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强制搬迁的批文也下到了顾一海家,但这一带离湖区还有几公里,给出的搬迁期限也多了一个月。这是一条由东西两条小街组成的集市,有小超市、服装店、茶叶店、水果摊、农药店、油铺……淮苗就是在这集市长大,他过去以为最远的距离就是从东街走到西街,只要口袋里有零花钱,好吃的好玩的都能买得到。现在很多店铺仍在照常营业,但再过一个月,再过半年,这条街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后院里,顾一海和顾一江两兄弟在比拼扎火把,顾一海手熟,编织的麻秸又长又结实,反观顾一江扎的火把举起来就弯了腰,蔫了吧唧的。这东西他二十年没碰了,往年中秋,他都是在城里和夕雨一起过的,没回过老家。这种久违的仪式感让他觉得新鲜,尤其是那股稻草浸泡过的煤油味儿,闻起来全是少年时代的气息。
站在两人身后的淮苗眼神直愣愣地,问道:“中秋节为什么要点火把?”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个童年,孙秀荣告诉他,村子老早就有这风俗了,也说不上缘由。
恰好顾一江在一次饭局中,听一位历史教授讲解过。说元末的时候,刘福通在附近一带的颍州搞农民起义,用点火把、戴红头巾当起事的信号……慢慢地,仪式变成了地方传统,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淮苗似懂非懂,他还是不明白农民起义的仪式跟中秋节有什么必然联系。
两父子说话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先前在三岔口遇见过的亲戚顾永军。永军提着一只大活鱼,还带了两包月饼,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想起一年前,要不是永军提供的线索,顾一江也不可能那么快确认夕雨去了县城。
“月饼是自家做的,还热乎着,让孩子们赶快吃。”永军招呼着,打开了油纸,月饼是他老婆手工做的。顾一江想起来,永军家是开月饼铺的,问道:“这两天生意不错吧。”
永军点点头,说:“做的都卖光了。”
两人从三岔口那次见面聊起,聊到夕雨,永军叹口气,劝顾一江要往前看:“叔,生活长着呢,要看到好的一面,你身边还有我小表弟呢。”永军说的表弟就是淮苗,农村人口直,顾一江没有介意,都是自家亲戚,他很感谢永军来看他。
聊到最后,永军提到了自己的儿子,“现在县里不准开矿了,你侄孙也下岗了,能不能给他找个活儿,他有驾照,在矿上也开过货车……”
顾一江面露尬色,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但村子里依然流传着他的“神话”,说他在省城大货运公司里当老总,年薪上百万,说他手下几百号人,管着几百辆大货车。
“好,我想想。”顾一江露出一丝苦笑。
永军乐得咧开了嘴,握住顾一江的手不停地说:“叔,谢谢你。”
“你不是开三轮车吗?往后呢?”
以后村子都不复存在了,自然也不需要摆渡的三轮车了。
“哪能想那么远?不还有一个月时间吗?”这些天,永军的生意挺好,他的小三轮成了搬家专用,每日往来村子和县郊的安置房,挣个三四十块不是问题。
顾一江微笑道:“说的也是,不去想那么远,今天是中秋,好好过节,也祝你一家平平安安。”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巨响,远处湖区方向上空,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烟花。
顾一江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耍火把的小孩已经三五成群,听到那声响,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五彩斑斓的烟火。
“湖区那边不是都搬空了吗?”顾一江不解。
永军摇摇头,他最近一直在那边帮人搬家,说:“八成是肖允龙放的,那一带就他家还没搬!”顾一江望着那花样百变的烟花,双眼慢慢失去焦点。
院子外,淮田用打火机帮弟弟点燃了火把,火光瞬间将他的小脸映得通红。
两兄弟高高举起火把,笑着,闹着,在空中画出交叉的火圈,一如他们的童年,要玩到筋疲力尽,要玩到最后一束火星儿消失。
湖边,那辆蓝色的轿车边上,已经放完的烟花筒冒着青烟,散发着浓郁的火药味。
而此时,肖允龙已经醉倒在那张八仙桌上,何齐年带来的酒太烈了,两三杯下肚他已经不省人事,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何齐年轻轻起身,走进一侧的卧室,一张床一台柜子,再无其他。他翻了翻抽屉,里面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又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床下,黑黢黢的一片。他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照到了一大袋卫生纸,再仔细一看,里面装的是卫生巾。
“找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来肖允龙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门口。
何齐年吓了一跳,忙起身说:“哦,我在找厕所。”
“这儿没别人。”肖允龙上前拉住他的手,“外面随便找个地方。”
何齐年点点头,跟着肖允龙离开了卧室。
肖允龙走路晃晃悠悠,盯着何齐年的背影,念叨着:“你看着很眼熟啊?你是谁?”
眼见肖允龙有些踉跄,何齐年上前扶了一把。
肖允龙满口酒气,继续说:“你是不是想来抓小山的?你们不要抓小山啊,小山没有杀人!”
何齐年瞬间有了精神,试探道:“叔,小山去哪了?”
“小山呀, 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何齐年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别人,提高了音量:“那顾一江的女儿呢?她在哪儿?”
肖允龙用手指向何齐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被你推湖里了!”说完又指向金钩湖的方向。
何齐年愣住了,没想到肖允龙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肖叔,我看你喝多了。”
何齐年扶着肖允龙回到卧室的那张小床上,让他平躺下,“找个时间我们再喝。”
何齐年望着床底的黑处,心里生出一个惊悚的念头。
回去的路上,他无法停止思考,肖允龙床下为什么会有那样东西?
他打听过,肖允龙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怎么会有女人用的东西?
会是谁?会不会是顾夕雨?
何齐年一头冷汗,他提醒自己不去乱想,这条到码头的小路坑坑洼洼,稍不留神就会拐进去。他不由自主想起去年夏天,想到那辆红色的嘉陵摩托,王阿丰当时要是摔死在坑里该多好啊,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破事了。
“真是该死。”何齐年心里狠狠咒骂道。
路旁的桃林已经泡在湖水里了,只露出光秃秃的桃枝,想起那日逃跑时的丢魂落魄,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现在好了,这里的一切都将沉于湖底,以后不用担惊受怕了——冥冥之中,老天也在帮他。
车子开到轮渡口,他被告知过了十点,今天是中秋,提前下班停运了。
他左眼皮跳的厉害,心脏也有些不舒服,今晚他喝了不少,酒劲这会儿才上来。
他将车子停在渡口边上,点了一支烟,吹着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