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允龙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想起昨天来拜访的年轻人，他突然有些后怕，担心自己喝醉后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洗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既然那辆面包车是何齐年的，他会不会知道些内情？
直觉告诉他，何齐年知道小山跟顾夕雨的事，昨天来看望他只是一个借口，他心里生出一种假设：何齐年会不会跟小山是同伙？会不会是受小山委托来看他？这么想是因为何齐年走的时候，在桌子上留了个红手绢，里面包着八百块钱。
八百块不是个小数目，里面还夹了一张纸条，写着：叔，我看到你的药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谢谢你当年那么努力救过他。
最后一句话让肖允龙有些感动。当年那场翻船事故，唯一让他心里好受些的是何永的妻子，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了解完事情经过后，没有撒泼胡闹，而是跟肖允龙说了一句“谢谢”。这让他记忆至今。纸条背后还留了手机号码，肖允龙将手绢重新包好，他觉得这笔钱不能收，要找个时间还回去。
椒水村全民搬迁的时间提前了，因为县里派来的专家对水质进行了化验，说地下水受到采煤层的污染，重金属含量超标了。看着父辈们用一生心血建的房子成了远方的背景，淮苗、淮田两兄弟都流下了眼泪，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电视上播报着最新新闻，县里那些星罗棋布的小型煤矿陆续关停，仅保留了两三家国有矿企，随之而来的是一波下岗失业潮，矿工大量失业下岗，其中就包括才二十五岁的淮田。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却和其他同事一样收到了盖有鲜红公章的停职通知书。顾一江劝他留下来帮忙经营超市，或者在城里跑个出租车，多少是个营生。淮田拒绝了二叔的好意，但“留在这地方没意思”，他跟村里的年轻人约好了，中秋后一起去深圳看看机会。
淮苗想在老家多待一天，顾一江一个人先回，从椒水村到县城有专门的小巴，票价只要两块钱。永军知道后非要开车送他去轮渡，说到轮渡再上车能省一块钱。顾一江没有拒绝永军的好意，这次在乡下待了一星期，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氛围，重新找回一种“被需要”的存在感。临别，他很坦白地告诉永军，自己已经不在其位了，恐怕帮不到永军的孩子。永军一边傻笑，一边说：没关系，以后常回来。
回来恐怕会很难，想到马上要动工的大搬迁，想到马上要外出打工的淮田，顾一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轮渡的甲板上聚集了不少人，有的人提着行李箱，有的拎着鸡鸭，多数都是去县城赶火车的，过了今晚，他们会分散到全国各地的大小城市。顾一江回过头，望着沉浸在雨雾中的小村庄，仿佛要被金钩湖那只怪兽一口吞没。
顾一江上了一辆小巴，买了票，像永军说的，只要一块钱。他寻找座位，赫然发现后排靠窗位置坐着肖允龙。肖允龙打算去城里把钱还给何齐年，顺便去医院买点药，家里的药快吃完了。
两人目光对上，这一瞬间火药味十足。售票员提醒顾一江到后排落座，推搡间顾一江走到了肖允龙面前。过去一年，他们的孩子都没有回家，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何尝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对方心境的人。
顾一江几乎是荒芜了一半人生，从如日中天的总经理跌成了现在的狼狈模样，而肖允龙顶着杀人犯父亲的骂名在村里饱受非议，成了村民门敬而远之的“怪物”。
时代的骤变往往发生在一瞬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这一路，小巴里吵闹声不断，乘客们激烈地讨论着青苗费的赔偿标准，讨论着大城市建筑工地的薪资待遇，只有他们两人是局外的旁观者。等到小巴在火车站停下，车上的乘客下了大半，顾一江也跟着人流下了车，却唯独没有看到肖允龙的身影。顾一江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售票员的声音：哎，怎么晕倒了？
临近中午，何齐年已是口干舌燥，他带着一支浙江考察团来到那个水上的渔家乐餐馆。这是李超然拉来的投资商，由何齐年负责对接，一上午参观完了他们兴建中的光伏发电厂，还坐上快艇游览了荷花淀，个个赞不绝口，并对何总扩建的项目前景大为看好。
何齐年递上好烟，又招呼着坐下品茶，趁着闲暇他一个人跑到甲板上吹风。远处水上工人们正在搭建安装太阳能电池板，密密麻麻的像是一排排戒备森严的方阵，宛如电影《英雄》里气势汹汹的秦兵，将湖光遮得严实。
这一带的日照条件称不上优良，可预见的发电效率并不高，当地政府兴师动众搞“再生能源”，本质上是个面子工程。而李超然家里有关系，计划开发的水域有三千多亩，他瞅准了这个商机，从厂商那里低价采购电板材料，再转手高价卖给政府， 可谓是一本万利。
这时，几个男青年走了过来，正是堵肖允龙家门口的那群人，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安置办派来的， 而是发电站雇的保安。那天去肖允龙，也是何齐年指派的，因为发电站已经从政府手中买下那块地，在未来的三年规划中，这块区域将被打造成示范基地，水上建发电站，水下建鱼塘，实现“渔光互补”的美好愿景。
“何总，放心，我保证不出一星期就让那老头搬走。”
何齐年斜瞥了那保安一眼，冷哼道：“拿什么保证？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个快死的人会怕你们那两下？”
午饭结束，一行人又回到快艇，何齐年指着刚刚经过的荷花淀，说在公司未来的规划里，那儿会兴建一座国家级湿地生态公园，兼顾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声情并茂的演讲为他赢来了一片喝彩声。说到口干，他在后排坐下，身后是快艇激起的雪白浪花。
不远处有一排被淹在水下的房屋，那是以前村委会的小楼，旁边留着一旗杆的是曾经的椒水小学，有个三层教学楼，现在露出水面的是第三层。保安凑到何齐年身边说：“听说那边有水鬼，半夜里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何齐年有些警觉，问道：“谁说的？”
“打鱼的，说到晚上能听到女人哭的声音。”
何齐年目光扫荡到那一片半淹在水下的建筑，旁边还竖着个木牌，写着：水下有障碍物，请勿靠近。那边水下全是倒塌房屋的断壁残垣，加上附近有暗流，一般的渔船不敢靠近。何齐年若有所思，但又觉得这种假设不可能，肖允龙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刚想到肖允龙，他的手机就响了，是县人民医院打来的，说在肖允龙身上找到了他的号码。何齐年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坐在病床上的肖允龙刚刚醒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怀疑是脑部的肿瘤变大，压迫到了脑神经，建议做个核磁共振，好好检查一下。肖允龙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下床就要走，却立马感到一阵眩晕。肖允龙记得自己正准备下小巴，刚起身突然眼前一黑，后面的事都记不住了。
护士告诉他，有个人打出租车送他过来的，那人还帮他登记了名字，这些肖允龙全不记得了，他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何齐年，以为护士说的人是他。
“没想到医院给你打了电话，给你添麻烦了。”肖允龙有些不好意思。
护士走进病房说肖允龙的血检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都很异常，建议他立刻住院。何齐年让肖允龙放宽心，他跟医院很熟，说听医生的，做完核磁再决定要不要住院。这一次肖允龙没有拒绝，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想确认下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这样也有个心理盼头，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
了解肖允龙的心意后，何齐年有些低落，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愧疚。他给李超然介绍过的那个主任打了电话，要给肖允龙安排最好的病房。
体检结果很快下来了，是良性的脑膜瘤，体积还不大，医生建议立刻住院准备手术，做完手术，恢复良好的话不会太影响生活质量。这结果让肖允龙有些“失望”，他想马上回老家，却被何齐年摁在了病房里，让他待在医院里静养。另一边，何齐年联系了市医院相关科室的医生，但要等待排期，估摸着要半个月的时间。
肖允龙有些不明白，何齐年父亲的死或多或少他要负点责任，何齐年却这么对他，“你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些？不只是为了让我搬走吧？”肖允龙也不傻，他早就猜到逼他搬迁的那伙人是发电站派来的。
“你早就知道了。”何齐年也不意外，他没有刻意隐瞒这件事，其实不管肖允龙搬不搬，那一带都会被湖水吞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必要强求。至于为什么打点医院，他问过自己：是跟肖小山赎罪吗？
从肖小山开走他的车那一刻起，他们二人的命运就裹挟不清了，或者说，他们互换了命运。从天而降的肖小山将他从泥沼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并且，成了他的替死鬼。
但这些不能告诉肖允龙。何齐年构思了另一套说辞：“小山很讲义气，过去帮过我很多忙。”他希望借小山的名义，说服肖允龙接受他的“报答”。之后两三天，他都会在晚上八九点来到医院，带点水果和营养补品，肖允龙也慢慢卸下心防，甚至会主动询问一些与小山有关的事。诸如小山都有些什么朋友，小山平时会去哪里玩……聊到最后，话题无法避免地聊到那个失踪的女孩——顾夕雨。
何齐年将自己跟警察说过的话又跟肖允龙说了一遍，却刻意隐掉了与卓苒有关的细节。肖允龙这才知道了儿子与顾夕雨的前因后果，也明白了为何警方会把小山当成怀疑对象。
他回忆起一个细节，和小山一起回家的那晚，小山绝口未提车后厢有人的事，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都很轻松，这不符合常理。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小山嘴上不饶人，但是心底柔软，对待他这个父亲也一样，说话不留情面，心里却仍惦记着他，否则也不会花钱给他买部手机。
还有个疑点，小山当晚没有留在老家睡，而是跑去了湖边的楼房凑合，如果那女孩身上的刀伤是小山造成的，他怎么能不管不顾地离开？
一个假设在肖允龙心中升起：小山会不会压根不知道车后厢的事？
他又想起那两条手机短信，文字说的很清楚，“不要把女孩的事告诉警察”——可短信有可能是别人发的，从始至终小山都没有提起过那女孩的事。
会不会是那个死掉的王阿丰做的这一切？
还有那条短信，会不会也是王阿丰发的？
肖允龙心里憋得难受，又没办法求证，也不能跟何齐年说这事。
想起老家的那一夜，当时要是把小山留在老家就好了，父子俩会说上话，兴许小山会说出他的“烦恼”，告诉他全部真相——可谁又能想到，那晚的匆匆一别竟然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