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走之前,邱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很多。可如果要排个ABCD,第一名很简单,他想自己一个人出趟门。
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邱霖看了眼时间,这座城市的早高峰还没结束,地铁里的上班族应该正挤得前胸贴后背,那样的压迫感和含氧量,健康人呆着都憋闷,他这样的身体更是有命进去不一定有命出来,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怀,老老实实选择了打车。
母亲今天去上班了,自从他出院回家,母亲就办理了远程办公彻底把工作搬回了家里,每周只有一天需要去公司开会,就是这一天给了邱霖这样的机会。
到今年为止,他整整病了十年,十年里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动不动就住院,即使是最平稳的几年也是每两个月就要去医院复查,这么多趟里,没有一次是他单独一人。
今天他提前约了,想着单独去做一次复查。
昨天,方野突然来找他,说冉冉可能会复明,好像在说一件好事,却好得和他自己无关。他说不想再说谎了,他要和冉冉说实话,要告诉冉冉她喜欢的人不是他。
前面还只是平铺直叙,下定决心的样子,说到后面竟然掉眼泪了,像个傻子一样。
有时候很想敲开方野的脑袋看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梦幻蓝紫色的彩虹糖——听着琴声就爱上弹琴的人那是纯爱小说里的离谱情节,不能当真啊!
现实里或许会产生遥远的惺惺相惜,那也离喜欢远得很。
日常里真切的对话,行动和皮肤接触时传达的温度,没有什么可以和这些真实的相处相比。
对此,曾经的邱霖也并不确定,但现在他很相信这点。
虽然方野好像对此毫无意识。
幸好方野虽然固执,却意外得好哄,当然也可能是实在很喜欢冉冉,心里还是抱着期待吧。
总体上来说,邱霖乐于看到他能抱着期待,他就是负担太多,期待得太少,甚至不敢期待,连一句“有钢琴天赋”的夸奖恨不得都不敢多听,好像多听两句憋在身体里被麻木锁在心底的委屈就会泛滥出来,然后把苦心维持的平静淹掉。
邱霖也有过这样类似的委屈,那对青春年少的人来说或许是最大的精神折磨,最后为了继续下去,只好让自己放下期许,歇下心来,主动把自己金光遮住,自己躺进沙土里埋起来。
但方野和他不一样,邱霖有这样的一种直觉,方野比别人要再坎坷些,他总能遇到机缘的,毕竟时间终究站在方野那一边。
昨天邱霖把冉冉的事情告诉他后,他就忍不住想,既然时间站在方野那边,不如让它站得更坚实一点。
医院里总是人多嘈杂。邱霖下了车后直接去取号开单。第一次一个人来,竟然真的有些紧张。
血检很快,但是给他抽血的似乎是个实习护士,他的血管太细,护士扎了两次都没戳到血管。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护士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两次失败让她有一点点手忙脚乱,再一次进行扎带和拍打的步骤之后,她重新取了一个针头,“我再试一次。”
邱霖一点也不着急,还安慰她也别着急慢慢找。
幸好,这一次顺利成功。看到试管里流进红色的液体,护士松了口气,又道了声不好意思,在他的针眼上压了棉花球。
“用力压五分钟哦,不然会留淤青。”
看来真的是新护士,以邱霖的经验,只有新到岗位的护士才会有叮嘱这句的兴致。
血常规通常两小时内就有结果,趁这个时间正好去做预约好的心电图和心脏彩超。
门诊的心脏彩超在六楼,邱霖本想坐升降梯上去,看着里面的人一批一批实在拥挤,还是选了乘坐扶梯。他七岁那年这家医院还没有扶梯,只有楼梯和电梯,如果挤不上电梯,性急的母亲就会将他一把抱起徒步上六楼。
母亲从来没有透露出疲惫,好像抱着几十斤的他爬六楼是小菜一碟的事,不值一提。只是在医院修了扶梯之后,母亲表示过真好啊终于不用爬楼了。
到彩超室的时候,他前面还有三个人,轮到他,进去熟练地躺好,弯曲膝盖,然后再朝左边侧卧。都不用医生指挥,他早就可以根据医生说话的停顿做出提前判断。
医生也见多识广,看着他的病情记录和心超图,便没有对他的熟练产生疑问。
复查其实不麻烦,提前约好然后早点到耐心等慢慢做,无非就这些。他说了好几次可以自己来,母亲总是不放心。
母亲怕他累到,也怕突发情况。
但其实在医院,最不怕的就是突发情况,至于劳累就更不用操心了,他这种身经百战的怎么会不提前准备。
心电图的检查室通常排队人多而且时间长,因为来检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动作都慢吞吞的快不得。
排队的时候没有座位时常有的事。
他不怕,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折叠马扎,直接撑开就坐在了走廊门口。
“邱霖?”
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撞见熟人,还是他当下不是很想见到的人。
林医生左右张望,摘下口罩,“你妈呢?”
“林叔,”邱霖站起身,“我妈上班去了。”
“不是说最近在家上班么?”
邱霖微微一愣,笑着道:“你怎么知道?”
“发消息的时候随口提到的…”林医生抿了抿嘴,扶了一下眼镜,“那…那个做复查是吧?你妈不在谁陪你来的?”
邱霖耸耸肩,理所当然地说没人陪,就他自己。
林医生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了,“你妈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林叔你可不要转头就跟我妈告状。我就想自己来一趟,我还从来没自己来过呢。其实也蛮顺利的,血常规和心超都做了,现在只剩一个心电图,前面还有一个人。”
林医生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荧幕上的排队号码,转过头来食指用力指了指邱霖,骂了声小兔崽子,邱霖立马摆出求饶的表情,林医生无奈,语气严肃地让他在原地呆着,说完转身便走了。
邱霖暂松了口气。
他已经尽力掩饰,但还是不确定林医生是否察觉自己这半年来的态度转变。
林医生脾气很好,长得也显小,过去那些年,他在林医生面前总是没大没小,从没把他当个正经的长辈,自从那天看到他和母亲的举动之后,他想保持正常来着,可是再看到林医生,就是怎么也开不出玩笑耍不起赖皮了。
有些视角变了就是变了,再怎么想回到过去的心态都无能为力。
邱霖在心里叹气,叹自己捉襟见肘的演技。
过了没一会儿,林医生就重新出现,看上去是跑着来的,来时身上的白袍已经脱掉了。
“我今天下午没班,等你做完拿了结果我送你回家。”
邱霖刚想推脱,广播里就叫到了他的名字,林医生不由分说地陪他进了检查室。
“小伙子,坏消息你想必也听够了,我就不告诉你坏消息了,这次你这个复射数据和正常值差距不太大,家属可以跟……”心电图医生说着话抬起头,发现边上林医生,“哟?林主任啊,家里亲戚?”
林医生:“老病人,找我看了十年了。”
心电图医生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情况就不多说了。
从检查室出来,又去拿上血常规结果,邱霖被林医生带到了地下车库。
“林叔,真不用了,我保证直接打车回家,不在外面多停留一步,回了家给你发视频留证总行了吧?”
林医生不接茬,直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把他塞了进去,“别废话了,踏实坐好。”
邱霖无奈,只好识相地噤声。
过了一会儿,车开上路,邱霖东张西望,“林叔,我还是头一回坐你车呢,你啥时候买的车?我记得上回路上见到你,你还骑小电驴。”
“上回我们在医院外遇见是哪年的事?”
邱霖想了想,好吧,好像是他八岁那年。时间过得快,他长大了,林医生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骑小电驴把鸡蛋饼挂在车把上。
“不过如果着急赶手术,有时候也还是骑电驴,医院附近这个路啊没有一天不堵的。”
连续两个绿灯都没能走掉,车停在了白线后。
“到底怎么了,自己一个人跑出来,跟你妈闹脾气了吗?”
“没有啊,我是那种随便惹她生气的人么。”
“那你怎么想到要自己来医院复查。”
邱霖有些语竭,好像没人相信他只是因为没做过想做做试试看。
“真的只是好奇。经常看到一些年纪还没我大的人自己挂水自己做检查,还有那些看上去已经八十的,也不全都有人陪。我就是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所以是什么感觉?”
“普普通通,是要多走几步路但也没有想的那么凄凉悲惨,”邱霖说着突然想到,“你不会告诉我妈吧?”
“我告不告诉的过两天她也会想起复查的事,然后就会发现你的复查记录,你还指望能瞒住你妈?”林医生哼笑道,“你妈那脑子那眼神,你想保今天之内不发现都难。”
亲耳听着林医生谈及母亲时语气中无意识流露出的熟稔,邱霖本以为会有一种异样的心情,却发现所谓的异样好像也没自己想的那么深。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介意的,也没有这个资格。只是有时候会无可避免地想起父亲,然后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但怎么说呢,也不是他不顾念老爹,但是老爸,儿子不是不挺你,真要说的话只能怪你挂得早,对吧?既然挂得早那有些事管不着就是管不着。
“最近怎么样?”林医生突然问。
邱霖有些纳闷,说报告不都是你看的么。
林医生说他不是问身体怎么样。
“那是什么?”
林医生想了想,“其实从你上次住院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太一样了,说长大显得我很老气,但确实不太像小孩子了。”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八岁了林叔。”
“不是一回事,”林医生笑着摇头,忽然转头看了看邱霖道,“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邱霖心里暗笑,心想你要不说该多好,你不说那大家都不说,你这都问了,我不反问一下显得我多不关心你。
于是他反问林医生:“林叔,你才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
对方果然不说话了,只是在拐弯间隙偷眼看他。好像在揣测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
邱霖也没打算躲猫猫,但也不打算多参与,于是就把想问的问了。
“林叔,你和你前妻为什么离婚啊?”
“啊…就她要出国发展,一直分居着,分着分着心就散了,她在那里有了更好的选择,就分开了。”
“所以是因为异地?”
“也不是因为仅仅因为异地,这个事情跟你说你没经验肯定听不懂。”
“你就随便说说呗,我提前听听。”
林医生看了邱霖一眼,考虑了片刻后解释道:“异地啊跨国啊什么的其实不可怕,我觉得啊,仅我个人觉得,异地可怕的是互相之间已经没有结束异地的意愿了,人可以在一个不够理想的状态里努力很久,但如果这个努力没有一个期限,或者没有一个目标,成为一种应然,那就太考验人了。这个其实就跟我们…那个……”
林医生顿了顿,可能是意识到什么,没有继续下去,邱霖却接过了他的话头,“就跟我这种病是一回事,对吧?我都老病人了,林叔你不用忌讳这些。”
“没有,我不是想说这个,”没想到林医生郑重地说,“这根本不是一回事。邱霖,一段感情觉得不理想,就可以分开,因为我们和任何别人都可以分开,只要不合适了,痛苦了,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的。但是身体不一样,你离不开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也离不开你。对于这种没有退出机制的事情,我们必须严肃对待但心态乐观,要像傻子一样乐观......”
从医院到他家开车二十分钟,一路上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可避免聊到母亲,红灯的间隙,邱霖问了一句,“林叔,我妈是个很厉害的人,你知道的吧?”
林医生回以深深的凝视,而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
那之后,两人没有再说话。很快,林医生将他送到家门口,看他关上门后才离开。
两个小时后他母亲就回来了。
果然如林医生所说,不出半小时,母亲就发现他去了医院。
甚至不是看到单子这类寻常的途径,而是闻出来的,母亲说他洗完澡换下来的衣服上有一股医院里耦合剂的味道。
邱霖想不起自己用了什么耦合剂。
“就是做彩超时候医生涂在你胸口那个透明的黏糊糊的东西!”母亲骂骂咧咧,之后念叨了他余下的一整天,直到他说撞见了林医生是林医生送他回家才消停下来。
晚上,母亲久违地躺在邱霖的床边,是邱霖要求的,他已经好几年没和母亲睡过同一张床了。
“林医生陪你做的检查?”
“嗯。”
“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帮我看了报告,下班后送我回家,路上跟我说要乐观,像傻子一样乐观,相信自己能一直活下去。”
母亲淡淡地笑了一声,随后在黑暗中叹了声气。
挺好的,邱霖很欣慰,母亲可是花了很多年才敢当着他的面叹气的。
“不过啊,妈你还记得么,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其实还不错的,数学和化学经常考头几名对吧。”
“是有过那么几次啦,不过你物理烂啊,不知道怎么那么烂的,我和你爸的物理都不错,你满分一百考一半都费劲,把总分拉下来一大截。”
“哎呀,那不算,”邱霖打岔,然后和母亲一起笑出声来。笑声在黑暗的房间里回荡,他笑得有些微喘才停止,“虽然物理烂,虽然不是全才,但你儿子至少不是傻子吧!”
“嗯,不是傻子。”
“那让不是傻子的人当傻子也蛮难的对吧。”
母亲没说话,黑暗中摸了摸他脑袋,让他别瞎想。
“妈妈,我知道我小时候答应你说要活到20岁,这话你现在还当真吗?”
“当然得当真,你不准耍赖啊。”
“不是我想耍赖,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活到20岁的话,你看行不行。”
“想干嘛?”
“我想干点没干过的事情。”
“.....’”母亲沉默了很久,沉默得邱霖以为她睡着了时才说话,“不活到20岁,那活到18岁总是要的吧,要求也不高,就像对你的物理似的,也就几个月了,凑个及格?”
“我努力看看吧。”
“你给我好好努力。”
“好,不过以防我活的水平和我物理考试水平类似,我能不能把生日愿望提前许了?”
“说吧。”
“三个愿望,第一个,希望你健康幸福钱包鼓鼓到一百岁。”
“承我儿子吉言。”
“第二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偶尔方便的时候也顺带想一下我爸......”
“好。那第三个呢?说出来还是要放在心里?”
“不了,不放在心里,这次要说出来。第三个愿望,我想在葬礼上请方野来弹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