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见过白天的镜滩,傍晚的镜滩甚至梦里的镜滩,但这还是陈家慧第一次亲眼见到午夜的镜滩。她从不知道镜滩还有如此不平静的一面。
陈家慧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潮湿的沙滩上,越往前,海雾越重,手电筒的亮度就越低。
小游跟在她身后,他哭着求她,无论如何都要跟来,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陈家慧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如果能找到,那就一起来问问吧。
现在是午夜,准确地说,午夜过去半小时,手腕上的旧表正在运转。
潮湿的海风把她脖颈间围得潦草的丝巾卷起,她无心整理,随手捞过连着心神一起收拢,拉着小游点头继续赶路。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问小游累不累了,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时间,她的时间,还有这所有解释不清的一切。
真的每一秒都是徐培森的时间吗?
想到这她就心乱如麻。
所幸小游也无比懂事,一声不吭地埋头走,只是紧紧攥着陈家慧的手,生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沙滩上错落伫立的岩石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像沉默的巨人,它们看着她,仿佛知道她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人,却不给予哪怕一点指引。
不用,陈家慧心想,她不需要任何指引。她要自己走到海边,走到岩石上,走到海中间,走到梦里面那条路的尽头。
她要找到梦里那只海龟,仔细把这件事问个清楚。是不是当真像方野说的那样。
渐渐的,手电筒的光变得愈发微弱。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海滩深处,海的边缘。再一脚,海水就要舔上她的脚踝。
就是这里,梦里面的地方。她清楚地记得梦里她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那只说要给她时间的海龟。
可是那条岩石路呢?陈家慧着急地环顾四周,剧烈的海风似乎也奈何不了浓郁的海雾,暗茫茫一片将她包裹,徒劳地用手电筒照向远方,除了近处几块岩石,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信邪,踩上最近处那块能摸到的岩石,手脚并用,只是靠摸索地向前走去。
她一定要走到上次的地方,再见一次那只海龟。她要问海龟,徐培森到底给了它多长时间,为什么要给。
即使她全都明白,她还是要问,她就是想知道,徐培森在尚未忘记她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
陈家慧咬着牙摩挲着岩石一步步前进,无论多慢,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到达这条路的尽头。
“奶奶…奶奶,别走了,到头了!”
小游踉跄地扒住一块岩石,探出小脑袋,带着哭腔怯生生地说。
陈家慧不甘心,伸手触摸下一块岩石,摸到的却不是岩石,而是一手海水。
潮涨上来了,淹过岩石,就像没过徐培森的记忆一般。
没有路了。
找不回了。
陈家慧愣在原地,闻了闻被海水沾湿的双手,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浓烈的咸意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腥涩的气味让陈家慧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正要涌出,一个不寻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是风铃的声音。
她来不及哭了,抱起小游就往回走,脚下的岩石似乎有了生命似的变得平缓,不一会儿,一个亮点在她不远处突然出现——沙滩上,一家便利店立在那里,灯火通明,与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
02.
“欢迎光临!”
是那个医院便利店里的黑发男人,陈家慧震惊地看着眼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距离上一次见到已经过了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恍如隔世一般,可如果这些事情早在初次见面那天就决定了,不,早在徐培森和这个人达成协议那天就注定了,那这一声声“欢迎光临”不就是最恶毒的诅咒。
“请问有什么需要?”男人依旧笑眯眯地,仿佛真的是个便利店老板,把她当作有消费力的客人。
陈家慧警惕地盯着男人,“是你拿走了徐培森的时间。”这是一句肯定句,结合方野告诉他的,这件事并不难猜,只是太难接受。
没想到男人直接点头,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在下的确有幸为徐先生服务过。”
“服务?你把这个称做服务?”陈家慧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唐的话,“他本来还可以活很久!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拿走他的时间?你说清楚!”
陈家慧再也忍耐不住语气中的激动和悲愤,只是这样,反而将面前的男子衬托得更加淡定,更加理直气壮。
“您误会了,让徐培森先生做出时间转移这个决定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陈女士您。”男人从手边拿过一叠档,仿佛早就准备好,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男人一边浏览一边宣读,“啊,是以每晚两个小时的形式给出的,想必您正在享受着。根据徐培森先生的陈述,他的目的是让您能好好利用每晚这独属于您的两个小时,逐步找回曾经的爱好和对未来生活的追求,慢慢习惯未来没有他的生活……”
陈家慧愣在原地。
习惯未来没有他的生活?用他的时间给我做铺垫?
男人的声音平稳而没有情绪,一连串的语句就这么飘进陈家慧的耳朵里,每一句都好像听懂了,醒过神却只觉得一片茫然。
这是什么?这算什么?
“……看来他是想给您一段好余生。”
一段好余生。
陈家慧下意识就想笑,太可笑了不是么。她看着周遭,这个离奇的便利店,面前这个皮笑肉不笑的男人,门口站着的小游,还有她自己……
她转过身,从透出倒影的玻璃里看自己,那是她自己吗?玻璃里的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确在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陈家慧抬腿,她就抬腿,陈家慧走近,她也靠近。可是那是真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
这时,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女士,您有别的疑问吗?”
去他的好余生。
“我要拿回徐培森的时间,我不要他的时间,不要什么狗屁好余生,”陈家慧压制着声音里的愤恨,“要怎么样才能把时间放回他身上?”
“不好意思,我们不提供这样的服务。一旦签订,时间就无法原路返回,除非接收时间的人无法再接收时间。”
“什么意思?”陈家慧急问。
“意思是,接收时间的人呈现死亡的状态,毕竟活人的时间是无法在死者身上存续的。”
陈家慧呆住了。
意思是要她死了,这个时间才能回到徐培森身上。
“我,彻底死掉?”
男人点头,“不过退还的也仅仅是规划到您身上的那部分时间,另外那部分作为手续费和交易费给到我的时间,恕不退还。”
“那是什么?!”
男人笑着说:“既然是服务,当然有手续费和服务费用,毕竟我不是慈善机构。不过这些费用我们也一并以时间的形式收取,一般就是他的余生扣掉您需要的那部分时间,剩余的时间便是我的报酬。”
“…有多少?”
“什么?”
“剩余的时间有多少?”
男人一脸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具体比例涉及客人隐私,我们无权透露。”
陈家慧再也站不住了,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脸已经被眼泪浸湿,只是她毫无察觉。
看到陈家慧跌倒,一直躲在门外的小游躲不住了,他冲了进来扑进陈家慧的怀里。
“奶奶,奶奶……”
陈家慧麻木地坐在地上,任凭小游搂着,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耳边传来小游的哭声,他抓着陈家慧的手臂,像冷极了似的想往陈家慧怀里钻,“奶奶,你不要走…能不能不走……”
走?她现在已经分不清什么叫走什么叫不走了。走的话能走去哪?留下又是留在哪里?
而拨开这些烟雾缭绕,最深处的是徐培森,徐培森,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就这样私自决定了一切?
便利店外,不远处的海黑得阴森可怖,浪头一阵阵涌来,每一潮都似乎要将便利店吞没,可真正涌来才知差得还远,海风像被惹怒的暴躁阴鬼,无力地冲便利店的灯火嘶吼。
男人从收银台里走出来,来到陈家慧跟前,蹲下来看着她,声音依旧是那冷漠的亲切。
“其实,如果上面的方式都不适合您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个方案。”
陈家慧从麻木中恢复一丝神智,她将头转向男人。
“其实,您可以将您的余生也转移出来,我会将其转移到徐培森先生身上,这样你们就可以在这个谁也不知道的时间里相聚了。”
将我的余生给徐培森?然后徐培森也会跟我,跟方野一样,拥有这段没人知道的时间?
男人或许是怕她没听懂,给她解释道:“他用余生给了您添加了每晚的两小时,您也可以用您的余生给他每晚两小时,这样你们就可以在这两个小时里相聚。当然,不是说只有两小时,具体时常都是可以根据客观条件和主观需求调整的......”
男人说完之后,便看着陈家慧,从她的目光里,他可以读出陈家慧正在考虑。见陈家慧眼神逐渐转变,男人又添了把火:“如果您决定将余生转移出来,我会为您和徐培森先生重新合理规划,保证你们的共度时长…甚至可以把长度拉到和小游一样,一直呆在这段时间里不出去。这样的话小游也可以跟你们在一起生活,祖孙三人,不失为一个比较圆满的方案。”
一旁的小游别的没听懂,他只听懂了“一起生活,祖孙三人”,但只是听懂这几个词,就足够他雀跃兴奋了,小游趴在陈家慧的膝盖上央求她,“奶奶,留下来吧,留下来陪我一起,奶奶…求求你了……”
陈家慧呆呆地看着小游,轻轻摩挲着小游圆圆的脸蛋,体会着指尖的温度,她抬起头,茫然地问道:“那…我有多少余生可以…可以转移啊……”
“请稍等,我去查询一下。”
男人说完站起身,礼貌地点了点头,回到了收银台后。
冰冷的地砖,让陈家慧的骶髂关节一阵阵发酸。那时她的老毛病了,年轻时落下的。刚才不觉得,现在想着一切都要结束了,徐培森莫名其妙一声不吭地把余生给她,那她就把余生给徐培森,耗着吧,耗完了事。
一旦决定了这样的结果,她瞬间卸下劲来,疼痛就凸显出来。她吃力地调整了姿势,将小游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小游抱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舍不得放开,嘴里不同地喃喃着奶奶。
男人从收银台后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朵花,就和那天买豆浆时送给徐培森的一模一样。
“您好,刚才帮您查询过了,您还......”
男人话没说话,就在这时,便利店里突然狂风大作,刚刚还明亮耀眼的灯火突然疯狂跳动——便利店的后门从外面打开了,一个银发少年走了进来。
就是当时那个阻拦她买豆浆的少年!
门砰得合上的时候,银发少年已经来到了收银台前,他一手挥开了黑发男人手中的花,单手将收银台整个砸开,下一刻拎着男人的衣襟将其一把推到身后的货架上。
货架上的东西被七零八落地震下来砸在地上。
“阿贵,你发疯也有个限度!”
男人一改引诱陈家慧时的亲切礼貌,他面无表情,无视脖子上的压迫感,甚至不看来者,将头扭向一边。
“醒醒吧,他们的时间不是你能白拿的东西!”
银发少年的语气里除了急切还有懊恼。
“白拿?”
这两个字让阿贵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他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银发少年,眼里尽是恨意。
“我什么时候白拿过?小花,你没看到我付出的代价吗?我拿到的每一分钟我都付出代价了!一开始是一只脚,然后是整对前鳍,后来连我的壳都像被活剥一样剧痛,只要我靠近海边一步,那片海就像要把我撕碎嚼烂一样……你看,你看外面的海!”
阿贵指着便利店外的巨浪。
“那片海的每一个波浪都恨不得扑过来把我碾得粉身碎骨,它们见不得我回去,要把我轰得远远的…可谁还记得?你还记得么?我当初是从那片海里来的,我是从海里来的啊!”
小花透过玻璃望着外面阴鬼利爪一般的滔天巨浪,又从巨浪中看到玻璃上阿贵和自己的倒影。他掐着阿贵的脖子,阿贵却是笑着的,一种带着恨意的惨淡笑容。
“别用你的眼睛看我,我不是你,你是特别的存在,你生来就永生不死,也没有要等的东西。而我就是那片海里最普通最愚蠢的一只海龟,既然都付出代价了,总得有个结果吧……”
“什么样才算结果?等你那个神灵回来?”小花急道,“神灵答应过你要回来吗?神灵从头到尾没答应过,神灵让你自己去生活!”
“你知道什么......神灵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天呐,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不知趣的海龟?一定要神灵面对面说你被抛弃了才能撒手吗?一定要亲口对你说你早就被抛弃了!千百年前就被抛弃了!这样才……”
“别说了,”阿贵打断小花,从小花手里挣脱开,惨白着脸呢喃,“别说了......”
“就算你把人类的时间全部拿走也——”
“别说了!!!”
阿贵一巴掌将面前的货架全部掀翻,货架啪地砸在地上,刹那间前后门纷纷大开,呼啸的海风从前门灌入,被风吹出室外的门帘飘得好像要把天空戳穿。天花板上的吊灯剧烈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可怖声响。
一旁的小游吓得哇哇大哭,陈家慧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紧紧搂着小游缩在墙边上,“别怕,别怕啊小游……”这么说着,自己的眼泪却在止不住地掉。
顷刻间,一间小小的便利店里仿佛天崩地裂一般,地面开始剧烈摇晃,货架倒地,落地玻璃碎裂。陈家慧头顶上方的一盏吊灯终于支撑不住,眼见着就要砸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小花出现在陈家慧上方将吊灯掠开。
他一手抱起小游,一手将陈家慧扶起,“先离开这里。”
说着,便带着二人从后门离开了便利店。
走出便利店之前,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利店深处的一个落满玻璃碎片的角落,陈家慧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好像有阿贵,眨了眨眼,好像又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