海的神灵，爱着那片海的所有生灵。”
小花看着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那怎么行？至少得比爱别的海草，别的琥珀鱼，至少比爱那头整天粗着声音骂骂咧咧的座头鲸多一点吧。”
阿贵却没有这样的信心。或许曾经有过，在他跟在神灵身边的时候，可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时间一长，什么信心都慢慢没了。
小花说没关系，他来帮神灵添，每天添多一点，时间久了就能多出许多。
阿贵忍不住笑话他，“你只是一朵浪花诶，照理说浪花的时间顶多也只有一秒钟吧。”
“别小瞧我！海草、琥珀鱼，甚至那头座头鲸都不在了，我可能还在这里哦。我可是一朵不消失的浪花。”
“你为什么能不消失呢？”
“我也不知道。”
“这么特别的浪花，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
这么特别的他，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
这个问题让小花陷入苦思，过了很久也没有回答，后来的许多年也没有得到答案。
直到那天的夕阳彻底落入地平线，天空变成粉红色。
“可能是想听你讲故事吧。”小花低声呢喃，随后道，“所以不如再讲一遍吧，你跟那个我没见过的神灵的故事......”
03.
不死不灭的浪花？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存在。
一朵浪花的一生，顶多只有一秒，可惜阿贵不知道，小花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流沙般流入他的身体他才惊觉，那不是不死不灭的生命么？为什么那样细？
可他来不及思考了，一秒那么短暂——
潮湿的风掠过海面从海的深处而来，经过太阳时被捂出温度，温凉得仿佛离开眼眶后滑下脸颊，终于要坠落到空中的眼泪。
他听见海鸟从他的头顶掠过，发出许多年前熟悉的叫声。
耳畔，座头鲸深沉凄切的鲸歌重新响起。象是一种古老的旋律，穿越了岁月的长河，回荡在蔚蓝记忆里。低沉而缓慢，仿佛海的呼吸，在静谧的海洋中弥漫开来。然后升高，激昂，卷起汹涌澎湃的海浪，大海仿佛活了过来，变回了曾经那片有神灵的海。
只剩一秒——
海龟听见了神灵的声音。
太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神灵的声音。
“别怕，大海就在那里，我等着你，一步一步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从壳里爬出来的那天，他一步步往海里走去。
只剩一秒——
汹涌咆哮的海渐渐安静下来，远处漫漫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朝岸边涌，像一个急切又温柔的母亲。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他跑了起来。在这一秒里他不顾一切地向海里狂奔，狂奔，沙石、眼泪、没有什么能阻挠他的脚步…….
直到踩到久违的海水，直到终于变回一只海龟。
只剩一秒——
紧接着，一朵浪花不顾一切地冲上他的脑袋。
“哗——”
没有痛苦，没有酸楚，那是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的感觉，那是久违了的，神灵的抚摸。
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那就是神灵留给海龟的眷顾，从许多年前神灵离开的瞬间，就被托付在了一朵叫做小花的浪花身上，所以那朵浪花不死不灭.....
所以那朵浪花永远留在海龟身边。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海平面吞噬，天空变成深蓝色，星星点缀其间，望着这个世界，从那个距离往下看，或许什么都是平静安宁的。
但至少这里，此刻，的确是一片安宁——结束了，他回到了大海。
在涨潮的海滩上，一只海龟永远合上眼睛之前，最后一滴泪珠从眼角处滚落，顺着海龟脸颊的沟壑滑下，被咸咸的海风吹成温的，在落入沙滩之前被哗啦啦涌上来的海浪接住——一朵小小的浪花被溅起来。
微小，雪白，散发着银辉。
与海龟打了最后的照面，消散在夕阳的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