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案组,连海平掰下一块儿茶饼,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这些天来的走访记录、沈小舟的时间线等等。似乎太疲惫了,他眼神有些散,搓了搓脸。
连海平又去了那个野滩,提着四个负重沙袋走向大海。他戴着沙袋,奋力游着,劈风斩浪。游累了,他立起来踩水,大口喘着气,望着夜空下的海面。海水消耗了他的体力,然而好似暂时洗去了疲惫和烦扰,集中了他的精神。他眼神渐渐聚焦,似乎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连海平和石强锋又去了南方理工大学。
进了校门,连海平观察着两侧道路,在找什么东西,边走边说:“沈小舟从社团活动出门,到大学西门叫车,中间有二十五到三十分钟的时间。按正常步速,从社团阶梯教室走到大学西门,十分钟就够了,至少还多出十五分钟时间。”
石强锋说:“不是跟张昊阳说了会儿话么。他要送,沈小舟不让送什么的。”
“十五分钟,能说很多话。”
连海平在笔记本上画了个路线草图,抬头寻找,道路两旁所有的监控探头。见到一个,就在草图上标记下来。
“这是从阶梯教室到学校西门的路。”到了大学保卫处,连海平把路线草图给工作人员看,“把六月十九日下午三点以后,这条路线上的所有监控视频都调出来。”
工作人员说:“有几十个呢。”
“二十三个。” 连海平说。
连海平和石强锋一人一台监视器,挨个检索监控视频。石强锋看得眼睛发酸,不时揉着眼皮。连海平把茶饼递过来,石强锋看了看,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一咧嘴把茶渣吐到垃圾桶里。
“怎么这么苦?这茶叶多少钱一斤?超不过十块钱吧。”
“便宜,提神就行。”
连海平换了一个视频文件,接着看。很快,他说了声:“有了。”
石强锋闻听,凑过去看,在视频中看到了沈小舟和张昊阳,在一条人来人往的校园主路上。
视频中,张昊阳看到了走来的沈小舟,迎了上去。两人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沈小舟看起来要走,张昊阳拉了她一下。沈小舟朝一边看了看,示意张昊阳跟她来。他们走出了视频范围。
连海平看了一眼草图,点了点另一个角度的监控。
石强锋找到这个视频文件,打开来。只见视频中,沈小舟和张昊阳离开了主路,走进路边树篱后面的小花园。沈小舟的身影被树丛挡住了,张昊阳也被挡了不少。然而看得出,张昊阳越来越激动,不时有肢体动作,好像在央求沈小舟,几乎要下跪似的。终于沈小舟离开了花园,只剩下张昊阳自己。他呆呆地站着,发了会儿愣。
连海平盯着他看,突然看见张昊阳走到一棵树跟前,发疯似的用击打树干,打了很多下。张昊阳转过身,迎着监控探头的方向走来。
连海平停住了视频,望着显示器上张昊阳的脸。虽然不太清晰,仍能看出他的怒意,和他们上次见到的那个气质温和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连海平和石强锋回到专案组,老郑和小齐马上汇报。
“找到了!”小齐指点着地图,那条沈小舟消失了的街道,“十九号下午四点零九分,沈小舟从这儿走过,在这条路上消失了。四点十二分,张昊阳的车也通过了这个路口,四分钟之后,四点十六分,从另一头的路口过去了。”
“沈小舟半道从吴波的车上下来,正愁接下来怎么走,张昊阳就出现了,沈小舟会不会上了他的车?” 老郑说。
线索再次指向了张昊阳,大家对视一眼,有些兴奋。
连海平和石强锋马上赶到“玉艺天成”玉器工作室。工作人员这次没带他们上去,小心地指了指楼梯,让他们自己上。
他们两人刚到二楼,就听见一个男人沉声呵斥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张昊阳的父亲,书画协会会长张墨卿。
“年轻人,要有精气神,可以活得浓墨重彩,也可以活得清新淡雅,但是不能丧了气,失了神,你给我打起点儿精神来!”
“训儿子还训出排比句来了。”石强锋就要去打断。
“等一下。”连海平拦住了他。
“咱们是查案,不用等他训完吧。”
“听听,可以侧面印证他们口中的张昊阳到底什么样。”
石强锋鼻子里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倚着墙听。
只听张会长说:“不想干这一行,可以,我给你资金,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有目标吗?”
张昊阳没有回答。
“没有是吧?那就把心收回来,路给你铺好了,接着走啊!有麻烦我帮你清扫,有坎儿我帮你趟平,你是张墨卿的儿子,把腰给我挺起来!”
石强锋说:“当爹的怎么都是这一套?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都管。”
又听见张会长说:“你看看你,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听到这儿,连海平抬脚走了过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张会长在里面说:“进来。”
进了办公室,空气里似乎还飘着张会长的怒气。
“张会长,我们是警察,有个案子,请张昊阳跟我们到局里去,协助调查。” 连海平客气地表明来意。
“有事不能在这儿问么?”张会长看起来颇有书画家风范,穿着考究的中式服装,保养得当。
“依法传唤。”石强锋直接拿出传唤证递了过去。
张会长看了看传唤证,说:“这个事情,我跟李局确认一下。”
石强锋说:“我们分局没有姓李的局长。”
“市局。”张会长拿出手机,要打电话。
张昊阳却抬脚向门外走去,说:“走吧,我跟你们去。”
张会长叫道:“站住!”
张昊阳没停步,走了出去,石强锋跟着出去了。
张会长留住连海平,说:“请留步。有个情况告知你一声,张昊阳有先天性脑血管狭窄,问话的时候请注意措辞,不要让他太激动,可以的话,我请一名医生随时候着。”
连海平有些意外,淡淡回答:“您随意,我们不会比您的措辞更激动。”
回到警队,连海平、石强锋立即审讯张昊阳。
连海平态度很和气:“请你再说一遍六月十九号下午和沈小舟见面的情况,从头到尾都说了什么话,双方是什么反应,完整复述,不要有遗漏。”
张昊阳却沉默不语,好像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那咱放电影吧,你配音就行了。”石强锋打开显示器,放起那段沈小舟和张昊阳的监控视频。
张昊阳看了一眼,目光马上被吸引过去,盯着视频中的沈小舟,似乎不愿意放过每一秒。连海平观察着他的表情。放到花园段落,看不到沈小舟了,只能看见他自己,张昊阳似乎很失望。
一直放到张昊阳挥拳击树,石强锋暂停了视频,说:“沈小舟跟你说了什么啊,看你那个杀气腾腾的样子,伤你自尊了?不会比你爸说的还难听吧,那肯定生气!”
张昊阳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我没生气,我就是想跟小舟聊聊,忘了我生日那天说的那些蠢话,我们重新开始,还做朋友。可是她觉得,还是不见面的好。她知道,只要我还能见到她,就做不成普通朋友。我……很绝望,所以有点儿激动。”
连海平说:“是很激动吧,你脑血管有问题,还这么激动,不想活了么?”
张昊阳惨然笑了笑,没说话。
连海平又问:“沈小舟知道你这个病么?”
“知道。”
“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不愿接受你?”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她可能早就不见我了。”
“和沈小舟做朋友,就那么重要吗?”
张昊阳深吸了一口气,说:“小舟……是我的精神支柱。你们大概也听见了,我爸觉得我是个废物,我自己也没什么可反驳的,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小舟一直在鼓励我,去尝试不同的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小舟没了,什么路都无所谓了。”
连海平问:“那天下午你和沈小舟分开之后,走了什么路?”
“回家的路啊。”张昊阳不大明白
“你和沈小舟走了同一条路,你一直在跟着她么?”
张昊阳很吃惊,说:“怎么会呢?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连海平示意石强锋打开下一段视频,是张昊阳的车通过两个路口。
“沈小舟在这两个路口之间消失了,她上了你的车么?”
“没有……”张昊阳呆呆地看着视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我本来能接上她?”
他好像胸口遭受了一下重击,骤然缩起了身体,似乎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痛苦。极度的痛苦中,张昊阳突然笑了笑,这个笑有点儿让人毛骨悚然。
问完了张昊阳,没什么突破,石强锋和连海平出了审讯室。
“要么是真的,要么他也装的太像了。你信吗?”石强锋不甘心。
连海平说:“不要主观判断。人先拘着,去办搜查证吧。”
“搜哪儿?他的车?”
“车,住处,办公室,所有地方。”
石强锋回到专案组,看见赵厚刚一组正聚在白板前面。
“有动静了,这是经五路建设银行自动取款机上的探头。”林子把一张照片贴到白板上“老鲨沙宏利”的名字下面,是一张监控视频截图,ATM机上的,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
赵厚刚问:“是沙宏利么?”
“认不出来,但是……”林子贴上第二张照片,也是一张监控视频截图,是街道。林子指着照片里的一辆车说:“银行外面发现了沙宏利的车。”
赵厚刚点点头,说:“露头了就好办,撒网吧,加班加点,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
林子看见石强锋,调侃道:“加班,抓人,来吗?”
石强锋有点儿羡慕似的,到一旁坐下。
“我们……有任务。”
旭日厂居民区里一个小超市,门前宽敞,总聚着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下象棋的,打牌的,喝小酒的,还有个理发的,一片硬纸板上写着“理发八元”,这里是街坊闲人一个据点。
金杯面包车在超市门前停下,杨涛下了车,打开后厢门,走向小超市。超市店主,五十来岁的男人,就在门口坐着,跟杨涛打了招呼,站起来。
“十箱,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进。”
“够了。不大办,摆不了几桌。”
杨涛和店主走进超市,一人搬了一箱白酒出来,放进面包车后厢。放下酒,杨涛皱了皱眉,紧了紧腰带。
“腰怎么了?”
“前几天搬东西,没吃住劲儿,闪了一下。”
闲人们听见了,马上打趣。老窦说:“大小伙子闪着腰,那得搬多重的东西,搬的是不是人?”
杨涛脸色变了一下。
老窦又说:“是不是往床上搬媳妇儿闹的?”
老包说:“听说新媳妇儿是大学生,你高中毕业了没有,怎么高攀上的?”
杨涛不愿意多说,不搭茬,只来来回回搬酒。
老窦说:“大学生怎么了,咱们厂出的大学生多了……”
老包突然示意,让他别再说了,他们看见沈华章走了过来。大家都小心起来,不再乱说话。沈华章不再是往日整洁清朗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他走进超市,拿了一瓶白酒出来,就在超市门口坐下,拧开瓶子喝了一大口。
杨涛跟他打了个招呼,看着他手里的酒瓶。
“沈叔叔,您……现在喝太早了吧。”
沈华章随意地摆摆手,让他别管。
杨涛无奈,说:“家里还有事儿,那我就先走了。”
他上了车,又看了一眼沈华章,开车离去。
沈华章又喝了两口,脸色发红,长出了一口气,居然笑了笑。
店主说:“老沈,别喝了,回家吧。”
“家,哪有家?”沈华章站起身,走到理发的破椅子坐下,叫理发的,“给我剃个光头。”
理发的看看沈华章的头发,说:“你喝多了,我可不敢剃,你酒醒了找我麻烦呢。”
沈华章伸手拿起工具盒里的推子,打开了,朝着自己脑门上推去。推子过处,留下一条白色的沟。大家都看得有点儿傻眼。
沈华章把推子扔给理发的。
“剃吧。”
冯大队在办公桌后面坐着,邱局在门口探进头来,敲了敲门,晃晃手里的乒乓球拍。
“打几盘?”
冯大队看看他,说:“商量事儿就商量事儿,老打什么球?”
邱局说:“一来一回,就商量清楚了。”
冯大队说:“我可不让着你啊!”
活动室有张乒乓球台,邱局和冯大队分别拿了拍子,两头站好。冯大队发球,开打。冯大队是横拍,攻势威猛,邱局是直拍,刘国梁的路子。来回几个球,谁都接得住谁,水平相当,都不菜。
邱局说:“上头来电话了,问张昊阳的事儿,听说队里把人拘押了,问理由充分不充分,别过度执法。”
冯大队说:“要是连海平觉得充分,那肯定充分,还有谁比他更严谨?”
两个人你来我往,各有输赢。
邱局说:“连海平申请搜查张昊阳住所、汽车,但是房子和车子都在他爸张墨卿名下,上头说形势有点儿敏感啊。”
冯大队说:“有什么敏感的,上次张昊阳交代案发当天见到沈小舟的情况,没说实话嘛,实际情况是,两个人有冲突,张昊阳情绪激动,很可能跟踪了沈小舟,搜查他有理有据,敏感个屁呀!”
冯大队一记猛扣,得分了。邱局收起了拍子,准备休战。冯大队不让走。
“哎,接着来,我马上就赢了。”
“我签字去。”
“不差这一个球。”
邱局站住,瞄了瞄冯大队,突然发了个刁钻球,冯大队没接住,下网了。
“这是什么招?我怎么没见过!你还藏的有绝招啊你?”冯大队有点儿气急败坏。
“无他,唯手熟尔。”邱局笑呵呵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