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慧·九」
薛野2025-02-20 18:3410,465

01.

“陈老师,是我。”

屋内响起敲门声,陈家慧正费劲地弯着腰企图把错位的厨房移门安回轨道里。

“小游,去开……”

没等她说完,小游已经跑过去把门打开了。

方野进门放下包,摸了摸小游的脑袋,看到陈家慧在挪动移门,连忙跑过去接过。

这扇移门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回来推的时候稍微急了点,直接就卡死在轨道里,陈家慧摸索了半天想借着角度把它复位,没想到一用力,直接把门推出了轨道。

“得像这样把卡扣先卡进去…..陈老师,十字刀递给我一下,”

十字刀,十字刀,陈家慧打开鞋柜抽屉翻了翻,在最下层找到了十字螺丝刀递给方野。

方野接过螺丝刀,抬手拧了拧顶端的轨道,放下刀把门扶直,顺着轨道偏直角度往上一顶,“咔”一声,移门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来回推拉几下,轻松顺滑。

“哥哥好厉害!”小游在边上喊道。

“小伙子可以啊!”

方野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师,这些东西你以后就放着,等我晚上来修就好。”

“知道了,快去洗个手,抓紧时间开始上课。”

自从答应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夜间钢琴课”后,每个午夜,方野就会准时出现在陈家慧门口,刮风下雨从不迟到。

转眼,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三个月。

方野白天在医院当护工,晚上还要打两份工,抽空练琴不仅时间上是奢望,他也没处找可供他随便练的琴,而乐器最离不开的就是练习,再好的老师教的课,没有时间去消化都是白搭。

所以两个小时被陈家慧划分成三部分,先练习前夜内容,然后三十分钟的课,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练琴。陈家慧还给了他一个钢琴键的板膜,方便他在白天打工间隙让手指保持状态。

方野本想交钱,被陈家慧严词拒绝,所以每次来都想帮她干这干那。

“错了,这里是什么?”陈家慧指着曲谱。

方野:“切分音。”

“所以?”

方野点点头,明白过来,重新从弱音进入。

小游虽然平时吵吵闹闹,但只要方野和陈家慧一进入上课状态,他就会懂事地保持安静,一边看他们弹琴一边在边上搭乐高,反正只要不练字,他都能好好配合。

陈家慧站在方野身后,一边听一边看着方野的手指。

平心而论,他的进度比她预料得还快许多,可以看出真的下了功夫,一个本不会读五线谱的人能在半个月内做到实时读谱实时反应在琴键上,即使乐谱不复杂,也已经非常让人惊讶了。

现在她开始让他尝试着弹乐谱比较简明的成熟曲目。

《春》是她精心挑选的,旋律通俗,升降变调不多,而且规律,指法简单,节奏明快,方野初上手就颇有样子。

唯一的问题是,《春》并不在方野随身带的那个播放器里。

某天,陈家慧抽空把播放器里的曲子都听了一遍,想摸出点规律,硬是一无所获。

首先,播放器里的曲子在难易程度和流派上就没有什么规律,难度高的能难到《哥德堡变奏曲》,简单的又十分简单,如《一闪一闪亮晶晶》之类,甚至还有许多电影插曲。但很明显,无论是难度高低,播放器里所有曲子的弹奏者都是同一个人,那个叫邱霖的孩子,天生能把这些曲子都被演绎出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氛围。

她曾试图模仿那种氛围,但效果并不好。一边弹一边听还像那么回事,录下来单听就能听出很大区别。稍微懂行的人都能听得出。

时间就是这么奇怪,没有事做的时候,多出来的两个小时让人的空虚越发不堪忍受,自从有了小游,后面又给方野上课,陈家慧只觉两小时太短,“嗖”得就消失了,害得她总担心方野练不够时间,小游无人陪伴。

方野也如此,每每临近结束,弹琴的速度就会不自觉加快,着急赶在结束前多练哪怕一遍。

但两个小时就是两个小时,多一秒钟都没有。在陈家慧手表里的秒针停止走动之前,方野势必收手,起身道别,带着小游离开陈家慧家,让一切回归两小时前的样子。

而天亮之后,她便和过去每一天一样去疗养院看徐培森。

她已经渐渐地不再带饭去了,培森眼见越来越嗜睡,一个白天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觉,难得在小花园中散步,都能在长凳上睡着。很多时候,陈家慧都是在徐培森睡着的时候离开的。开头的一阵子,她总是愧疚,觉得因为这些事耽误陪伴徐培森,但徐培森大多时候只是盯着电视,她走前要说上好几遍,才会分神给她一个困惑的表情附赠一个潦草的挥手,她也慢慢好受了一些。

虽说做了一辈子钢琴老师,教过音乐学院的大学生,也收过颇有天赋的“神童”,但教方野这样的学生,对陈家慧来说也是个颇新鲜的体验。

演奏乐器的水平早已被划分成一个个有硬性考核标准的等级,几乎每个到她跟前的学生都带着明确的目标,要考级的,要考学的,要参加比赛的。而方野的目标——在那个叫冉冉的女孩复明之前学会弹钢琴,则显得直白又模糊。

可什么程度才能叫“学会弹钢琴”呢?对于不需要考核来定义自己的人来说,会读谱,能顺畅地照谱准确地弹出来便足够了。但陈家慧这么说的时候,方野却不应声——他坚持要学会播放器里的曲子不可。

“播放器里的曲子有一半都很难,不是你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你把冉冉喜欢的挑出来练就好了嘛。”

方野一脸为难,“她好像都喜欢。”

“你问过她吗?”

“问过。”

“她怎么说?”

“就说喜欢,每一首曲子她都说喜欢。”

真的么?

陈家慧看着琴凳上腰板挺得笔直的年轻人,“每首都喜欢的话,与其说是喜欢曲子,不如说是因为喜欢和她朝夕相处的你吧,这不就是爱屋及乌嘛!”

这话让方野的脸立刻红了几度。但脸红过后,他会坚持反驳。

“冉冉只是因为喜欢钢琴才这样说,她真的很喜欢邱霖弹的曲子。那时候我们在小花园里听他弹琴,冉冉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每一首都听得入神……”

陈家慧看着方野较真的样子,在心里叹气。她没见过冉冉,并不知道真伪,心想这大概就是青春年少吧——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甚至不知道哪个是屋哪个是乌。

02.

厄尔尼诺现象已经让人习以为常,但刚入秋的天气,突然就降温十几度,实在让人猝不及防,带徐培森去医院那天,陈家慧左思右想,把新织的毛衣穿在了身上。

这几个月来,徐培森嗜睡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陈家慧实在不放心,提前预约好心内科和神经内科的号,把徐培森带去医院做了几个检查。春夏下大雨那会儿开始,徐培森总说自己心口发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每天昏昏沉沉的时候越来越多,听护工说好几个早晨一直叫不醒差点叫急救。

做完心电图,医生又给开了个核磁共振的检查。当时是周三下午,做核磁的人不算多,大家按照顺序取号排队,没轮到的就坐在休息区等。只有徐培森当天不知道闹什么情绪,不肯坐下,非要在窗口走来走去。那天陈家慧第一次穿自己新织好的雾蓝色羊毛开衫,毛衣不挡风,站在避风处正合适的衣服,到了窗边就有些凉。

幸好很快轮到徐培森,两人走近检查室A的时候,检查室B的防辐射门正好打开,只见磁共振机器正把做检查的人缓缓向外“吐”,是个一头长直发的年轻姑娘。一个男孩推着轮椅等在边上,等机器停下后,俯身将女孩一把抱起,女孩下意识搂住男孩的脖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男孩不显吃力,女孩不见局促。

陈家慧越看越觉得男孩眼熟,忍不住走近一瞧,嘿,这不就是天天见面的方野么!

下一秒,方野也看到了陈家慧。

他兴奋地挥挥手,陈家慧见他并不介意打招呼,便也向前几步迎上去,正要说话,只听轮椅上的女孩突然对方野道,“我听你的,好好做了检查,现在可以去小花园里听你弹琴了吗?”

原来轮椅上的女孩就是冉冉。

只是冉冉此话一出,方野面露难色。

怎么了?陈家慧用眼神问方野,只见方野转身指指自己空荡的背,又轻轻扯了扯裤兜,然后做了个双手一摊的动作——没带播放器和音响。

“行吗?”冉冉又问,她态度淡淡的,声音有些冷清。戴着茶色镜的冉冉坐在轮椅上,头微微向左边侧,那是她和方野说话时的常用姿势。

方野支支吾吾,没办法答应,又想不出理由拒绝。他是护工,陪病人去花园里散心就是他的工作,而去了花园就不得不弹琴……

他无助地抬头看陈家慧,眼神越来越慌张。

可怜见的,自己学生,救一把算了。陈家慧比了个ok的手势,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向后退了几步,然后重新走近,装出刚巧路过的惊讶语气。

“诶?方野!你在上班呀!”

听见了陌生人的声音,冉冉下意识地把头低了下去。

方野正茫然不知怎么回应,陈家慧紧接着说,“下周给少儿班小朋友展示的曲子练好了吧?”

“…啊?”

陈家慧挤眉弄眼道,“《春》虽然不难,但你也不能太敷衍!”

话说到这了,方野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连忙点头称是。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冉冉轻声试探道,“方野…是你的钢琴老师吗?”

“是啊是啊,这孩子从小在我那上课,”陈家慧一边用眼神扎方野,一边道,“这是?”

“陈老师,这是冉冉。”说完,方野低下身子轻声对冉冉道,“别害怕,是从前给我上课的陈老师。”

冉冉依稀辨认着她的位置,客气地点了点头。

陈家慧:“原来就是冉冉呀,你说的那个喜欢钢琴的姑娘?”

冉冉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略带怯意地笑笑。

就这样,陈家慧和方野又左右拉扯了几句和钢琴有关的事,当然基本上都是她临时瞎掰的,什么少年班义演之类的,连带着冉冉也小心翼翼地附和了两句。

她估摸着徐培森快好了,便打算收尾,“我老伴快出来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出去散步的话多披件衣服。还有啊,我看到这个医院小花园有钢琴,你赶紧去把《春》多练两遍,转眼就下周了,你天天忙这忙那,我总不太放心你!”

方野:“早练熟了。”

这大概是这段对话里少数的几句实话之一,《春》的难度的确不高,陈家慧当然是知道他练得不错才会专门提这支曲子的。

她转头就对轮椅上的冉冉说:“冉冉呀,陈奶奶拜托你个事,监督这小子今天的练琴任务,别的不用,《春》必须要完整弹一遍!”

陈家慧想的是,反正方野说他放什么曲子冉冉都喜欢并不挑剔,与其支支吾吾逃避,不如真刀真枪,主动弹一首有把握的。就当作一次小小的临时测验吧。

话一出口,方野眼睛瞪得溜大。听到冉冉答应,更是在冉冉身后冲着陈家慧拼命摆手。

虽然练了好多遍,但他还从来没有在海龟的时间以外,在陈家慧家以外的地方弹过琴。在海龟的两小时里熟练,在寻常的世界里就会熟练吗?就算在寻常的路人面前熟练,但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冉冉面前不出差错!光是想象,方野就已经出了一手的汗。

这时,徐培森从检查室A里走了出来,外套扣子扣得乱七八糟,陈家慧弯腰为他整理衣服。

“花开了,桃花开了。”徐培森朝窗外张望,指着窗外幽幽地说。

“哪儿?”陈家慧起身望去,没见什么桃花。

“是海棠吧,小花园里有一棵很大的西府海棠树,我妈妈前天提起,说直到现在花还没落。”冉冉说。

陈家慧看了看窗外,回头瞧徐培森,见他一眼不眨地望着,便问他想不想去看看。徐培森难得干脆地点了点头。

一行四人去小花园的路上,方野紧张得腋下出汗,他不断地用眼神向陈家慧求助,都被陈家慧“你一定可以”的表情驳回。还没等他心绪平复,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在钢琴前坐下。冉冉就待在平时的位置上,离他不过五步远。

还好陈家慧把徐培森安置在海棠树下的长椅上,就走到了方野的身边。

“我…我…”方野看着身边的老师,一脸犹豫,下意识还想起身,“我不行的…”

陈家慧按住方野的肩膀,让他看不远处的冉冉。

坐在轮椅上的冉冉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尽力调整了姿势,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淡淡的,但陈家慧分明能从她的肢体语言里感受到期待——即使在她的概念里方野经常为她弹琴,但很明显,她依旧期待着每一次弹奏。

陈家慧拍拍方野,凑到耳侧轻声道,“你是会弹琴的,这句话在今天是一句真话。”

你是会弹琴的。

我是会弹琴的,方野的手微微一抖。

闭上眼,再睁开,手腕抬起,下个刹那,食指落在黑键上,琴音在小花园里荡漾开去。

伟大的音乐家们不断以四季为题谱下组曲,夏热烈躁动,冬肃杀冷静,秋饱满惆怅。而这是一首回旋曲,回旋曲大多活泼明媚,题又为《春》,作曲家配得极好。在这骤冷的秋天都能让听者感受到生长和刺痛,期待和踌躇。

而方野指尖奏出的《春》里,是期待和期待背后的胆怯,踌躇和踌躇背后的张望。

不仅是冉冉,树下的徐培森也听得认真,从第一个音符开始便注视着方野的背影,没有别的动作,连眼神都没有飘移。

一阵小风穿过亭子,零星海棠花瓣被吹起,陈家慧忍不住仰头,见花瓣飘散在空中,兜兜转转,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飘入泥里,有的停在徐培森的灰发上。她下意识抬手替他拨开。

被惊动的徐培森转头看她,片刻后缓缓伸手,也从她身侧捻起一片隐秘在她肩膀的花瓣,没有扔掉,而是放在她的手掌心。

看着手中的花瓣,陈家慧轻轻合拢手掌。

“我的学生弹得好吗?”

徐培森没回答。陈家慧看着他认真的脸,心里感叹,可真是一辈子都只听个热闹的门外汉。

她忽然想起什么,用胳膊蹭蹭徐培森的肩膀示意他看。

“我今天穿的毛衣是今年新织的。”

然而徐培森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她。

陈家慧捏着毛衣衣角的手紧了紧,松开的时候在心里轻叹——看来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转眼,演奏进入最后段落。回旋曲之所以为回旋曲,便是主旋律不断重复,不同的插部结合其间。最后一个插部结束,方野重回主旋律,十六个小节后,曲子在一串轻盈的琶音里结束。

小拇指抬起,手悬在空中,良久,方野才将手放下。

他先是回头看陈家慧,陈家慧冲他笑着做了个鼓掌的动作,方野松了半口气的样子,然后踌躇着走到冉冉身边。

陈家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方野和冉冉,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看方野的表情,该是一切顺利没什么意外。

虽然事先对方野的水平有些把握,但此刻陈家慧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她对方野做了个离开的手势,然后扶起徐培森,互相搀扶着往门口走去。走出门之前,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朝小花园入口处眺了一眼——奇怪,怎么不见那家便利店了......这么快就拆了吗?

或许是生意不好吧,毕竟当时也没几个客人。陈家慧任念头滑过,没当回事,回过身走出门去。

又是一阵风,海棠花落在了椅子上,椅子上已经无人。

“喜…喜欢吗?”

随风而来是方野的声音。

“你说什么?”冉冉没听清,微微转头。

“刚刚我弹的..可以吗?”

冉冉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本身。

但只是这片刻的沉默已经让方野后悔刚才鲁莽的提问,“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好听。”

“啊?”

“是好听的。”冉冉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方野道。

03.

按照陈家慧的想法,以现下的程度努力下去,照方野的领悟力和天赋,不久之后就可以尝试练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了。这支曲子也在方野的播放器歌单里,是她仔细思考后挑选的。升c小调夜曲和《春》的氛围完全不同,更轻柔幽深,多尝试风格差异大的曲子,对他以后自己练习有帮助。

那是医院相遇两天后的夜晚,离午夜十二点只差五分钟。

她正想着一会儿把夜曲的谱子打印出来,下课后让方野带走,方便他提早熟悉乐谱。

五分钟后,门铃声响,陈家慧打开门,方野如常打招呼,进门换鞋,洗手,坐在钢琴前开始上课。

一切和平时没有不同,但陈家慧看出了方野的不对劲。不是懈怠,也不是不耐烦,只是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隐隐的消极。

这样的消极也带到了弹奏中。自由练习的时候,好好的开头十六小节没有任何失误,他自己却打断重来了三次。

“怎么了?为什么不弹下去?”

“感觉……好像不太对。”方野眉头紧皱。

“哪里不对?”以防自己真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陈家慧看了眼谱子,“没错啊。”

“不是弹错了,是弹的感觉。”方野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道,“没有那种…那种……”

“那种”了老半天,方野似乎是放弃了,他沉默地叹气,然后困惑地提了个问题。

“陈老师,要怎么样才能弹出河流的感觉?”

陈家慧没想到是这样的困惑。

河流?情绪画面感?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即使方野进度飞速,距离考虑这样的问题也还有颇远的距离。

是奔腾不息,还是静水流深,她问方野所谓的“河流”是什么意思。

方野支支吾吾半晌,在陈家慧的追问之下,才和盘托出。

原来那天在小花园弹完《春》之后,本来话就不多的冉冉变得更加寡言。和她聊天,她只做最基本的回答,好像什么都不愿多说。这样的情况持续到这天白天,连冉冉的妈妈都问起方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

为了让冉冉活跃起来,方野什么办法都试了,都不见效,最后主动问她要不要听琴。当然,那天忘带播放器和音响是之前没有过的失误,那之后方野就开始把两样东西随身带,连去洗手间都不离身。

从来不会拒绝听琴的冉冉今天却拒绝了他。

“她问我,最近是不是发生了特别开心的事,她说我琴声里曾经那种河流的感觉消失了,反而变得很幸福……她说,那天我弹的《春》里,有一种浓浓的幸福,但那种幸福却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幸福到让她觉得自己可怜……

陈家慧恍然明白过来,然后也陷入沉默。

一个被车祸夺走太多东西的年轻女孩,得用多大的力气,得多么坚强,才能维持住平静的面孔——就像被拦腰砍断后只剩一口气的小树,没有死,却有很长时间就像死了一样不再长大。并非它不努力,而是必须停下,必须把仅剩的能量往根部汇聚,重新将泥土和养份在深处聚拢起来,然后静静等待,也只能等待。等到有幸恢复的那天,它才敢重新浸润在春雨里,迎着春风发出新芽。

或许在那天到来之前,就连枯枝上和煦的阳光,都显得像一种冷酷无情的催促。

方野掏出播放器点开,从音响里飘出的是一支巴赫平均律。

“河流的感觉,一去不回,永远无法回头的河流,她说,她之前听见的所有的曲子都有这种感觉。”

一去永不回,不就是消逝么……

所谓的河流居然是这样的意思。

陈家慧有些惊讶,她想起了方野说过的那个名叫邱霖的男孩。她张开口又合上,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么一想,她记起那天,自己把播放器里所有演奏都听过一遍,当时只觉得难以言喻,现在想来的确有一种气息——了无痕迹无法挽留。

方野忽然问她,“老师,我…我还有可能弹出河流的感觉吗?”

陈家慧摇头,她也无从知晓。

因为那不是诀窍,甚至不是天赋,那或许是一条叫做作邱霖的年轻河流,短暂的期限内,向前的每一步都在准备告别,准备消逝,一去不回头。

这样的体会,旁人拿什么来揣测呢。

最终,陈家慧只能揉了揉方野的脑袋。

刹那见,男孩的眼泪坠落,砸在黑色琴键上。

04.

对于阿兹海默症,从怀疑到确诊,陈家慧查过很多资料,许多细枝末节都虽时间慢慢遗忘,但她至今记得第一次搜索时看到的病程发展介绍,上面说病人的生活能力会逐步减退,最后彻底无法自理,但这个过程可以长达十年。也就是说如果照顾得当,徐培森不至于太快离开。

后来她也向医生确认过,医生没有否定这个说法,只是补充说具体要看每个人身体条件和受到的照顾水平。

没有人知道,这三年来她曾无数次靠着这句话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至少他们还有些时间。以至于收到一周前检查报告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茫然。

阿兹海默症会引发从前没有的心脏问题吗?

陈家慧茫然地问心外科的医生。医生只说阿兹海默病人除了康复以外,一切皆有可能。

只是看检查结果,心外科医生就给出了不进行手术的建议,推荐保守治疗。可是不动手术,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动手术即使风险巨大,但哪怕十分之一的概率,总比“随时”好接受一些。陈家慧内心还是想冒险一次。

于是她又去二楼神经内科找到一直给徐培森看阿兹海默的医生,想知道阿兹海默那个十年还有没有效力,这样问的时候,她无法克制地有些着急。

医生肯定是见多了,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待她整理好心情才耐心解释,但来去也就是那些话——归根究底,现代医学对于阿兹海默症的了解还相当不足。

然后,医生将那天做的脑核磁结果投在荧幕上,指着前额叶的部分告诉陈家慧,徐培森大脑皮层和海马体的萎缩程度比半年前严重了许多,结合他近日的嗜睡反应,他觉得心脏手术的必要性非常低。

“意思..意思就是,很快就要结束了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如果不是声音里的颤抖,连陈家慧自己都以为自己很平静。

医生提醒她,退行性疾病都是不可逆的。

“为什么这么快呢?三年前刚查出来啊……他除了嗜睡,没有太大变化,最近甚至连脾气都变好了许多,也还认得出我来……”

“看图上这个情况的话…他最近真的有当面确切称呼过你的名字吗?”

医生的话让陈家慧一下愣住,赶忙在记忆里搜过徐培森上一次称呼她名字的时间,却发现连她都记不真切了。

她的脑海忽然浮现那些他注视她的眼神……那些她觉得微妙的眼神,难道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吗?

拿着报告走出门诊大楼,陈家慧的脑子一片空白,忽然忘记了下一个去处,她疲惫极了,一下一下麻木地迈步,直到遇见一张长椅,她脱力地一屁股坐下,仿佛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马上是冬天了,一阵风从西北方向而来,带萧索的气息都往东南方向席卷,几片红叶从头顶落到她腿上。陈家慧突然发觉自己坐在小花园里,就坐在上次和徐培森一起听方野弹琴的长凳上。

抬起头,她发现钢琴前的琴凳被搬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孩。

巧得很,正是冉冉。

离得不远,冉冉也没有在弹琴,她听见冉冉问妈妈,“你今天不上班?”

“妈妈今天请假陪你。”

冉冉沉默片刻后道:“方野怎么没来?”

“他一早就请假了,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办完会立刻来的。”

重要的事……什么重要的事呢。

陈家慧浆糊一样的大脑只能潦草地抓住只字词组。

冉冉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钢琴前,像所有没学过钢琴的人一样,摸索着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戳钢琴键,左一下右一下。乍一听没有任何章法,但她戳得很认真,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她,连眼疾也不行,缓慢、犹豫却专注,好像在试着弹出一段她听过的旋律。

那是一段弹得支离破碎,常有错音的旋律,没有节奏可言,但陈家慧是弹了一辈子钢琴的人,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第五个音落下的时候,她就认出了冉冉弹的曲子。

大学一年级那年,陈家慧曾听过一场《寂静之声》的钢琴大提琴重奏,演奏者是大三的学长学姐,拉大提琴的女生绿裙,弹钢琴的男生白衫,先是钢琴做臣引入,大提琴为君,之后二者更替,你来我往,此起彼伏,纠结缠绵,听得她叹为观止。后来,她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对学长学姐竟是情侣关系,忽然就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

那之后,她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恋人用的是什么乐器。她学的是配合度最广的钢琴,无论未来的恋人用提琴,单簧管,长笛,只要不是纯粹的打击乐就行。

然后徐培森就出现了,从小到大什么乐器都没碰过,人高马大声音低,说话隆隆响,虽是个唱低音的好嗓子,可惜天生五音不全,跑调跑得毫无底线。听她弹了几十年钢琴,通常情况下能一耳朵就认出来的只有一首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

她听出来了,冉冉弹的是《春》,那支方野弹过的,欣欣向荣的曲子,让人一听就想跑起来,向远处跑,向未来跑,越跑越快,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身后人的视线里。

同样的话,徐培森用来跟她形容过帕赫贝尔的卡农。

回到疗养院,徐培森还在睡觉,侧身面朝窗的方向,粗重的呼吸声在屋内起伏,好像一堵会呼吸的墙。陈家慧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床边,什么也不做,就这么注视着他的背影。

或许他的梦里正有一支卡农,让梦里的他听着就不自觉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样一样抛下一切,渐渐地就不再记得身后的东西。

陈家慧本该直接回家,她是为着医生说的那句话来的。她想等徐培森醒来,弄清楚徐培森到底还记不记得她,认不认得出她的脸,叫不叫得出她的名字,知不知道自己是他多年的妻子。

就这么从傍晚坐到了天光消失,从四点到七点,刚过七点,徐培森慢慢醒转。陈家慧打开房间的灯,看着徐培森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来,他拿起床头的毛衣展开后摊在床上,先拿起袖子,又放下,再掀起领口,试图往脑袋上套,他很用力,勉强把头卡进去后已经气喘吁吁。

陈家慧终究还是坐不住,站起身走上前把毛衣从他脖子上脱了下来,重新整理后才帮他穿妥当,然后是裤子,袜子以及外套。

“谢谢……”

徐培森喃喃道。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后,徐培森便也看着她。

这是怎样的眼神呢?到底觉得她熟悉还是陌生?觉得惊讶还是安慰?

忽然之间,陈家慧失去了弄清这个眼神的勇气。

将徐培森的领口整理舒适,陈家慧对他说,不客气。

回到家已过十点,比平时晚了不少,稍微收拾打扫一下,就已临近午夜。为了不错过给小游和方野开门,陈家慧决定等两小时过后方野走了再洗漱。

然而小游如往常一般午夜正点敲门,方野却迟迟没来,从那块鳄鱼纹的腕表开始走到最终停止,两个小时过去,方野都没有出现。

小游起初没有什么异常,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拼猪猪熊拼图,拼到一半的时候,小游忽然意识到方野一直没来,抬起头看着陈家慧,“哥哥呢?”

陈家慧说她也不知道。

小游的眼神立刻就变了,看上去不安且焦躁。他抛弃了拼图跑到陈家慧身边紧挨着她坐,陈家慧下意识搂着小游,心里却在想方野的事情。

偷懒?应该不是吧。还是被什么事耽误了?这孩子可是再勤奋不过了。

她想起在医院小花园里听到冉冉和妈妈的对话。她忍不住越想越严重,该不会发生意外了吧……

之后的一天,方飞依旧没来。

陈家慧还看着手表抱着期望,小游却悄悄流下眼泪来。

“哥哥不会再来。”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陈家慧惊讶地问。

小游流泪时没有声音,只看得到眼泪像珠子一样扑簌簌落下,只有说话间的抽泣声才让人听得出他在哭,哭得委屈极了,他告诉陈家慧,其实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过去的人,现在的方野,都是突然出现,看到他先是惊讶,紧接着拿出一副”从此就由我陪你玩吧”的架势,然后玩着玩着,某一天开始就再也不来了。

“奶奶,你是不是很快也会走掉。”

“奶奶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

小游哭得更加止不住,陈家慧连忙说,“但奶奶现在还在呀,现在奶奶还陪在你身边,对吧?”

“奶奶,有一天你也要走的话,提前告诉我一下好不好,就通知我一小声就好。不然到时候我在你门外按铃你不开,我会以为你只是睡着了,然后一直按......”

真要命,到底是谁把这样小一个孩子弄来这种地方。

陈家慧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把小游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小游肉乎乎的肩膀。

“奶奶也想告诉你,那奶奶要怎么告诉你呢?”

小游用湿漉漉的望着陈家慧,然后把脸埋进她怀里,他说奶奶能不能不要走。

第三天晚上,方野果真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就跟小游说的一样不会再来了?

陈家慧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正想着第二天一早偷偷去医院打探一下。就这么打算着,门铃突然响了。

那时是午夜十二点半,真正的十二点半,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两小时已经过去了。

陈家慧正准备去洗漱睡觉,听见门铃的时候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手臂再三确认,手表的确没有动。

去开门的时候心里很是疑惑,打开防盗猫眼,只见方野垂着脑袋站在门外。

她吓了一跳,赶忙打开门,门里的灯光泻入楼道里,方野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睛红彤彤,明显有些肿,“老师,邱霖走了。我的时间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怎么...怎么了这是?进来说......”陈家慧想把方野拉进来,像被定在门口的方野却激动地反握住了陈家慧的手。

“陈老师,你知道吗?你知道的吧!那些时间不是海龟白给的!我的不是,你的也不是!”

陈家慧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恍惚地看着他的嘴唇张合。她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下意识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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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花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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