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午后,云层很低,似乎没有下雨的意思,空气仿佛静止了,大门边上的小狗不知疲倦地舔着地上的西瓜皮。人事主管把肖允龙叫到了办公室,今天是发薪日,肖允龙数了三遍,才确定工资里多了两百块。他还没张嘴,人事主管谄媚地冲他笑着说:老肖啊,你还有这层关系呢,怎么不让顾总在市里给你找个活呢,搁这儿遭罪呀。肖允龙一头雾水,细问之下才知道是顾一江给他加的补贴,肖允龙脸上没有一丝悦色,反而板着面孔对主管说:我不干了。主管当场懵了,还以为是自己过往的颐指气使得罪了老肖,忙不迭地跟他道歉。
肖允龙来这码头也就一两个月,平日里吃喝睡都在码头上,行李只有几件换洗衣服,收拾完背包一个人往椒水村走去。那只土狗很不舍地跟在他身后,被他扔石子赶了回去。从码头到村里大概有八里路,远处渡口传来了大船的呜咽声,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一辆满载大小车辆的渡轮正缓缓地朝岸这边开来。
十年前,他就在这个渡口开船,披星戴月,往来这五百多米宽的河道。后来,发生了一起翻船事故,他因为驾驶证过期被轮渡公司除了名。而当时还是小主管的顾一江接手了这起事故的调查,并在最后的确认报告上签了字,而对于肖允龙提出的压水舱安全隐患问题,报告里只字未提。在肖允龙看来,顾一江跟渡轮公司都是蛇鼠一窝,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他一个人承担事故的结果,没过多久轮渡就恢复了正常营业。
其实那天顾一江刚下车,肖允龙就认出来了,只是假装不认识而已,没想到顾一江也认出了他——平白无故加两百块工钱,是在可怜自己吗?
肖允龙越想越不忿,想要扔掉那两百块,又舍不得地塞进口袋里。
太阳下山了,余晖笼罩下的金钩湖安静了下来。黑暗里,一束车灯打来,直射光照得路旁的流萤乱飞,也照得肖允龙睁不开眼睛。灯光越来越近,车子在肖允龙面前停了下来,对方按了一声车喇叭。
这是一辆老旧的昌河面包车,肖允龙惊喜地看见坐在驾驶位的是自己的儿子肖小山。肖允龙上了车,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儿子了,虽然码头距离县城不远,但小山似乎业务繁多,他也不好打扰儿子。两父子沉默了一路,最后还是小山先开口:“ 你不是吃住都在码头吗,今天怎么回了?”
“回去拿两件衣服。”肖允龙没提辞职不干的事,他反问道:“你最近忙些什么呢?”肖小山顿了一下,说道:“还能忙啥,忙着挣钱呢。”
眼前的这段路不大好走,两旁都是塌陷下去的水沟,稍不留心就会整个车翻进去。肖允龙环顾后排,座位上还堆着一些支架,开口问道:“车你新买的?”
“不是,跟朋友借的。”
“哪个朋友?”
“说了你也不认识。”
连片的鱼塘被车灯照亮,偶尔有一两只被惊醒的大鱼从水中跃起。鱼塘中间隆起了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而路的终点就是肖允龙的瓦房,已经半年多没有亮过灯的房间又重新有了光明。
“房间我给你收拾好了。”
“不了,我还是去湖边住吧。”
他们家光景最好的时候,在椒水小学附近买了一套乡镇府开发的二层楼房,当时一家三口都搬进了新房子里,肖允龙去跑船,小山妈开了家小商品店,每天放学都会挤满小学生。翻船事故后,肖允龙丢了工作后,又跟人打架把人打残废了,坐了三年牢,小山妈在他坐牢期间因病去世了。后来楼房那片地下面因为长期挖煤出现了塌陷,被政府的人划为塌陷风险区,两父子又搬回了老瓦房,楼房也空了出来没人住。
山子走进大堂,给母亲上了香,照片上的母亲很年轻,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八岁。看着母亲的笑容,小山偷偷地掉了滴眼泪,对这个家已经没有念想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爸爸坐牢那几年他和妈妈是怎么活过来的。为了凑够赔偿金,母亲哭着跪着跟亲戚借钱,打着好几份散工,白天帮别人割麦子喂猪草,下午去乡医院的血站卖血,还会把血站发的面包鸡蛋带回家给山子吃。每当想起那些满目疮痍的回忆,他全身都会起寒颤,他太害怕了,害怕那种饥饿感和卑微感再度回来,所以他要远离父亲,远离这里的一切。
“你的店开的怎么样了?”肖允龙试图拉近与儿子的距离,作为父亲,他有太多关于儿子的问题想要知道答案。山子斜瞥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背对着父亲说:“挺好的,多少有钱挣。”房间里,床上已经铺好了竹席,摇头风扇也准备好了。
“你的店开在哪呢?我怎么能找到你?”
肖小山冷笑了一声,说:“找我?不必了。”
肖允龙有些失望,好好的一个家被他亲手毁掉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插手儿子的人生。“不用管我了,明天我就回去。”说完,山子向屋外走去,可是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盒子:“送你的。”
肖允龙回过神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部手机。“送我这个干吗?我平时也不打电话。”肖小山仍然是冷冰冰的语气:“让你拿着就拿着,家里电话早废了,现在都用手机打电话了,号码也办好了,以后想找我就打电话给我。”
肖允龙紧紧攥着那部手机,目光随着儿子转移到了那辆面包车,肖小山刚想打开车门,就被制止住了。“你别开车了,这路上坑多,开车危险。”肖允龙提醒道。
回想刚才来的路上,确实坑坑洼洼的,“那好,我走路去,反正也不远。”
“你等下。”肖允龙想到了什么,跑去了里屋,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手电筒,嘱咐道:“你拿上这个,走路小心!”山子不领情,哼唧了一声道:“这么点路你就甭操心了。”从家到小店的这条路,山子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哪里少棵树他都能一眼看出来。但山子最后还是接过了父亲递来的手电筒,临走时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辆面包车。
“车就停这儿吧,放家里没事。”肖允龙误以为儿子担心车子被偷。山子用手电筒跟父亲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肖允龙怔怔地站在门口,望着山子的背影随手电筒的光圈逐渐远去,眼睛里竟然有一丝湿润。
月上芦苇梢,已经是凌晨三点。
肖允龙仍没有入睡,他在院子踱着步,想着明天该怎么开口留儿子多住几天。算了,话说多了山子肯定会反感,干脆就抓几条活鱼让他带回去补补身体,还有金钩湖上的特产红心鸭蛋,也要让小山带一些。肖允龙望着停在门口的那辆车,索性现在就装上车,等白天儿子肯定会拒绝。想到这里,肖允龙打开了面包车的后车盖,几乎是同时,一卷鼓鼓囊囊的卷筒滚落在地,肖允龙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院子里的樱桃树上,摊开的布筒里裹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年轻女孩。
肖允龙上前仔细看了一眼,竟然是在码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夕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