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暮色笼罩的夜晚。
杰森三人隐藏在山林间的灌木丛中，眼前便是白溪修道院那坚厚的围墙。
“……教会向库西堡施压，认为这几年的匪患都是领主的不作为造成的，所以库西堡才会派兵来支持这次宗教审判，算是卖教会一个面子吧。”福尔一路上都在解释整个事情。
“匪患……”杰森嘲弄地说道，“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差不多就得了！”福尔怒气冲冲地顶上一句，随后压着语调犹豫道：“关于之前我提到的那个誓言……”
“没门。”杰森扬起眉毛，“等救出盖洛德之后，你最好老老实实等候我的命令，我是说，一切命令。”
“妈的！”福尔懊恼地啐了一口，“明明你也是来营救他的，凭什么要我还你人情。”
杰森狡黠地笑道：“你现在是盖洛德的信徒——这是你自己说的，而我和他只是朋友关系，你说能一样嘛？”
福尔还想争辩，杰森却伸手制止了他，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瞧，他们关门了。”
“听着，”福尔紧了紧腰带，口中飞快说道，“修道院武士有五个，都住在门厅附近。库西堡的援军也就十人左右，以我对地形布局的了解，他们最有可能住在后院靠东那一带。我们从西面过去，绕过修士的宿舍，直接下到地牢。”
杰森“嗯”了一声，脚下已经动了起来，心中仍在感激上天的眷顾。如果不是福尔曾经劫掠过这里，他们今晚没准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亦或撞进守卫的包围之中，那才叫做尴尬至极。
他们来到石制围墙下面，福尔二话不说直接开始攀爬，同时说道：“等着我拉你。”但当他还差一步就要爬上墙头之时，却看见一只大手从上面伸了下来。猛然抬头，他看见杰森已经稳稳坐在墙头。
“你怎么……”福尔愣了一瞬，然后握住那只手。
“在我失忆之前，没准也是干你这行的。”杰森说着转向墙外，“瓦图图，在这接应我。”
“是我们！”福尔一眼瞪了过来。
穿过回廊，两人看见库西堡的士兵正围着营火喝酒聊天，不时有粗鄙的笑声传来。猫着腰从黑暗中绕过去，他们看见一座两层宿舍楼坐落在前方。
还好，灯是熄的。修士们的作息时间有严格规定，他们不会像士兵那样熬夜狂欢。
“这边。”福尔在黑暗中说道，然后掀开了地窖的门。
向下的楼梯狭窄曲折，憋闷的空气逐渐笼罩全身，但比起水蛭的那座血色刑牢来，这里就算不上什么了。前方有火光摇曳，两人连忙躲进旁边的黑暗里，随后听见一个嗓音低沉的男人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你在乎他们，是的，你每日都在挂念，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
有人低哼了一声，随即便是铁链的响动。
另一个粗毫的声音响起：“哈！他终于有反应了，教长大人果真不一样！”
“别说话，皮埃尔。”前一人呵斥道，随即声音再次变得低沉柔和，“所以，好好想想吧，这是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只要答应，你的信徒全都能得到豁免，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结局更好的呢?”
铁链继续响动了一阵，然后安静下去。不久之后，杰森再次听见了老德鲁伊的声音：“之前被提审的那些人，他们……怎么样了？”
“哦，你问那些被你诱导的可怜人吗？”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他们在民众面前仍旧不肯悔改，所以被再次关押起来。你要知道，如果让这种遗憾的状况继续下去，等到教会的忍耐到了极限，那时候，他们都会上火刑柱的……所以，你需要抓紧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直到铁链再次响起，伴随之的是盖洛德一声沉重的：“我答应。”
“哈……”皮埃尔笑了起来，但那笑声戛然而止，似乎是受到了教长的阻拦。
“那我们就约定好了，明天在所有人面前，你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吧？”
“嗯。”
“你是一个高尚的人，非常高尚。我相信他们将来会感谢你的，尊敬的……橡木先生。”
火光开始向这边移动，看来他们已经打算离开了。杰森和福尔死死贴在房间的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还好那两人从门口径直经过，并未向这里多看一眼，杰森却将那“教长”的脸看得一清二楚——那正是白天下令烧死白袍人的家伙，衣冠华丽，言辞老辣。
待得四周再次变得漆黑，福尔一拉杰森的衣角，摸着墙壁向盖洛德的方向挪去。在黑暗中，盖洛德轻声说道：“福尔，你没被捕?还有一个……是杰森吧？很高兴得知你回来了。”
“你能看见我们?”杰森惊讶道。在这彻底封闭的空间里，连杰森这种走惯夜路的人都无法看清任何东西。虽然心绪难平，他还是立刻摸出钢锯开始锯铁链，旁边的福尔手中也响起了开锁器的声音。
“我能认出你们的呼吸。”盖洛德这样说道，杰森打赌老人脸上一定带着自豪的微笑。
“别得意了，老头子。”福尔的声音带着急切，“这该死的锁芯怎么这么复杂！”
“听他们说，这是意大利的工艺。”盖洛德倒是依旧不慌不忙。
“我谢谢你提醒啊，别他妈乱动！”杰森也忍不住抱怨起来。他拼命拉动着钢锯，手上却感觉不到明显的进展，倒是满头的汗珠开始滴落下来。
“杰森，还记得我和你们讲到的三重死亡吗？”盖洛德忽然说道，“当时只说了第一重，后面的考验其实更加有趣……”
杰森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咬着牙回应道：“还是等你出去以后再慢慢讲吧！”
“这第二重考验啊，是把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鼻子和嘴在外面……”盖洛德似乎没有听见杰森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眼不能看，耳不能听，独自忍受那份沉重的孤寂。”
“一开始我只觉得气闷，泥土的重量死死压在我的胸膛上，让我每一次呼吸都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尽管我知道，其实那土很松软。”
“直到我彻底静下心来，想象自己是一只蛰伏的虫蛹，并开始用悠长而缓慢的方式呼吸时，事情才开始变得轻松些。嘿嘿，难道不是很奇妙吗？我居然成了一只蛹……”
吱噶吱噶的摩擦声不绝于耳，成了老德鲁伊这段讲述中诡异的背景音，杰森拼命拉扯着钢锯，根本没有把对方的故事听进心里。在对面，福尔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看样子撬锁的工作也同样不顺利。
“第一天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盼望着这份煎熬赶紧结束，不过因为有了之前海面漂流的经历，这种憋闷似乎并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但后来，我饿了……”
说到这里，盖洛德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开心得就像个孩子：“就像是夜空划过无数流星一样，我的耳朵里突然开始出现声音了。枯叶落地时砸中了一只甲虫，引来不满的嘟囔；鼹鼠挖洞时逮住了一条蚯蚓，它的幼崽高兴得欢欣跳跃；蝼蛄一边啃咬着灌木的根茎，一边抱怨天气变冷……”
“终于，当一只爬虫从我脸上爬过时，我把握住了造物主对每条生命都无比公平的机遇——我吞下了它。”
“咳，好吃吗？”杰森趁说话的功夫擦了把汗，他的衣服已经湿得贴在了后背上，手下的镣铐却依旧纹丝不动。
“啊哈，杰森小友，你问到关键点了。”盖洛德兴奋地谈论道，“蚯蚓的味道咸咸的，就像鼻屎一样；蝼蛄和蟋蟀苦得难以下咽，腿上的倒刺还会划伤舌头；我最后悔品尝的就是蚂蚁，它们……实在是太酸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嘴里发出“啧啧”声响，似乎在回味那些“美食”的味道。
“虽然失去了视觉，我却见到了一个崭新的、从未留意过的世界。我用耳朵感应它们，用唇舌分辨它们，用喉间的声音和它们交流。有一次，一条像鞭子的尾巴扫过我的嘴唇，我却没能成功抓住它，这件事让我懊恼了十几年——我猜那应该是一只蜥蜴，但却没机会证实了……”
“你瞧，朋友们，地下世界看起来一片压抑孤寂，实际上却五彩缤纷。这一次的经历本应让我比第一次更加疲惫欲死，但我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反倒乐在其中无法自拔。当我最后离开那片泥土时，一颗种子已经在我头上发了芽。它坚强的根部紧紧缠绕着我的发丝，让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摘下来。事实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会选择任凭它生长……”
杰森说：“那你就别想再洗头了。”
“呵呵，是啊……”盖洛德在黑暗中笑着，“好了，我的第二个故事已经讲完了，你们也该离开了。”
“不！”福尔咬牙低吼，“我就快撬开了，再给我一点时间！”
“恐怕没有这个时间了，听，他们正在开门。”盖洛德的话音刚落，杰森便听见地牢口有人说话。
“操！”杰森说道，“他们回来干嘛？”
“赴死前，他们想让我吃顿大餐，然后睡个好觉。”盖洛德欣然说道。
“该死的，盖洛德，你到底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
“别问了，孩子们，快躲起来，然后离开……”
地牢口的脚步声近了，杰森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他拉住福尔，两人再次躲进刚才藏身的位置。
当铁链声伴随火光离开地牢后，他们知道，之前的计划全部都白费了。
“我希望……餐桌上有鱼。”这是牢门关闭前，盖洛德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