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夜火车的顾一江在二十五号一早就来到了夕雨的学校。还有一星期才开学,所以校园里的学生并不多。辅导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儿,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联系保安处,调看了学校门口的监控。保安队长陪着顾一江看完了7月22日晚到23日连续两天的监控,一直看到了凌晨四点,并没有发现夕雨的半个影子。
如果夕雨没有来学校,那她能去哪儿呢?会不会去同学家里了?
在辅导员的帮助下,顾一江按着通讯簿上留的号码,一一给夕雨班上比较熟的女同学打了电话,都没有夕雨的下落。“叔叔,你别着急,现在还没开学,说不定夕雨出去打零工了,可能这两天就会给你打电话。”顾一江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夕雨不会去打工的。他每个月给夕雨的零花钱都不少,而且夕雨自小就省吃俭用,生活作风朴素,一个随身听都能用个三四年,钱她从来没有在意过。顾一江急火攻心,他知道夕雨一定出事了,尤其是接到淮苗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后,他更笃信这一点。
淮苗在电话里告诉顾一江,姐姐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如果女儿有意避开自己两天,还能理解,但她答应过给淮苗打电话,她是不可能对自己亲弟弟食言的。
夕雨,一定是出事了。
“夕雨有谈男朋友吗?会不会去男朋友家里?”辅导员询问夕雨的室友,室友摇了摇头,至少她从未发现夕雨有过交往对象,不过夕雨爱写信,她们经常看见夕雨一个人偷偷地写信,每次调侃起来,夕雨都会很严肃地说,是笔友,不是男友。
托公司的关系,顾一江在上海某汽车站找到了那天下午途径淮芜县的大巴车,司机和售票员回忆说那天没有人在淮芜那个三岔口上过车。顾一江如坠冰窟,这意味着夕雨压根没有回上海。顾一江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给夕雨买手机, 要是夕雨有手机,或许早就联系上了。 之前夕雨生日的时候,顾一江就打算送给女儿一部手机,当时夕雨坚持要把手机换成去北京旅行一周,顾一江答应了,却因为工作繁忙一再推迟旅行的时间,这个礼物到现在也没有兑现。顾一江脑海中不断重现那天跟夕雨分开的画面,如果夕雨没有回上海,她会去哪里?
清晨六点一刻,陆途和杨絮冬已经过了轮渡来到椒水村,栾安乡派出所所长老陶已经在岸边等候多时,老陶经验丰富,辖管栾安乡下面六个村子,对湖区一带也非常熟悉。他们昨晚已经通过电话,老陶也联系过了椒水村村委书记,了解到昨晚肖小山和肖允龙都回到了村里。路况不好,老陶的车开得很慢。陆途望着窗外金钩湖上升起的晨雾,宛如白日仙境,湖中央有一处被淹没的建筑楼依稀可见“椒水小学”的残缺招牌,水面之上露出了一截旗杆,仿佛是这所小学存在过的证明。
警车顺着金钩湖岸边朝肖小山家的楼房开去,老陶跟二人介绍了肖允龙和肖小山父子俩的基本情况:肖允龙跟人打架把人家一条腿打断了,坐了几年牢出来没多久,现在在码头上当个小保安。而肖小山平时很少沾家,平日里看不到他。车子拐了个弯,经过了上次发现摩托车的那个大坑,如今大坑上面铺了几块条形木板,旁边还多了块安全警示牌。陆途提醒老陶开慢一些,没想到老陶熄了火,说到肖小山的新家了。
“肖允龙家就在那一排楼房中间。”当年抓肖允龙的就是老陶,他对肖允龙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陆途下了车,回望几百米外的那个大坑,距离实在太近了,他和杨絮冬心里同时生出了一个疑问:肖小山会不会就是“除号”?
老陶拍了拍门,没有任何动静。隔着窗户,陆途瞄到了地上还没有卷起来的竹席以及一旁的蚊香灰烬:昨晚这里睡过人。这一带的楼房是前几年新盖的,但今年年初被政府划为塌陷风险区,电线杆上还有当时张贴的告示。花了半辈子积蓄好不容易住上楼房的村民们多数选择无视,依然我行我素地住在这里,形成一种示范效应,别人不搬我也不用第一个搬。
陆途注意到地上有一道十厘米宽的裂缝,从屋外的水泥地一直延伸到屋里,而裂缝的“分支”又沿着墙角漫延到了墙壁上,一只壁虎正躲在缝隙里探着脑袋。
“肖允龙平时不住这里,他老家离这有两三公里的路,路有点孬,开车不方便,我们走过去吧。”老陶带路,领着二人往村里走去。
事实上,此时肖小山就躲在陆途他们刚经过的大坑下面,木板盖着坑口,陆途他们并没有注意。他起了个大早,因为拿过五点不就,天就大亮了。这一夜没有睡好,湖边的蚊子要比城里多多了,个头又大又猛,这一晚上,他身上被叮了十几个包,全身上下奇痒难受,索性起床到湖边透透气,顺便跑去给母亲上了坟。
”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我爸……我爸他现在也挺好。“
小山给母亲磕了三个头。
快到楼房的时候,小山远远地地听见了汽车驶来的声音。隔着稀疏的树影,他清楚地看到那辆警车停在了他家门口,情急之下,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个两米多深的大坑里,还把手肘给撞麻了。肖小山踮起脚藏在那两块木板底下,探出一双如鹰隼的眼睛观察着那警车的动静,他认出了为首的那个人是乡派出所的老陶,化成灰他也能认得。眼见着那三人朝他老家的小路方向走去,越走越远,肖小山才从大坑里艰难地爬了出来。
步行了十几分钟,老陶带着二人找到了肖允龙家里,门上了锁,隔着门缝能看见院子里停留着一辆面包车。老陶叫了几声“肖允龙”,没人回应,三人互看一眼,陆途和杨絮冬几乎同时爬上围墙,翻进了院子里。陆途搜查里屋,没见着人影。杨絮冬随手打开了那辆红色面包车,翻了几下找到了一张驾照,照片上是一个模样清瘦、眼睛却很精神的青年男性,姓名栏写着“何齐年”。杨絮冬将驾照递给了陆途:“车主不是肖小山。”
陆途看到那张驾照,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何齐年是他高中同桌,毕业后就没见过面,听说在县里开了个照片冲洗店。这时,院外老陶突然提高音量:“老肖,一大早去打鱼了啊?”陆途和杨絮冬闻声,快速从另一侧的墙头翻了出去。两人绕了一圈,回到刚才的小路, 假装刚刚赶到。
站在老陶旁边的正是戴着草帽的肖允龙,他手里提着渔网兜子,那兜子里七八条大鲫鱼正在本能地蹦跶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肖允龙根本就没正眼瞧老陶,他过去在老陶那儿吃了不少苦,没说出“滚”已经是最大的客气。
“你儿子昨晚回来的吧,他现在人呢,县公安局找他。”老陶单刀直入,指了指陆途二人。陆途做了自我介绍,他注意到肖允龙光着脚,裤子上全是泥浆,显然刚才下过水。听闻三人是来找小山的,肖允龙有些心虚,昨晚车后厢里看到的女孩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又迅速恢复了冷静,镇定自若地说:“怎么了?你们找他干嘛?”
“没什么,有个案子想找他协助下调查。”陆途观察着肖允龙的表情变化。
“他昨晚回来过,但没在这儿睡。”肖允龙推开房门,陆途注意到面包车的车门敞开着,他看了一眼杨絮冬,两人都担心露馅,但肖允龙似乎并没注意到,拎着鱼直奔厨房,说道:“我一大早逮了几条鱼,想给他做个鲫鱼汤。” 肖允龙将那兜鱼放进一个红色水桶里,一转身正好看见杨絮冬围着那辆面包车,主动说道:“车是他从县里开回来的。”陆途望着那辆面包车出神,看样子肖小山已经提前跑了,肖小山为什么会开何齐年的车,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陆哥,有发现!”杨絮冬清脆的声音让陆途立刻警觉起来,在肖家院内墙角边上的小菜园里竟然躺着一把带着血迹的榔头!陆途想起顾淮苗描述的话,杀死孙秀荣的凶器就是一把榔头!
肖允龙的脸色瞬时煞白。
25号晚上,顾一江的火车终于抵达淮芜站,他在火车上只吃了一碗泡面,剩余的时间都在给能想到的朋友打电话,现在能明确的是夕雨没有去上海,很有可能是在三岔口汽车站上了别的车。刚下火车站,顾一江一眼就看到了徐武林的车,徐武林是顾一江过去的老部下,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担任淮芜县分公司的经理一职。
到了警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接待顾一江的是在医院见过面的女警丁小荷,徐武林已经提前报了案,现在首先要确定的是夕雨究竟是不是在淮芜县境内失踪。丁小荷一条一条做着笔录,仔细询问了夕雨失踪前后的相关信息。“您别担心,也许她去了同学家里?”丁小荷的这句问话彻底惹毛了顾一江,他确定夕雨已经失踪两天了,现在还要浪费时间在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他知道警察立案是有流程的,但是他没时间再等了。顾一江按捺住了内心的那团火,自顾自地离开了警局,丁小荷一头雾水。
回到徐武林提前安排好的酒店,淮芜县里唯一一家四星级的高档酒店,这一夜顾一江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盼望着天亮。
为了赶淮芜河最早的一班轮渡,次日一大早,徐武林开车来到酒店门口,顾一江已经换好衣服。路上,顾一江完全听不进徐武林的安慰话,夕雨失踪已经三天了。渡口只有他们一辆车,很快便到了对岸,来到了顾一江与夕雨分别的那个三岔口汽车站。
顾一江站在路中央,身后传来了小三轮车“摇人”的声音,那些车是回椒水村的,司机有男有女,正在拉拽着刚从小巴下来的乘客。顾一江拿出夕雨的照片,那是夕雨大一时拍摄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她化了淡妆,表情温和,充满青春气息。“你们有见过这女孩吗?”顾一江已经很久没有说当地方言了,这些年他回家的次数不多,说起来有些拗口。那群司机只顾着抢人头,根本没人在意顾一江的话,顾一江从钱包里取出了好几张红色的大钞,说只要提供有效信息就给报酬。这群司机其实都是附近的村民,听闻眼前的大老板正在找他丢失的女儿,又看到这诱人的奖励,都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看那照片。
这时,一辆蓝色的三轮车从椒水村的方向开来,一个穿红背心的司机从车上下来,他好奇地挤进了聚拢的人群。他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眉头紧锁的顾一江,开口道:“你是一海的弟弟一江吧。”顾一江望向那黝黑的面孔,觉得似曾相识,但又叫不上名字。司机说:“果然贵人多忘事,我是永军呀!”椒水村说大也不大,住在一块的多多少少都能攀上个亲戚,但顾一江真的回忆不起来“永军”这个名字。叫永军的黑脸大汉摇了摇头,说:“按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表叔,咱们两家的地挨一起呢。”顾一江隐隐恢复了点印象,他想起上小学那会儿,哥哥顾一海身边是有一个叫“永军”的玩伴,经常带着他们兄弟一起去水塘里偷莲藕,还捞过带刺儿的鸡头米。勇军望着那张照片出奇,说:“没想到表妹都这么大了,长得还挺好看。”顾一江现在心急如焚,根本没时间在这儿认亲戚,夺回了照片。
“下大雨的那天我见过她。”永军的这句话如闪电一般经过顾一江大脑,跟夕雨分开的那天确实下了场雨。顾一江询问细节,永军回忆说他看着夕雨上了一辆去往县城的小巴车,顾一江又确认了夕雨衣服和行李箱的颜色,证实永军描述的是事实:那天下午夕雨坐上了去县城的小巴。徐武林掐灭手里的烟,想到了什么:“县里火车站有去上海的火车,侄女她会不会嫌坐大巴太累,跑去县里坐火车?”
说完徐武林又打电话联系了火车站的一个朋友,得知县火车站每天下午六点半都会有一班发往上海的火车。顾一江望向远方河流上正在摆渡的大轮船,那是方圆二十公里内去往县城的唯一途径。夕雨去了县城?也许夕雨正呆在某个宾馆里搞文学创作,也许夕雨这两天把小县城逛了一整遍……或许情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夕雨只是跟他赌气故意躲两天,等想明白了,也许今晚就会给他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