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6章保罗一世之死(下)
时间再度回到数小时前,在圣彼得堡最安全的冬宫深处的寝宫里,沙皇保罗一世裹着一张半旧不新的睡袍,望着床头对面,持续燃烧中的烛台,而烛火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往常这个时候,这位沙皇总要喝一杯掺着蜂蜜的热酒助眠,可今夜不知为何,心脏总无端地揪紧。当座钟敲响两下时,他突然起身,赤足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推开了通往私人祈祷室的暗门。
祈祷室,依然弥漫着陈年蜂蜡与乳香混合的气息,墙上悬挂的镀金十字架在烛光中微微颤动。保罗一世跪坐在天鹅绒跪垫上,手指机械地摩挲着念珠,视线却凝固在角落那幅褪色的肖像。
画中父亲彼得三世身着戎装,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可谁能想到这位沙皇最终暴毙在宫廷政变中,对外宣称的死因,竟然却是极度荒诞的所谓“痔疮发作”。
“陛下,您该休息了。”不知何时,贴身老仆阿拉普已经站到了祈祷室门外,他捧着一件厚实的披风,轻声提醒。
对此,保罗一世却充耳不闻,脑海中突然闪过侍卫长索比亚宁三日前的谏言:“近一段时间以来,陛下的禁卫军统领,拉耶夫斯基将军开始频繁调动宫中侍卫,说是轮换,可那些被调走的,皆是跟随陛下多年的,来自旧都莫斯科的忠勇之士……”
当时的沙皇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那是保罗笃定的认为索比亚宁在嫉妒拉耶夫斯基,因为禁卫军统领一职,自己没能授予身边的侍卫长。
然而此刻,索比亚宁的那些话语却如毒蛇般,贪婪的啃噬着沙皇保罗的神经,似乎下一刻,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突然,一阵沉闷的爆炸声穿透宫墙,祈祷室的烛火猛地熄灭。黑暗中,保罗一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念珠上。
听到外面的爆炸声,加之祈祷室发出的异响,老仆阿拉普随即慌了神,他立刻冲了进来,发现保罗一世安然无恙,这才稍稍安心。
随后,老仆重新点燃油灯,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陛下,爆炸声来自西门,宫门的方向!”
没过多久,密集的脚步声与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叛军们已经一路冲杀到了内宫。
在听从侍卫的报告后,保罗一世踉跄着起身,撞翻了身旁的青铜烛台。
不久,侍从长索比亚宁拼死派人送来的口信也被呈到面前时,警报上的字迹,已被鲜血晕染:“叛军已经攻破了东门和南门,请陛下立刻从西北方向突围!”
保罗一世攥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眼前浮现出索比亚宁的笑脸,那是侍从长上个月还笑着说,要为沙皇猎来开春第一只野鹿。
“召集所有侍卫!快!”保罗一世声嘶力竭地喊道,可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走廊传来的回音。
当他跌跌撞撞跑向宫殿大厅的时候,却看见平日里恭顺的侍从们缩在墙角,有人甚至偷偷褪去了制服上的皇家纹章。
他突然想起阿诺索夫在离开冬宫之前,曾经对自己私下说过的一句话:“陛下,人心不是靠勋章和皮鞭就能收服的。”
后花园的庭院里,索比亚宁的尸体横陈在血泊中,手中还紧握着那把断剑。他的亲卫队几乎全军覆没,少数幸存者被哥萨克骑兵逼至墙边,这几名勇士面对叛军高举的屠刀,始终拒绝投降,继续高呼着:“沙皇陛下万岁!”
与此同时,保罗一世被贴身老仆阿拉普,以及两名忠诚的仆人护着退向祈祷室。
“陛下,我们可以从密道走!”老仆阿拉普夫扯开墙面上的挂毯,露出暗门的铜环,可暗门刚开启一道缝,普拉通·朱波夫的马刀已抵住他的咽喉。
作为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最后一任亲密情人,普拉通对于这座皇宫的熟悉程度,自然比起保罗一世要多得多。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准备往哪儿逃啊?”叛乱首领的军靴碾碎了沙皇遗落在地上的念珠,宝石珠子四散飞溅。
保罗一世望着对方眼中疯狂的杀意,突然想起父亲彼得三世遇害时,凶手是否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想到这里,保罗一世挺直脊背,试图找回沙皇的威严:“你们这群叛逆,亚历山大和康斯坦丁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哈,您的两位继承人,亚历山大殿下正守在宫殿外面,等着接收皇位呢。至于二殿下康斯坦丁,您会认为谁偷偷的告诉我们如何进入这一间密室。”
普拉通·朱波夫的这番话亦真亦假,却是彻底击碎了保罗一世的求生欲望。他望着彼得大帝的肖像,仿佛在嘲笑这位末路沙皇,“该死的保罗,您和您父亲一样,都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当普拉通手中的匕首刺入胸膛的瞬间,保罗一世的视线越过叛军的肩膀,落在祈祷室墙壁的圣像上。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父亲向他伸出手,而远处传来的铜钟声,与数十年前,彼得三世遇刺时的钟声重叠在一起。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保罗一世听见叛军首领普拉通冷冷的声音:“所有人必须记住了,对外宣称沙皇保罗一世是因突发恶疾,嗯,是中风而亡。”
鲜血顺着祈祷室的地砖缝隙蜿蜒,染红了那串也被破碎的念珠。曾经不可一世的沙皇,此刻躺在他虔诚祈祷的地方,成为了又一个被权力碾碎的亡魂。而冬宫之外,新的曙光正准备刺破乌云,想着要为这场血腥政变镀上一层讽刺的金边。
两小时后,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圣彼得堡厚重的云层,却无法驱散冬宫弥漫的血腥气息。
朱波夫兄弟站在保罗一世的尸体旁,尼古拉用马刀挑起沙皇染血的披风,布料撕裂的声响混着残火噼啪声,在寂静的祈祷室里格外刺耳:
“这个老疯子的统治终于结束了!瞧瞧这尊贵的行头,现在不过是裹尸布!”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靴底狠狠碾过散落的念珠,宝石珠子迸溅在镀金十字架上,撞出细碎的声响。
普拉通却蹲下身,仔细擦拭溅在靴面上的血迹,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圣像,突然想起昨夜那份被盗走的皇储亚历山大的亲笔信。
“立刻派人清理现场,把尸体抬到寝殿。”普拉通起身整理衣领,珐琅怀表链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他继续嘱咐着毛手毛脚的手下,说道:“记得给沙皇换上整齐的睡袍,邀请两位御医出具一份因为中风而不幸暴毙的诊断书。”
清理现场的命令下达后,两名叛军士兵粗暴地将沙皇的尸体拽进寝殿,其中一人扯掉保罗一世破碎的睡袍时,无意中露出背部因长期束腰形成的畸形脊柱,在烛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快给睡梦中的保罗一世换上一件新的睡袍!”尼古拉踹开挡路的烛台,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狞笑忽明忽暗,“要让所有人相信,俄罗斯帝国的皇帝是安详地死于睡梦中。”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噤若寒蝉的宫廷仆人们,“谁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你们的下场就和你们的主人一样。”
与此同时,本尼格森将军带着哥萨克骑兵在宫中展开“清扫”。马刀出鞘的寒光掠过每一间偏殿,那些试图藏匿的侍从被揪着头发拖到庭院。
“保罗一世已死,你们将效忠于新皇亚历山大!”本尼格森的嘶吼声混着皮鞭破空声,沙皇身边的老仆阿拉普夫因不肯摘下旧制服上的双头鹰徽章,被当场抽得皮开肉绽。
当骑兵们闯入皇家档案馆时,书籍与卷宗被随意抛洒,记载着历代沙皇秘辛的卷宗在马蹄下化作碎屑。
在地下酒窖,叛军们扯开尘封的橡木桶,伏特加的浓烈气息与血腥气交织。
“为了我们的新沙皇干杯!”一名叛军士兵高举酒瓶,酒水顺着胡须滴落,在满地碎玻璃间蜿蜒成河。
这些胜利者肆意砸毁刻着皇家纹章的银质酒具,将万里之遥运来的波尔多红酒随意浇在同僚头上,疯狂的笑声中,有人突然扯开喉咙唱起下流小调,歌词中夹杂着对保罗一世的辱骂。
当伪造的御医诊断书墨迹未干,朱波夫兄弟已开始瓜分胜利果实。尼古拉霸占了保罗一世的书房,将镶金的办公桌拖到窗边,在沙皇生前批阅奏折的位置,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
他随手翻看着未完成的政令,突然将公文纸直接撕成两半:“什么‘贵族豢养了农奴数量超过五十名,就需要依然纳税’,真他M的是个笑话!”下一刻,碎纸片如雪片般飘落。
普拉通则悄然来到皇家金库。当沉重的铁门开启,镶嵌宝石冠冕,以及钻石权杖就在烛光中折射出刺目光芒。当然,金库中最多的是堆积如山的黄金和白银。
普拉通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权杖和皇冠,但很快,他便心有遗憾的放下。下一刻,普拉通转过头,对着阴影中的下属低语,“将这些一半的金条和一半的白银都带出来,每个弟兄们都会有份。”这是皇储亚历山大的承诺。
而在冬宫广场,哥萨克骑兵正用铁链捆起保罗一世的旧部。“带走!”士兵粗暴地推搡着一名瑟瑟发抖的文书,对方怀中的公文本掉落在地,里面字样还未写完。
骑兵们的马蹄无情地踏过,将墨迹碾作泥浆,混着雪水流入下水道,就像这个帝国曾经的荣光,正一点点消逝在权力更迭的血色浪潮中。
得知父亲保罗一世死讯的瞬间,皇储亚历山大踉跄着扶住雕花窗台,晨霜在他掌心融化成冰凉的水痕。
这个自幼在宫廷阴谋中战战兢兢长大的年轻人,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天鹅绒软垫上,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圣乔治勋章,那枚勋章曾是保罗一世在他十六岁时,面无表情地亲手佩戴上的。
“够了!够了,我的皇储殿下,您的表演可以结束了!”本尼格森将军粗暴地扯开雕花帷幕,晨光猛地灌进房间,在亚历山大苍白的脸上投下锋利的阴影,“别孩子气了!千百万人的幸福都取决于您的坚强!快去让士兵们见见您!”他的马靴重重踏过厚重的地毯,带起的尘土落在摊开的《皇位继承法》上。
亚历山大颤抖着起身,银质腰带扣硌得肋骨生疼。他对着铜镜整理仪容,却在镜中撞见自己泛红的双眼,那双眼睛与母亲索菲娅如出一辙,此刻却盛满了恐惧与狂喜的交织。
指尖抚过喉间尚未消散的哽咽,他想起昨夜藏在暗格里的密信,朱波夫兄弟潦草的字迹仿佛还在眼前跳动:“明日,我们将为您将清扫一切障碍,陛下!”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全城。来自宫廷的公告宣称:沙皇保罗一世是因“旧疾复发,医治无效”驾崩,可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却如野草般疯长。
市场上的面包师压低声音说亲眼看见了,本尼格森将军率领着哥萨克骑兵深夜出入冬宫;而酒馆里的醉汉拍着桌子,高声嚷嚷着要为保罗一世讨个公道……
推开推向冬宫广场阳台门的刹那,刺骨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广场上,哥萨克骑兵的长矛,叛军士兵的枪刺,如钢铁森林般挺立,他们的皮帽上还沾着昨夜的血迹。
亚历山大攥紧雕花栏杆,他在告诉世人一个所谓的事实:“……是的,你们敬爱的沙皇陛下,昨夜已经蒙上帝召唤而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努力扯出一个悲悯的微笑,“我即位之后,一切都将遵照我亲爱的皇祖母,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原则和心意行事!”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某种神秘的开关。人群中先是传来零星的抽泣,继而化作山呼海啸般的“乌拉”声。
亚历山大注视着下方沸腾的臣民,突然想起十一岁那年,他在阅兵式上因害怕战马而不禁落泪,被父亲保罗一世当众斥责“懦弱如妇人”。
而此刻,同样的广场上,人们将鲜花抛向空中,花瓣落在游行中的圣像上,像极了加冕典礼上的金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