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4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
现在将时间回拨到一年前,也就是1800年8月的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在雾霭中回荡,塞纳河上的驳船载着葡萄酒桶缓缓前行,桶身的铁箍与木板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夜幕降临时,普拉通・朱波夫裹紧黑色斗篷,从俄国驻巴黎使馆侧门溜出。雨滴敲打石板路的节奏与他的心跳同步,拐进第三条小巷里面,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出现在眼前。
推开咖啡馆的木门发出嘎吱声,潮湿的空气里混着苦艾酒与劣质烟草的气味。
此刻,罗塞正坐在角落,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上的雾气与他身后的烛火共同模糊了面容。这位法国-军情局的掌舵者正用银匙搅动冷掉的咖啡。
在回到巴黎后,长时间的“案牍劳形”令罗塞也有了近视眼,不得不配了一副近视镜。
"您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刻钟,朱波夫先生。"罗塞的声音像浸透冰水的丝绸,"圣彼得堡的密探效率比巴黎的蜗牛快得多。"
普拉通落座时,膝盖撞上桌腿,发出闷响:"你们什么时候已经监视到,我来到了巴黎。是打算将我送到圣彼得堡,让暴君保罗公开处死我吗?"他的手按在袖中短刀上,却注意到罗塞袖口露出的蓝白红三色丝带,那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象征。
罗塞笑了,露出被烟草染黄的犬齿,他说:"半年前您乘坐的丹麦商船'海鸥号',此刻正停靠在阿勒弗尔港。没错,那艘船的船长,是我们的人。"
他推过一杯苦艾酒,绿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而且您知道,我们执政官与沙皇保罗一世的关系,就像油与水。"
普拉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登船那日,船长曾意味深长地说"顺风而行",此刻才明白那是军情局的暗语。
"该死,你打算让我背叛俄罗斯祖国?"普拉通压低声音,却发现自己的愤怒里带着不确定。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点砸在蒙着雾气的玻璃上,像极了俄国-军事检察官审讯室里的水滴声。
罗塞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枚珐琅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肖像在烛光中浮现,女皇嘴角的那颗美人痣与亚历山大如出一辙:"我们只是在未雨绸缪。您难道忘记了,冬宫政变当晚,亚历山大躲在镀金帷幕后,看着两百名拥护者被屠杀?"
怀表的齿轮声在两人之间跳动。普拉通想起那个血腥的夜晚,亚历山大的礼服一尘不染,而他的佩剑却沾满有拥护者的鲜血。
"他要的不是忠诚,是寂静。"罗塞的手指敲了敲怀表,"而您,恰好知道太多。比如,希望保罗一世'意外驾崩'。"
普拉通的后背撞上椅背,冷汗顺着脊椎滑落。这个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除了亚历山大本人。怀表的表盖突然合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惊得邻桌的妓-女抬头张望。
"一旦您感觉到危险,"罗塞将怀表推过桌面,"只需要将它送到圣彼得堡或是莫斯科……大教堂里一位敲钟人的手中。他会带您去一个永远不会被沙皇密探找到的地方。"
普拉通盯着那枚怀表,叶卡捷琳娜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带着女皇特有的轻蔑。他想起某位智者曾说过:"权力的游戏里,没有祖国,只有生存。"此刻,这句话在苦艾酒的雾气中变得清晰可触。
"我需要时间考虑。"普拉通站起身,斗篷扫过桌面,怀表消失在他的袖口。罗塞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目送对方离开。
事实上,法国-军情局在策划渗透俄国宫廷时,曾圈定三位潜在合作者:普拉通·朱波夫、其兄尼古拉·朱波夫,以及俄国禁卫军将领本尼格森。对三人的评估报告摆放在巴黎军情局的会议桌上,烛火将纸页照得半透明,墨迹勾勒出各自的弱点与价值。
本尼格森将军的档案夹里首页,用红笔标注着“仇法入骨”。他的书房墙上挂着缴获的法军军旗,每次提及安德鲁·弗兰克的名字都会青筋暴起。
军情局评估认为,本尼格森对法国的强烈仇恨使其难以被策反,而且其家族与英国的汉诺威王室有着一丝联系。此外,登基之后的亚历山大不可能对本尼格森下毒手,只是将其边缘化罢了。
尼古拉·朱波夫的档案则充满矛盾。这位普拉通的兄长,表面是圣彼得堡社交圈的体面贵族。
尼古拉的全家福照片里,妻子怀中抱着三个孩子,背景是沙皇赏赐的庄园,显示出他对现有生活的依赖。家庭羁绊与表面忠诚,使得他难以成为可靠的背叛者。
最终,普拉通·朱波夫的档案被单独放置在绿色卷宗内。档案中特别标注:“无妻无子,唯一情感联结为兄长尼古拉,也因为家庭而疏远了普拉通……”
更关键的是,普拉通在宫廷权力斗争中逐渐边缘化,对亚历山大的野心与薄情早有不满,且无家族拖累,行事果决狠辣。
军情局长罗塞得到的最终评估报告指出:“本尼格森如烈马难驯,尼古拉似家犬恋栈,唯有普拉通·朱波夫,如孤狼游走于权力边缘。身边没有软肋的人,做事才能无所顾忌。”
……
1801年8月,柯尼斯堡要塞的石墙渗出咸涩的海水,普拉通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烛光,听着法国-军医官镊子夹取弹片时发出的轻响。
肩头的剧痛让他想起莫斯科逃亡途中,那枚擦过锁骨的子弹。当时他躲在一个乡镇面包房的烟囱后,闻着烤糊的黑麦香气,听着一名禁卫军大尉用恶毒的语言骂道,“一定要抓住那个狗杂种”……
“将军阁下总是踩着饭点来。”他望着西克尔斯基走进房间,后者军靴上的马刺刮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因为我知道您需要这个。”西克尔斯基将牛皮纸袋扔在桌上,里面掉出两块黑面包、一磅烟熏猪肉,还有一罐腌黄瓜。
这位法国-军情局在东欧及俄罗斯的负责人说道:“圣彼得堡那边传来消息,亚历山大已经知道您逃到了柯尼斯堡。”
普拉通用没受伤的手抓起熏猪肉,然而硬皮硌得牙龈生疼:“下次记得带一瓶伏特加,俄国人可以不吃任何东西,但不能没有伏特加”。
西克尔斯基微微一笑,解开佩剑放在桌上,他从怀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名单,说:“这些人正在被押送西伯利亚的路上,我们的人最多只能拦截其中的三分之一。”
“西伯利亚?”普拉通冷笑一声,难以下咽的猪皮喷在名单上,“亚历山大这是要让他们死在流放途中。”
西克尔斯基的手指停在“德米特里·奥尔洛夫”的名字上,那是冬宫政变当晚,亲眼见证保罗一世死在刀下的宫廷侍从。
“我们需要他活着,”法国将军敲了敲纸面,“他能够证明,是亚历山大下达了命令,让他打开了通向保罗寝宫的大门。”
“但奥尔洛夫有个七岁的独子,”普拉通擦了擦嘴角,“亚历山大的密探会用孩子的性命威胁他闭嘴。”
他突然抓住法国高级情报官的手腕,追问一句说:“你们法国人不是擅长玩阴的吗?派特工把孩子偷出来,送到柯尼斯堡的修道院,我保证奥尔洛夫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
西克尔斯基猛地抽回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您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们的手段。”
“我在圣彼得堡的赌场见过更脏的交易。”普拉通靠回枕头,肩头的绷带渗出鲜血,“比如,用情妇的堕胎药来威胁某个枢密院大臣的投票,或者在竞争对手的马厩里放毒蛇。亚历山大能坐上皇位,靠的不是仁慈。”
听到这里,西克尔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伪造的铜质勋章,上面刻着“1801年3月10日”,这是政变当天的日期。
他解释道:“安德鲁执政官希望您在法兰克福会议上,展示这个。”他将勋章放在普拉通掌心,“这是您参与政变的证明,也是亚历山大赐予您的‘荣耀’。”
普拉通摸着勋章上面的双头鹰。此刻,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让他想起沙皇掌心的温度:同样的冰凉,同样的虚伪。
“嗯,我要在会议上撕开亚历山大的伪装,”普拉通突然坐直身子,伤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不是作为证人,而是作为同谋。让所有人知道,”
“但这样您自己也会陷入叛国罪指控。”西克尔斯基不怀好意的说。
“叛国?!这不是你们法国人所希望的吗?”普拉通大笑起来,震得肩头伤口剧痛,“亚历山大杀父弑君就不是叛国?我不过是把真相摆在台面上,顺便也告诉欧洲的君主们,俄国的皇位应该属于康斯坦丁,而不是沾满鲜血的篡位者。”
“这取决于您的证词有多致命。”西克尔斯基站起身,重新佩好佩剑,“如果亚历山大被定罪为弑君者,俄国将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而康斯坦丁……”他顿了顿,“需要法国的刺刀保护。”
普拉通望着法国人离去的背影,手中的勋章突然变得滚烫。
窗外,波罗的海的风暴正在聚集,海浪拍打要塞的声音,像极了冬宫宴会厅里的掌声。那时的他,以为自己站在权力的巅峰,却不知那只是坠落前的幻觉。
他将勋章扔进床头柜,里面掉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尼古拉最后一封信的残片:“记住,我们的家族从不为叛徒陪葬。”
普拉通摇了摇头,摸出怀表,叶卡捷琳娜的肖像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忽然,他对着表盖低语起来。“抱歉,这一次,我发誓要毁掉您的帝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