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成立了沉陷区搬迁安置办,广播、电视包括村政府开始动员椒水村的村民们组织搬迁,新建的安置房在县郊一带,宽敞明亮的小区房,有自来水和大阳台,还会按户发放一笔购房补贴。靠耕地活了大半辈子的农民没想到一夜之间成了小县城“居民”,到手的除了搬迁、住宅赔偿金外还有每亩九百块的青苗补偿费,林林总总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欣喜一阵子后,村民们很快意识到,人搬走了,地就没了,没了地,也没了矿,唯一选择只能去外省打工了。
欣喜很快变成了前途未卜的焦虑,村里的老人们更是严词拒绝,老话说安土重迁,外面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土窝。再说“活人”搬走了,“死人”谁去管?人一走,坟头在哪都找不着了,根也就丢了。
但湖水汹涌,速度超出了村民想象,从底部裂开的地缝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一点点撕扯开来。在一个安静的夜晚,跟肖允龙家同排的一家楼房率先遭殃,水泥地中间裂开一个井口大小的坑,趴在地上能清楚听到地底乱石碰撞的声音。若非家长发现及时,三岁大的男童差点爬进那深不见底的坑里。
这件事在村子里迅速引起了轰动,县里来的地质专家亲临现场勘测,说地下已经陷空,水深超过十米,这一排的楼房成了一座孤岛,要不了两个月就会被金钩湖一并吞掉。
靴子终于掉地了,再舍不得家园,也要先活下去。
一辆接一辆的拖拉机、三轮车、小货车载着大件小件的行李,狭窄的湖滨小路上排起了长龙一直延伸到轮渡口,沉浸在夕阳最后一片余晖里的楼房尽显萧瑟。
但是肖允龙没有搬,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在同意书上签字的人。
自那日医院检查后,他就一直呆在村里,往来家里和湖上,生活如死灰般悄无声息。他脑子里的“炸弹”还没有发作,他心想,要么是县里的检测设备太落后,要么是那颗炸弹消失了,他反而比以往更精神了,胃口也好了很多。他觉得从鬼门关讨了一条命回来,生死看得更淡了。
明天就中秋,每年到这个时候,从村头到村尾所有人都在忙着扎火把、泡煤球,这是他们河边的传统。那火把用麻秸杆儿裹上稻草,再用铁丝扎成碗口大的一捆,有两三米那么长,以前肖允龙总担心小山贪玩,便在里面多塞一些稻草,这样烧得更快,小山也能早点回家睡觉。但小山难以尽兴,他跟淮田一样,盼了一年才盼来的狂欢夜,一定要玩到最后。火把烧完了,还可以跟淮田一起玩“风火轮”,其实就是泡了煤油的梧桐球,滚在地上窜来窜去,一不留神就会把刚纳的鞋底烧个窟窿……
想起那些热闹的往昔,肖允龙酸溜溜的,那些时光回不去了,像这地上与日俱增、再也无法复原的的裂缝。
一阵敲门声把肖允龙从那个火光漫天的美梦吵醒了。
他不耐烦地打开半边门,门外站着五六个年轻的生面孔,皮肤黝黑,个个精壮。肖允龙问明来意,说是县安置办派来的,让他立刻马上搬走,否则会切断这儿一带的电源。
“那我要是不搬走呢?”肖允龙语气冰冷。
为首的那男人嘴角长了一颗褐色的痣,还戴着一顶黄色的工地安全帽,像是冒着生命风险来劝降的“勇士”,只是肖允龙完全不领情。
几人见肖允龙不给面子,上来推搡了几下,骂骂咧咧的,想要动手。
肖允龙也不憷,顺手操起门后的铁锹拍在那人帽沿上,发出“哐啷”的巨响。
跟班的几人立刻围了上去,肖允龙不等对方反应,又朝另一人的腿弯儿踹了一脚,对方发出“哇呜”的惨叫声。显然,肖允龙的彪悍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兄弟几个互相打气,将肖允龙团团围住,“臭老头,最好识相点,趁现在有赔偿赶紧拿了走人。”
肖允龙仍不为所动,举起铁锹作势要打。这时,一辆蓝色的小轿车由远及近驶来,停在了那条黄色的隔离带前。车上下来一年轻人,正是何齐年,他左手提着一箱白酒,右手拎着一红色礼盒。
何齐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为首的小头目,说:“你们领导是我朋友,今天给我个面子,改天我当面拜访他。”几个人窃窃私语,有人认出了何齐年,说他是附近湖区发电厂的何副总。小头目服了软,刚才那一锹把他脑门砸的嗡嗡响,正好找了个台阶。
几人散去,何齐年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转身对肖允龙说:“肖叔,好久不见。”
肖允龙愣住,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疑惑道:“你是?”
何齐年眯了一下眼,说:“我叫何齐年,是何永的儿子。”
何永?那个冰凉晨雾的早上,被他抱着游上岸的货车司机。
肖允龙又打量了一眼何齐年,说:“当年你又瘦又小,现在长这么高了?”
那一天,肖允龙随救护车一起来到医院,眼看着医护人员将何永推进了急救病房,而那个躲在门外的中学生就是何齐年。肖允龙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说自己如果游得再快一些,他爸爸也许能醒过来。
这一晃已经十多年了。
“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这儿地快陷了,赶紧开车走吧!”
何齐年环视了四周的楼房,再看不到其他人影。
“我是来看你的。”何齐年示意手里拎着的东西,“要不进屋再说?”
肖允龙有些警惕,但还是招呼他进了屋。
水泥地中间已经裂开,向四周漫延出血管一样的“裂缝”。
那红色的礼盒装的是月饼,好几种口味的,何齐年打开后摆在了八仙桌上。
“快中秋了,给你带点月饼。”
肖允龙有些不解:“你来找我干嘛?”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平时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躺在那张破沙发上听着收音机,期待能听到有关小山的消息。
“湖边那个发电厂是你们建的?”
何齐年点点头,说:“光伏发电,用的是太阳能,国家现在鼓励清洁能源。”
肖允龙冷哼了一声,这些他听不懂,那乌泱泱的太阳能电池板看得头皮发麻,还不准渔船靠近,他每次坐船经过时都会破口大骂。
何齐年抬头望见墙上挂着的旧年历,说:“都2003年了,该换一换了。”随即自顾自地走进屋后的院子,指着一侧的楼梯说:“也没装护栏,叔你一个人平时要注意安全。”
肖允龙皱了下眉:“我听说你们发电厂想把这一带都收了?”
“是。”何齐年没有掩饰,解释说:“沉陷区还会继续扩大,我们响应政府治理沉陷区的号召,从外地引来投资建厂,光伏发电站建好了,上面发电,下面养鱼,一举多得。”
“算盘打得倒挺响。你回吧,我这辈子不打算挪窝了,这是我家,我不想走,谁都别想动我一根脚趾头。”肖允龙摆出了赶客的架势。
“叔你好好想想,我不强迫你。”何齐年转身回到屋内,“有小山的消息吗?”
肖允龙呆立当场,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提“小山”的名字了。
“我也算是小山的朋友吧。”何齐年有意顿了一下,“他当时开走的那辆车是我的。”
肖允龙心里一紧,一年了, 但那个夏夜院子里发生的每一幕都愈发清晰。
“你是那个车主?”
“对,是我。我当时开照片店的,小山找我修相片,你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肖允龙有些印象,他记得陆途说过,小山当时为了照片的事跟人打过架,想不到对方竟然是何永的儿子。
“我和小山接触的不算多,警察找过我好几次,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何齐年环顾光秃秃的房间,试图找到一样与小山有关的物品,但没有找到。他见肖允龙表情紧绷,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叔你别误会,小山干了什么,那是警察的事,跟我无关。我今天看到你,说实话还有点羡慕。”
肖允龙抬起头,一脸迷惑。
“羡慕你至少还可以有个盼头,小山说不定哪天还能回来,像我,爸妈都不在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中秋。”何齐年的眼眶有些发红。
“他还会回来吗?”肖允龙望着那空荡荡的院子,心里一片凄凉。
“还有那个姑娘,我听说到现在也没找到。”
肖允龙没有应声,何齐年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他凑到跟前,小声说:“当时警察把车还我的时候,车里少了一样东西。”
肖允龙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我车后厢本来有一卷拍照的背景布,没找着。”
肖允龙像是定在了原地,耳边回荡着沉湖的那一声巨响。
满天星斗的湖上,黑影幢幢的芦苇荡,他划到了淮芜河与金钩湖交汇的地方,将那绑着石头的卷筒推进了湖里。
“那一晚,你见过顾夕雨吗?”何齐年冷不防地抛出了这句。
肖允龙背过身,想要掩饰自己的惊恐,摇头道:“没有,车里只有我和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