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哥哥!快点 !你骑快一点呀!”
车后座一个五岁的小男孩紧紧抱着他的腰一个劲地催促。
午夜无人的街道上,方野骑着脚踏车飞驰。
“已经很快了!”方野的音量被风吞掉了大半。
他是在路上遇见这个小男孩的,大晚上整条马路空空荡荡,除了方野自己就只有这个小男孩,很难不注意。
小男孩说自己叫小游,游泳的游。
小游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做。
“我得学钢琴!我得找个会弹钢琴的人教我!”
方野有些惊讶,犹豫片刻后把实话告诉了面前不知道有没有满五岁的小孩。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没想到小游一听兴奋地跳了起来,高喊着“我知道我知道”,立刻要方野把他抱上车后座,“我知道会弹琴的奶奶!陈奶奶弹琴特别好听!我知道陈奶奶家在哪!”
安静的街道,只有他的脚踏车在飞驰,他脚下踩得飞快,风将他的外套吹得鼓鼓的。
不能不快啊,这都是时间,从脚下划过从车轮里溜走的可都是
邱霖好不容易替他弄来的时间!
方野想到这点,心里就会莫名的惴惴不安,火烧火燎。
脚踏车在风中前行,不知道是夜风扑面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发酸。
那个叫邱霖的男孩,第一次抓着他的手放在钢琴上,说要教他弹琴的时候,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半日护工的工作时间通常上午六点开始下午六点结束,邱霖的母亲多付了一笔钱,要求他等到她到医院后再离开。但其实她每次都会在六点前就到医院,这钱方野拿得不安心,想退给人家,邱霖母亲笑着说用不着,就当阿姨请你吃零食了。
那是一个会担心儿子没有朋友而特意找他做护工,并且叮嘱不要特意穿护工服的母亲。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他有一张照片,是在一个老公园里照的,后来他再去找,公园好像已经没了。照片里,母亲穿着一条格子裙,把幼儿园大班的他搂在身前。那是他和母亲的合照,照片里的母亲笑得特别好看。他记得拍照那天的场景,当时妹妹也在,父亲先给他们先拍了三人的合照,拍完之后他求母亲跟他拍个单独的。父亲哈哈大笑,母亲听到这个请求,也没有说他什么,很爽快地把妹妹放到一边椅子上,然后指挥着父亲给他们留下这张母子俩的合照。
其实直到父亲一声不响地离开他们去别的城市再婚之前,他都以为父亲很爱母亲,很爱他和妹妹。
一个在亡妻葬礼上哭得瘫软在地的人,为什么半年不到就可以抛下亡妻留下的孩子,抛下和旧家庭有关的一切,和别人在一起呢?他可是直到现在还会梦见母亲。
妹妹上了高中之后,把长头发剪掉了,说长头发伺候起来麻烦,省下的时间无论学习还是睡觉,都比伺候头发实在。妹妹的头发当然是妹妹自己做决定,他没办法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很舍不得。妹妹的头发又黑又亮,绸缎一样,洗完头披在肩膀上的时候,背影和母亲有七分相似。
邱霖问他喜欢冉冉哪里的时候,他不敢说,只能说不知道。
说不知道也不是在撒谎,哪能把喜欢的人拆成部件来逐个分析呢?
但当时他和邱霖坐在亭子下的琴凳上,邱霖弹完两支曲子,坐在那里缓和呼吸,他想给邱霖拿些水。而亭子外的冉冉正要离开,护工推着她的轮椅转过身,方野正巧站了起来刹那,眼里的确是冉冉那被风吹起的头发。
如果让邱霖知道,邱霖一定会顽皮地进行一些虚假指控。
——你这是歧视秃头的人哦。
这样说还不止,大概率还要恶作剧似的把头凑到他手下强迫他摸两把。
邱霖的头发是柔软的,轻盈的,摸在手里像一捧流云,和他这个人一样。和邱霖呆在一起的时候,方野甚至不觉得是在工作。就好像他真的是邱霖的好朋友,学校放假,于是天天来医院找他玩。
其实每天方野的行程都满得爆炸——白天在医院,从医院下班后傍晚去市中心的奶茶店兼职,然后再去美食街的一家日式居酒屋做帮工。
居酒屋不大,老板是个有点微胖的中年男人,喜欢穿日本厨子那种不方便的袍子,然后在额头扎根毛巾,仿佛模样模仿到位了味道也就能正宗了似的。
他说方野是因为没有同龄的朋友。
方野觉得是也不是。
不是所有朋友都会像邱霖那样。
冲过去扶起冉冉的上一秒,钢琴因为他的猛然起身而戛然而止。他只是不愿看到冉冉摔倒,病号服的裤子很薄,摔在亭子的台阶上会很疼。他没有想到冉冉会将他误认。
但那只是问句,如果他自始至终没有妄念,纠正过来就是,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他没有纠正。在冉冉的误会和邱霖的促成之下,他就真的成了那个弹琴的人。
邱霖依旧笑嘻嘻地每天去小花园弹琴,甚至变得更加积极,他弹了冉冉喜欢的曲子,弹得极好,方野看见了冉冉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轮廓流下微侧的右边脸颊。
但邱霖只弹琴,弹了之后就闪到一边一声不吭地玩手机,让方野和冉冉两个人聊天。
在冉冉心里,没有邱霖这个人,为她弹琴和他聊天的都是方野。
邱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影子钢琴侠。
“不觉得很帅气吗?看我好好发挥,等你俩成了,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方野看着邱霖,怎么也笑不出来。
邱霖出院那天心情看上去很好,的确也是好事,说明药物起了作用,他的身体状况终于暂时稳定下来了。
可是这次一稳定下来就出院的意思也很明了——邱霖已经没有手术可做了。
离开的时候,邱霖将之前借去玩的播放器还给了方野,方野打开,发现里面的音乐不一样了,全都换成了邱霖亲手弹的钢琴曲,除此之外,邱霖还送了他一个小小的音响。
“好好收着,这是影子钢琴侠的余晖!够罩你一阵子了。”
所以说他本该很快露馅,只是影子钢琴侠全都考虑到。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说邱霖在时,他的愧疚是对邱霖的。那邱霖走之后,他对冉冉的羞愧在她真切的期盼和依赖中,日益滋长。像一团生长在热油上的火苗,没日没夜地舔舐着他的心。
就在此时,因为冉冉需要一个力气大的护工来配合她的复健,他还在雇主推荐之下成了冉冉的新护工,这样一来,更是朝夕相处。他才知道,冉冉每天是多么努力在复健,只为了能重新行走。听琴几乎是她一天中少有的轻松时刻。
只是冉冉不知道,那个弹琴的人已经离开医院了,剩下的只是他这个赝品。
邱霖走后,每当冉冉想听琴,他便推着冉冉下楼来到亭子处,把她安顿在老地方,自己走到钢琴处坐下,假模假式地掀开琴盖,然后从包里拿出播放器和音响,选中冉冉想听的曲子。
轻轻一点,下一秒,邱霖的琴声就会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荡漾开去。
冉冉沉浸其中,方野望向冉冉,很容易想起那天三人在亭子里,他冲过去扶冉冉的场景,他还清楚记得当时回过头时邱霖的眼神。
那时的他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的眼神看在邱霖眼中,又是什么样?
方野常常回忆着回忆着便害怕起来。
可他是个卑鄙怯懦只知道埋头的鸵鸟,就像无论小姨怎么嘲讽他都无法做到去找抛弃他们的亲生父亲讨生活费。若是一切一成不变,他大概也会怀着愧疚和害怕继续在冉冉身边呆下去。
可是,冉冉正在缓慢复明这件事,却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02.
屋外的方野敲过门后,屋内的钢琴声停了。
一个老太太打开门,看到小男孩,兴冲冲道:“小游!今天怎么迟到了?”
小游扑到老太太怀里,语气非常亲昵地说:“在路上碰见了这个哥哥,他好像有事要帮忙。”
老太太才意识到方野的存在。
“你是?”
方野没有多解释直接道:“陈奶奶,请教我弹钢琴吧!”
话音刚落,他后撤一步,以一个生猛的九十度弯腰,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把老太太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屋里,餐桌边上,方野拘谨地坐着。
餐厅的桌子边,小游新奇地盯着鱼缸里的金鱼。
“陈奶奶,他们也睡着了,不吃鱼食诶。”
老太太走过去一看,一拍脑袋,“瞧我的脑子,这个时间只有我们醒着......那就不喂了,冰箱里有奶酪棒,你自己去拿......”
方野的视线跟着小游从餐厅到了厨房,只见老太太向他走来,将一杯水递给他。
方野感谢地接过后一饮而尽,他骑了一路,实在渴极了。看他这样,老太太又接过杯子重新去厨房接了一杯。
“你慢点,慢点喝。”
第二杯水下肚,方野才平复过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时间是海龟给的?一个活了很久的,想要别人帮它分担生命的海龟?”
方野点点头道:“是这样的。”
这些是邱霖告诉他的。
他去找邱霖的时候,邱霖只稍微想了一下,就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说他知道一个活了很久活腻歪了的老海龟,恨不得跟人分担自己的时间,邱霖说会想办法让老海龟分一些时间给他。
听起来实在是荒唐得太过分,但凡是脑子没坏,都不能把这话当真一丝一毫。
但从邱霖家里出来的当晚,他就得到了时间。
这种离谱的事情就这样说发生就发生了!
邱霖啊邱霖,方野在心里感慨,这可怎么是好。
“陈老师……”
“等下,你先别急着叫我老师,让我捋捋,你的意思是你要为一个姑娘学钢琴?”老太太问道。
两人坐在餐桌边,不远处就是还没来得及合上的钢琴。
方野点头。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钢琴可不是随便弹弹就能掌握的乐器。虽然没有一件乐器是容易的,但如果只是为了哄喜欢的女孩开心,我建议你可以尝试吉他或者口琴,就入门来说这些都要比钢琴简单许多。”
方野当然知道,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个女孩之所以喜欢我,就是以为我会弹琴。”
老太太不太赞许地瞥了他一眼,可能是他的表情和态度实在恳切,对方叹了口气,向他摊出左手。
方野茫然。
“手!我看看你的手形条件。”
方野忙不迭地将两只手递了上去。
老太太看得非常认真,在那样严肃的视线下,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但方野并不担心,他的双手虽然因为干活而显得粗糙,但邱霖说过,他手指修长,骨节明显,看上去很有力,天生就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
老太太看完没评论,松开手后还是不解道:“如果是纯粹为了讨她欢心,实在是有些大费周章,那么喜欢?”
“……”
喜欢,他当然喜欢冉冉,无需质疑的那种喜欢。可是,事到如今,现在还说喜欢,只会显得他更加可笑。
冉冉的眼睛正在好转,医生下了判断,不久的以后有机会完全恢复。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立刻跑去了邱霖家,邱霖看上去精神不错,如果不是知道扩心病无药可医,生死不过是早晚之间,他差点要以为邱霖终于大病得愈。
他告诉邱霖,他打算和冉冉坦白,毕竟也快要瞒不下去了。
邱霖去很不同意,说自己是个不知道还能活几天的人,告诉冉冉是他弹的有什么好,不过是让这世上多一个人为他提心吊胆。
邱霖这么说的时候,还是那副顽皮得有些满不在乎的淘气表情,似乎在说一件最不重要的事。
“你要是说了实话,我万一不久之后死了,她大概率会为我哭一哭吧?她眼睛都受了那么重的伤了,就算好起来也要仔细保护,少哭一点是一点吧。”
方野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每当邱霖看着他,像聊什么时候开学一样聊起自己的结局,方野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害怕一开口话没说自己的眼泪先逃出来。
他明明不是第一次做护工。
可是邱霖有着这世上最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神。
那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邱霖是不是也喜欢冉冉。
“你可真是笨蛋啊。”邱霖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条小腿晃悠晃悠,先是不回答,然后笑着对方野说:“你猜猜看?”
方野不擅长猜测。
可如果非要猜的话,为了她特意弹她喜欢的曲子,还会在意她听完后的表情。方野想,多少是在意的吧。邱霖这种人如果表达在意,说不定就已经是一种喜欢了。
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在意对方现在会不会高兴,未来会不会伤心,才会在意对方心愿能否达成,与这些在乎相伴的或许还有另一种在乎——在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样子。
可以把自己的生死挂在嘴边的人,或许也不想被在意的人知道自己的衰弱。
而他作为知道这一切的人,却利用了邱霖的在乎,让冉冉喜欢上自己。
方野又一次直面自己的软弱和卑劣。
可他实在不想说更多的谎,特别是对这个即将成为他老师的人。于是在老太太探究的眼神下,方野把邱霖、冉冉和他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哥哥,你到底在跟哪个人谈恋爱?”
这边小游看够了金鱼,也别过头来听,但年轻还小,有听没有懂。
方野呆呆地坐在那里。
去邱霖家那天,他以为自己态度坚决并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邱霖上来就把他的心理建设打乱。
“那你准备好被喜欢的人当作骗子了吗?认识你之后,冉冉开心多了对吧?尤其是你做了她的护工之后。之前花了一年时间复健都走不了几步,她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绕小花园走两圈了吧。等你告诉她之后,这些好回忆就都没了。换来什么?换来我这个活不了多久的真相。你准备好了吗?你的良心真的比喜欢的人还重要?”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总有一天会看见,那时候……”
“有的,永远都有别的办法。”
邱霖说出了他所谓的办法——让方野立刻开始学琴。
“......就算是一开始是假的,你学会后不就变成真的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别人花钱花时间都弹不好的钢琴,他这个没钱更没空闲的人又凭什么?
可那是方野第一次看到那么坚决的邱霖。
“我说过的,你有天赋,天生就该学琴。”他从床边站起来,抓着方野的手,嘴上虽然还是轻飘飘的语气,目光却好像十级飓风都无法撼动,“时间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搞定。”
这话说完三天后的午夜,方野便发现自己拥有了别人不知道的两个小时。
“所以我必须得学会,如果被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敢想象冉冉得有多失望……”
说着话的方野已经不敢看老太太了,只好低下头去。
对方没有马上开口。
方野的心越来越忐忑,可是最近在冉冉身边的每一天,他都在被一把叫愧疚的火干烧着他所剩不多的尊严。他不敢确定如果眼前这位老师拒绝教他,他有没有勇气继续恳求。
可如果不恳求,不就浪费了邱霖从海龟那里讨来的时间?
或许是看他可怜,小游也扒着他陈奶奶的肩膀求她收方野为徒。
陈奶奶忍不住逗小游,“要是教他,奶奶就没功夫陪你玩了。”
只听小游拍胸脯道:“不用陪,我在旁边看你们!有奶酪棒吃就行。”
一旁的陈家慧并没马上答复,她拿起桌上的播放器点开。荧幕亮起,歌单出现在首页,向下一划,发现歌单里的歌全是数字编号。
陈家慧随手点开了一首标注着“17”的歌,几秒后,一段优美的旋律以降b小调切入,并且一直把降b作为持续低音保持在最下方——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听了一会儿,又点开“23”,几个音后她就认出是再熟悉不过的探戈曲《Por Una Cabeza》。陈家慧又划了划,回到顶上,点开“01”,是G弦之歌。
她有些无言以对,这些曲子有古典、流行和爵士,甚至还有民谣小曲,但都不算简单,即使是《Por Una Cabeza》,对于没基础的初学者来说那独特的探戈节奏感都不是一般的困难。
陈家慧皱着眉头,她又点开了个“09”,入耳的是一串熟悉且温柔的琶音——《致爱丽丝》。
这才对嘛,总算有个简单能学的了……
她按下暂停键,问方野道,“如果我答应教你的话,你要学哪首曲子?”
方野看了看她,愣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指指播放器:“这里面的所有。”
“……”
“怎么了?”
“这不可能,你现实一点。”
“我必须把这里面的曲子.都学会....”
略显离谱的要求让陈家慧犹豫了,如果是一两首曲子,那初学者闷头突击的话都是有可能的,如果要学会那么多,突击就没用了,只能老老实实系统地学。
“老师,你能教多少我就学多少,无论怎么教,我......我保证竭尽我所能地学!”
陈家慧没有马上决定,沉吟片刻后让方野在钢琴上小试了几下基本的音准和辨位。
一开始还没什么,试着试着,方野明显发觉陈家慧的语气和眼神变了,期间连续跟方野确认了三遍是否是初学。
“你有绝对音感啊...真没想到。”
这个词让方野想起邱霖,邱霖也说过这句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一旁的小游问什么是绝对音感。
陈家慧拿手指敲了一下鱼缸,鱼缸发出“叮”得一声,然后问小游:“刚刚这声是什么?”
小游背着手嘿嘿笑着说不知道。陈家慧指了指钢琴,方野会意,立刻在钢琴上弹出了那个音,“升sol,再稍微偏低一点点的升sol。”
陈家慧满意地微微颔首,接着又从三音和弦到五音和弦一个个试下来,因为方野还看不懂五线谱,所以便让方野看着模仿了几组。
一套下来,陈家慧深深叹气,感慨地拍了拍方野的肩膀。
“小孩你太可惜了,这个条件天赋要是七八岁就启蒙的话现在大概已经可以作为演奏家出道开演奏会了。现在的话,无论如何都太晚了点…”陈家慧顿了顿,轻叹一声,“当真想学的话,明天午夜准时来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