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四十三章:跟这种驽钝不智的夯货也没什么话好说
书接上回,前面讲到:
覃府后院,平时就连管家吴福也是非招莫进,
半夜突然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居然还是,刚负伤不能动弹的兽孩木子。
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跟这种驽钝不智的夯货,也没什么话好说。
老夫人只能吩咐管家,带走看管起来……
要说木子,是在前年正月被收留的。
而其中最上心的,便是管家吴福的老婆吴妈。
那一天也正好大年初一,故而好记。
那天,吴福照例第一个去开大门……
本地过大年,就有很多去旧迎新的规矩。
譬如开门第一件事,必须是燃放爆竹。
头遍鸡叫,刚起。
吴福就把所有的男人,也就是长工们都吆喝起来了。
若是本家的爆竹,能在邻里之间头个响起。
也算来年的,一个好兆头……
虽说老夫人一直关照,不必太计较。
但是有些事上,吴福还是当仁不让。
开门之后,第一件事。
先在门前的晒场上,点起一大堆篝火……
连没睡醒的哈欠,加上向火获暖而惬意的嘻嚯之声。
门里门外,立刻热闹起来。
然后就是几大箩筐竹筒,抬了出来。
那都是年前,也就是前几天已经准备好的。
锯成一节一节,两头都得带上完整的竹节。
并且一个个都在水里试过,确保没一个渗水漏气……
等到篝火,烧得旺了。
长工们就把竹筒,一个个往火堆里面扔。
每个人一边扔,一边嘴里还得念念有词。
无非都是一些,祈福祝祷的吉利话……
抛进篝火里的,一个个竹筒。
没等整个被引燃,就会受热爆开。
噼噼啪啪,不绝于耳。
响彻旷野,这就是新年的开门爆竹……
前年那一日,头遍鸡啼未落。
吴福照例就亲自拔下了,院门的横木大栓。
呀的一声,门开处尽见一片灰白。
好像夏天被晒出了白沫的湖水,漫到了屋前……
凌晨的夜色,一点也不见暗。
原来从小年夜开始的大雪,终于停住了。
这光景,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吴福禁不住也想大起嗓门,喝一声彩。
可是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蹦出他的喉咙口。
却又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
只缘落眼门外,发现有点异样。
好像有谁,比他起得还早。
已经在门前台阶上,垒起了一个雪堆……
明显不是落雪所积,而是人工堆成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谁人敢哪?
大年初一,本庄里还有谁敢比他早出门哪?
至少自家的长工,没一个敢。
只缘大年初一开门,大有讲究。
通常情况下,必须是本家男主……
而他作为管家,之所以能够获得这项殊荣。
则是因为覃家眼前,尚不存在男主。
老夫人带着小兰子来的头一年,他还专门请示过。
没获特允,就是僭越……
这天一开头,吴福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人过中年,眼力劲确实也是不如从前了。
再叫白花花的雪色一炫,想不花也难。
可再凝神一看,门前的石板台阶上。
确确实实,隆起了一个大雪堆……
连惊带气,他快步上前。
用脚轻轻一踹,竟还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雪花迸开来,竟是一个人形。
等到应声而出的长工们,围上来。
几个风灯,立刻照亮了一片。
竟是一个人,抱膝团着。
脑袋,深埋在双腿之间。
犹如一只,刚刚冻死的刺猬……
“一个叫花子?!冻……冻……冻……了……”
第一个出声的,是个年轻长工。
但很快,自己就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住了。
一字一哽,他倒不是真结巴。
只为这种日子,谁也不敢提及任何不吉利的字眼。
否则被人掌嘴,都算白挨加活该。
故而那一个死字,就再也吐出不来了……
大年初一,真要开门就见死尸。
那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故而吴福,也不能一踢了之。
只见他蹲下身去,先摸了摸那人的脖子。
接着,又去摸摸那人的胸口。
并试图把那缩成一团的身体,尽量弄直……
“快!快!敢情还有救,快去啊!快让我老婆准备热水!”
吴福叫了一声,又连珠炮似地吩咐。
仿佛捡了稀罕宝贝一般,既兴奋又紧张。
其实大伙儿,都听得明白。
管家真正高兴的是,新年开门遇到的竟不是个死人……
“哇!还是个半大小子!”
“就一层单衣,还尽是破洞……“
“这大年三十都在家过年,他从哪儿来的呀?”
长工们,本已准备好了充足的唾沫。
真要就遇上死尸,他们也只有多啐几口聊以自慰了。
现在一听,还能有救。
满口的唾沫,立刻就变成了七张八嘴的议论……
“都搭把手,先抬西偏厢去!”
吴福指挥下人,向来果断。
临事,也很少仓皇……
所谓西偏厢,还有东偏厢。
也就是院里原来两侧的抄手廊,都给封成披屋了。
老夫人一来,就吩咐。
前后院只留垂花门进出,两边回廊统统不要。
后院的,吴福他管不着。
只是前院的部分闲置在那儿,总觉得怪可惜。
前面从侧门开始,到垂花厅为止。
三进三造,虽然只占一个开间但也够长够深的了。
便琢磨着加了个顶,算是两侧披屋。
说起来就叫偏厢,以示跟原来的厢房有所区别。
其中东偏厢,给厨房还有单身的长工住着。
西偏厢则用来养蚕,或招留农忙短工。
冬季闲着,则派一个不能下地的老长工看守……
治冻伤的法子,还是老夫人所教。
曾经有一个长工的孩子,冬天玩耍掉在井里。
捞上来,已冻得七荤八素。
若非老夫人深谙医道,只怕那孩子早就往生去了……
当时老夫人,是命吴福夫妇。
准备一大锅热水,还有院里防火的大水缸。
大水缸抬到屋里,先放上半桶冷水。
然后一点点往里,添加热水。
当缸中水不再冻人的时候,就把孩子剥光了浸入。
只让他的口鼻,露出水面。
先浸一会儿,接着一点一点添加热水。
孩子不再寒颤时,就开始揉搓按摩……
水既不太烫,也不能太凉。
水多了舀出去,水少了再添加。
几个人轮番上阵,直到最后。
孩子通体冒汗,方才大告成功……
现在吴福照葫芦画瓢,如法炮制。
忙前忙后唱主角的,则是他老婆。
忙乎了一阵,老夫人也被惊动了。
那肯定是馨儿看到了,进去学说的……
老夫人出来一看,吴福夫妇处置得当。
吩咐了两句,就回后院去了。
不久就熬了一大罐汤药,让馨儿端了出来。
说是暖胃热肠的,慢慢灌进去……
折腾了大半天,快晌午的时候。
那小子呀地出声,也算救了过来。
后来老夫人,又出来过一趟。
看了看那小子的舌苔,还切了切腕脉。
认定他只是饥寒过了头,其他并无什么大碍。
又给开了几副汤药,吩咐丫鬟熬了……
七八十来天的调理,加上好吃好睡。
那小子的脸色,开始灰里转红。
尽管整个人,总是佝偻着。
一付怯生生,畏葸葸的可怜模样。
但从精神头上,谁都能看得出来。
这小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当然是,吴福夫妇的头功。
尤其是吴妈,绝非只是乐施好善那么简单。
只要得空,她总往西偏厢跑。
惹得那些喜欢饶舌的都说,她仿佛捡了一个儿子……
吴妈总管庄院的伙食,捎带给主子们掌勺。
她一上心,那吃的喝的自然不会差劲。
再说主家母女,也不是那种抠抠搜搜的守财奴。
并且还有,特别关照。
救人救到底,多给那小子好好调理……
其实长工们,只是猜到了吴妈的真实心思。
她十四岁不到,就过门嫁给吴福了。
可到如今,还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要说郎中也请过,菩萨也求过。
道观的符水,寺庙的香灰。
不管能吃不能吃的秘方,都吃过了。
凡是想到想不到的办法,也都试过了。
就是不坐胎,仿佛她的肚皮就是块石板。
晾瓜子可以,出瓜秧甭想……
见到小叫花子第一眼,她确实动了心。
若是也能生育,有这般大的儿子倒也不是什么奢望。
吴福也好,吴妈也好。
都曾问过这个小子,本想了解他的身世也好做个处置。
那个值守西偏厢的老长工,都在设法盘问。
然而结果,实在可怜得很……
问他姓名,摇头。
问他父母,摇头。
问他年龄,摇头。
问他家乡,摇头。
问他从哪里来,摇头。
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更是只会摇头……
仿佛他的脑袋,天生就有问题。
驽钝至极,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
吴福问也是,吴妈问也是。
老夫人问也是,小姐兰子去问也一样……
直到馨儿,实在恼不过。
骂了他一声木头,人家才傻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兰子只好顺着木头两字衍发。
觉得他会不会是李姓,被人拆了字?
兰子说个李字,人家没反应。
没想到一说木子,那小子却笑得更憨了……
于是,木头,木子,阿木。
诸如此类的,也就成了他的名字……
别人说了,一坑一塘的话。
木子他,都是连一个屁也不会放。
别人都在着急招恼,恨不能砸他两拳。
吴妈倒在一旁,越听越开心……
在她看来,这分明是一个无主的孩子。
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特意给她送来的。
很大可能,就是生来心智有问题。
人家不要了,干脆就把他遗弃了……
她就想法儿,跟丈夫商量。
如何正式收留,毕竟这庄园姓覃不姓吴。
要是独立门户,自己作主就行。
可端的是管家的饭碗,啥事都得经过主人……
一开始,她先赞了老公一通。
说是像她这样,不会抱窝的女人。
换做别的男人,早被赐下一封休书。
哪还会有,今天这般的好日子过?
她这一生,算是真正撞上了大运。
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老公对自己不薄,自己也不能腆着脸让老公一直坐萝卜……
原来吴妈,还曾有意给自己老公纳个小妾。
可想到东家母女的神秘身世,又不敢了。
大家都猜老夫人,可能是个弃妇。
虽说只是揣测,但也怕正好撞准了。
要是一不小心,犯了主家的忌讳。
那真算是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般来说,混到田头以上。
更别说世代管家,讨个小妾一般人也不会说三道四。
但你毕竟是在给人,当管家。
也算寄人篱下,往东家伤口上撒盐的事万万不能。
要怕触人心境,最好连提也别提。
所以吴妈一露这种意思,就被吴福给挡住了……
也许苍天,真是有眼。
送来个无主的半大小子,当做新年礼物。
若再无动于衷,岂不是辜负了上苍的这番苦心?
就凭这层,吴妈也不敢不动心了……
其实吴福,也还有他自己的想法。
东家神神秘秘,从不外出。
也不见招纳一个外人,更无亲朋好友来往。
肯定自有缘故,只是不愿或者不便说出而已……
而出于管家的本分,不该有另外的心思。
第一个,自该替东家考虑。
虽说这只是一个,尚未成人的半大小子。
可也不敢,掉以轻心。
也许他的木讷夯憨,纯粹伪装。
来覃府,完全可能是别有用心……
说不定,从头到尾都是一出苦肉计。
他不能不从东家的角度,多想一点……
吴妈一听,立马嗤之以鼻。
回说人家才多大,能有多少城府?
再说大年初一,天寒地冻。
又有谁会拿着自己的小命不要,来设局骗人?
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而疑神疑鬼,也总得有一个来由不是吗?
提到大年初一,吴福也就不再那么坚持。
毕竟只要晚一点开门,那货就肯定给冻死了。
要说想混进庄园的办法,多的是。
光他吴福的脑子,就能想出不少来。
譬如农忙招短工,人来人往谁会计较?
拼着小命来,确实也是犯不上……
吴福认为,就算这小子能留。
那就说明他的一切,都不是伪装。
换句话说,也就是彻头彻尾的废物一个。
脑子愚笨,恐怕五六岁的孩子都比他聪敏得多。
除了吃喝拉撒,加上睡觉。
将来只怕连一些最简单的粗笨活儿,都无法胜任……
吴妈又不乐意了,回说这又有什么不好?
愚笨一点,不也就等于为人实诚吗?
人聪敏,你都说不留。
人笨拙,你又说无用。
你到底中意的是,哪一种?
老天送来的,自有老天的道理。
只要抓紧时间,给他娶个媳妇留下种来,
那还不一样是咱姓吴的孙子?
吴家的香火能够续上,才是头等大事……
吴福虽然说是,忠于东家。
但也不是一点不考虑,自己的事情。
尤其迄今无嗣,这么一层。
年纪已是知天命了,自然也是最大的心病……
嘴上,虽然振振有词。
但在心里,总觉得老婆子的话不无道理。
既然这会,可以选择人留。
他日若真不济,也不妨再撵他滚蛋不迟……
吴福尽管心里,已经活动。
但是嘴上,还不忘为难一下:
“那老夫人那头如何关说?”
“哪还不简单?”
看到自家老头,终于开窍。
吴妈自然屁颠颠地,给老头拿主意:
“老牛倌不是腿脚快撑不住了吗?这点年纪不正是一个现成的小牛倌?”
吴福虽然,自承心机不如老婆。
可面子上,总是不肯服输:
“哪老牛倌呢?”
“烧火阿姨也想回家抱孙子了,正好让老牛倌来我那搭替她。”
烧火阿姨,是本村佃户家的人。
本就不算是长工,来去自由。
“灶膛前面的活计大多坐着,再说多烤烤火对他的老寒腿有好处,保不准你这么一说,老夫人又该夸你了,她不是老说你宅心仁厚……”
吴福何尝不知道,她是拈酸带醋在哄自己。
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
“哼哼!你的肚子要跟你的脑子一样灵清,啥事就好了……”
吴妈见他成心抬杠,不禁反唇相讥:
“哎呀!忘了前村的瘫郎中是咋说的了?”
瘫郎中竟敢怀疑男人无虫,吴福当然不认。
“他有本事咋就自己还瘫着呢?”
吴妈见老公无理也要犟三分,只觉得很好笑。
但也知道,见好就收:
“瞧你说的,人家只是随口多说了一句,你就这么不想待见人家?”
吴福也觉没趣,决定先退:
“好了,我说一句你就一坑。我是说光牛倌的事能成吗?”
听老头,这么一问。
吴妈倒是自己的心里,也有一点不踏实了:
“要说也是,这会儿算是小姐主事了,她倒是挺喜欢刨根问底儿……”
吴妈终归心疼老公,想着恁大一把年纪让个小姑娘呛。
先自愤忿,然也怵了几分。
“以往老夫人从没驳过我一回,可现在不知咋的,想到要见小姐我就紧张……”
吴福说的大实话,小姐常会发问。
而且角度刁钻,总让人意想不到。
“怵啥?你可曾做过亏心事?”
吴妈虽有不满,但也只敢嗔怨自己的丈夫。
“不能这么说。”
老婆的指责,吴福总是反感。
不管什么状况,他都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关键是小姐的眼睛特别凶,我也总怕自己做错了啥的,说错了啥的……”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们实心实意,小姐不懂老夫人也该明白……”
吴妈只觉得吴福,未免窝囊。
但若是老公真跟小姐来点脾气,她倒又不愿。
“唉!对了,你不妨跟小姐说说,就那新年利市的事儿……”
吴福的脑筋,确实没老婆快。
一下子,都没有听明白:
“咋说?”
“还能咋说?!木子是新年开门第一个碰到,随便放走了,又冻又饿,万一死……呸呸呸!”
吴妈连啐几口,还不忘狠狠搧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万一又倒在路边,还没人救护,那岂不是无意之中坏了咱覃府的利市?”
吴福总觉得有点不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说不别扭?”
“小姐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估计利市这种市面上的玩意儿也没人去教她……”
吴妈自信满满,虽不知道小姐的确切年龄。
但还记得,她是用襁褓裹来。
连头搭脑算,也就跨了十四个年头。
最多十五岁的一个丫头,能懂个多少?
“那咱想收养的事说不说?”
吴福承认,老婆点子多。
所以每走一步,也都想要问个明白。
“那还得靠后,先把人留住再说……”
说到底,吴妈自己心里也是没啥把握。
要说这吴妈教老公的一招,到底管不管用?
还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