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第一天,石油高中二年五班班长明杨在姥姥家醒来,迟到了。
后来他回想了一下,不是爸妈离婚那一天,也不是他爸拽他到亲子鉴定的那一天,也不是他爸冲回家,当头给了他妈一个耳光的那一天。
开学那天,才算是他跟过去十七年的人生真正告别。
姥姥家是厂区当年分的老房子,小,一进门一个小门厅,放张小桌吃饭、洗手区,然后是四个小格子一样的小房间,一个当客厅,带个阳台,另三个做卧室,放张床和单开门衣柜、书桌就转不开身了,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彩色玻璃,给门厅透点光。
这批楼刚建的时候厂区人人眼馋,谁家孩子都多,因此设计上房间多,都是为了各家孩子成家时方便。明杨住的是他大舅从前的房间。墙面泛黄,靠墙放了张单人床,再有一张老书桌,窗帘是旧粗棉布做的,天蓝色。
角落里堆着好几个箱子,一假期了,从北京回来后,他碰都没碰这些,似乎怕打开后,那些旧日的空气会扑出来,质问他——那个明亮的,一百五十平米的家去哪儿了?我们怎么沦落到这儿了?
明杨坐床上发呆了很久,后果就是直接迟到,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
他无所谓地去排队,发着呆,等着把自己的班级、姓名登记后未来挨骂。突然觉得肚子暖烘烘的,他诧异地低头。
有人排在他前面弯腰签字,把背着的黑色大书包托了起来,直对着他的脸,热量和香味儿从书包里偷偷窜出,诱惑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他。
这味道,起码有三个糖油饼,明杨有点饿,下一秒,他突然发现,黑书包的主人就是他自己的同班同学周轻轻,她快速签完,一言不发地径直走了。
还有五分钟早自习,高中部的楼建的曲里拐弯,导致上上下下很多个隐蔽空间,非常方便学生们干点坏事。
明杨刚上楼,就看到班上几个同学从五班教室后面的柱子拐出来,有的嘴里在嚼,有的揣着袖子,最后一个转出来的是周轻轻,她拎着那个大书包,但书包开着大口。
她这是在给大家带早饭?
明杨进了班级,班长的威严让教室安静了一下,但开学第一天,大家还没进入状态,油高抓大放小,早自习允许学生们吃早饭,班里一股香味儿。
明杨坐下,转头看了一眼周轻轻,她坐在倒数第二排,跟明杨就差一个走道,正一边看书,一边吃豆腐辣包,注意到明杨的视线,她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嘴上还带了一抹红油。
明杨只好转过头去,他有班长光环,不好意思开口跟女孩子问早饭。
老班进来了,一个假期没见,同学们一阵欢呼,老班姓林,是个瘦高个子,皮肤很白的中年女的,她叫明杨带了几个男生去搬书。搬完书,明杨留下来,说自己想住校,林老师听完,奇道:“住校?你家不是离得挺近的吗?去年你没住,怎么今年想起来了?”
明杨心里难受了一下,说:“家里有点忙,我妈没时间给我做饭,让我来问问。”
林老师说:“家里咋了?“
明杨笑笑,“我姥姥家的事儿,我妈顾不上我。”
“行,我帮你问一下,别耽误学习,有啥事儿都跟老师说。“林老师性格说不好听就是有点大大咧咧,“很可能没床位哈,咱们班走读的本来就少,这学期就你和周轻轻。”
回到教室,同桌李晨拍了拍他,“假期叫不出来你,干嘛去了?”
明杨耸耸肩,“我去北京了。”
李晨叫道:“你去北京玩了?去长城了?”
明杨摇头,手上翻着书,“没,不是去玩的,饿死了,有吃的吗?“
高二一上来,住宿生的晚自习延长到了晚上九点半,走读生六点就能回家,其他人吃完食堂,回班里继续看书的,放松聊天的,明杨也去食堂吃了,再跟李晨他们打了十五分钟篮球,收拾书包,给门口的教导主任看了走读证,出了校门。
他还没习惯,本能地往左走,晃了下神,才默默转向了右边。
回姥姥家的这段路有点偏,做小客,三块钱能到,但心里不舒服,他就还是走路了,边走边觉得还是要争取住校,哪怕跟外班的住一起。在学校里,跟同学们一起待在明亮的教室里,他能胡思乱想的少点,否则一颗心总是往黑暗里沉。
回到家,他把明天要用的几本新书拿出来包书皮,做完后又开始收拾箱子,翻他的宝贝球鞋,搬的太仓促了,他当时是在姑姑等人怜悯而复杂的目光下,在爸妈的激烈争吵中随便塞来塞去,东西乱成一团。
有人进家门,明杨以为是舅舅,喊了一声,低头继续干活,房间门被推开,他妈李红进来了,扫视了一圈,道:“几点回来的?路上人多不多?”
明杨手上不停,“走路四十分钟,还行。”
李红掏钱放在桌上,“给你,四百块钱,省着点花。”
离婚以前,明杨喜欢打球、喜欢玩游戏,一双四百块的新球鞋,他跟爸爸说一声,立刻就有,有时候甚至直接去他爸钱包里掏,留个条就行。但现在,他得靠四百块过一个月了。
“你爸找你了吗?”李红问,她看着有点憔悴,之前精心保养过的脸,这两个月没有美容院维持,也没涂口红,精气神立刻就显得衰败。
明杨一股火上头,冷冷道:“没有。”
李红一挑眉:“给我摆脸呢?来,给他打个电话。”
明杨把球鞋摔到床上,“我没脸给他打电话,我是他谁啊?”
李红冷笑,“你是他儿子。”
明杨瞪着她:“是我亲爸吗?两月都不到,你能让他松快点儿吗?”
李红胸口起伏了两下,说:“养了你十七年,不是亲的也是亲的,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离婚,你爸房没给我,车我养不起,咱娘两光身子出来的,靠我的工资,养不起你上大学。”
明杨心烦得够呛,“我打工,我助学贷款!我上的起!“
“吵吵啥啊?”舅舅李陈光在李红背后说,工作原因,他走路没声儿,他个子高大,皮肤有点黑,理着平头,手上拎了几袋子食物,估计是今晚不值夜班,一会儿打算自己喝点儿。
李红绷着脸说,“我给孩子送点生活费。“
李陈光点点头,“嗯,也别只送钱,送点温暖,明杨,正好,帮舅办点事儿呗,帮我把碟还了,前面三栋楼的碟片店,帮我再随便挑两盘,要动作能打的哈。”
明杨知道舅舅是特意把自己支开的,拿起鞋架上的碟片便出了门。
李陈光看他出了门,这才扭头问姐姐,“吃了吗?。”
李红眼圈红了:“我哪儿吃得下去,孩子心里有气。”
李陈光把菜放到桌上,慢悠悠脱鞋,再去厨房洗手拿盘子,根本不接她茬,李红自己顺顺气,觉得没意思,扭头进了自己房间,拿了点东西就又出门了,铁门被关的山响。
明杨慢慢走着,扫视着这个小区,他以往不常来姥姥家,来也就是车接车送,吃完饭就走。
这是个老家属楼,每栋楼的一楼都被围上了,有开成菜园子的,有围起来养花的,有围起来堆破烂的,有的人家把墙打个门,外接一间铁皮房出来,这儿不让做饮食店,所以这种铁皮房要么租出去,要么家里当多个房间,或者当个小库房,东北天冷,等于多出来个超大冰柜,限时使用半年。
碟片店就是这样的一个一楼外接铁皮房,窗户拉开半扇,有纱窗挡风和蚊子,店门开着,里面很亮,有个旧电视机放成龙的新电影,声音不大,看店的人坐在窗边,埋头在桌上写着什么,她一抬头,明杨惊了一下。
是周轻轻,她怎么在这儿?这家店是她家开的吗?
注意到了他的凝视,周轻轻抬起头,她皮肤很白,头发长到了腰,编成一股麻花辫,明杨想起来了,周轻轻不怎么说话,只有在入学的时候让他注意过一次,不,是让全班惊讶了一次,现在很少有女孩子留这么长,这么老气的发型了。
明杨犹豫着要不要进屋,下一秒有人带着一股酒气飘了过去,一巴掌拍到窗户上,喷道:“你家这片儿怎么回事?耍我呢?干放放不出来!”
周轻轻很冷静,伸出手道:“碟给我看看。”
来的是个大舌头老头儿,脸喝得红红的嚷:“什么碟?没有碟!被我踩碎了!放不出来!小丫头片子,会不会卖啊?”
明杨没遇到过这种人,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猥琐,周轻轻把门啪地一关锁了,对着窗户外道:“没带碟,就没押金可退,你赶紧走!”
老头儿碰碰砸窗户,继续大叫,明杨看不下去,上去拍他的肩膀,叫他清醒点,这老头儿越发来劲儿了,一拳给明杨推了个趔趄,周轻轻站在窗户后看着,也不说话。
明杨的火也上来了,他看看四周,跑开几步,捡起一根小臂长的木棍,想着要不要给这酒蒙子老头儿小腿一下,周轻轻已开门跑到他旁边来夺棍子:“班长,放下!他喝醉了,你烦不着!”
那老头已经又要过来了,明杨本能将周轻轻往身后一拉,下一秒,一个高瘦,头发有点长的青年闪现,一脚把这酒蒙子老头儿踹了个趔趄,状似亲热地把老头儿揽住,笑道:“喝醉了啊大爷,把你送回家。”
说完,他伸手直接把老头的裤腰带一扯,吓得老头抓紧了裤子大叫,被他直接拽走了,明杨连他的正脸都没瞧见。
他也松了口气,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有点想找借口打这老头一顿,出出胸中的郁闷。
但眼下不成了,他只好尴尬地对周轻轻道:“谢谢你阻止我。”
周轻轻放开了他的袖子,退后一步说:“原来我之前没看错,你真的搬过来了啊,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