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天花板掉下了一大块,潮乎乎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泥泞的鞋印。面对刑警队队长孙铁的亲自审讯,肖允龙仍然保持先前的镇静,将路上与儿子偶遇又一同回家的经过全盘托出,唯独省略了他在车后厢发现顾夕雨的事。
奇怪的是,警方只字未提那女孩,而是反复询问顾一海老婆被杀的那场命案,这起椒水村的命案肖允龙听码头的同事们谈起过。警方煞有其事地询问小山的下落,肖允龙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想一块,难道警方怀疑小山犯了那起案子?
“肖允龙再关一天,明天再审一遍。”孙铁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跟肖允龙周旋费了他不少工夫,但是却一无所获。他喝了一大杯白水,转而问向陆途:“面包车车主联系了吗?”忙活了一天的陆途这才想起面包车的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何齐年的驾照,他与何齐年也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巧了,他是我老同学,一会我去找他。”陆途脑海里回忆起何齐年那瘦高的清秀模样,好几年没见了,听说他在县里开了家照片冲洗店,但是一直没去拜访过。
“那把榔头呢?”孙铁问。
“已经送市局化验了,估计明天就能出结果。”
这时,风尘仆仆的顾一江走进了警局。不明情况的陆途以为顾一江回来是因为命案,上前宽慰道:“你放心,这案子局里很重视。”顾一江咬了咬牙,说:“我不是为我大嫂的事,是我女儿,我女儿联系不上了。”陆途瞪大了眼睛,想起昨日那个一闪而过的女孩身影。顾一江将女儿失踪经过跟陆途说了个大概,希望警方能马上开始寻找。
陆途紧紧盯着照片上的顾夕雨,恍惚中跟他见到的背影慢慢重合在一起。顾一江快速填写了夕雨的失踪信息,此刻他心里焦急如火,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没有一点点与夕雨有关的消息。顾一江让武林回公司了,临走时武林将县汽车站丁站长的名片递给了顾一江。陆途开车,载着顾一江来到了淮芜县客运汽车站,汽车站与淮芜火车站只隔了一条大马路,远远地就能望见火车站上方那两个金色的“淮芜”二字。汽车站的丁站长个头很矮,头发中间秃了一大块,正蹲在二楼的办公室门口大口地喝着碗里的米粥。他已得知顾一江的来意,两人握手寒暄了两句后,站长将二人带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排班表,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县里各大巴士的值日情况,还标注了司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站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鸡蛋,递给了顾一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找孩子可不能没有力气。”顾一江伸手本想拒绝,但见站长盛情,便接过了仍旧热乎的鸡蛋。
“你家孩子多大了?”
“刚上大学,21岁。”顾一江在手心里揉搓那个鸡蛋,并没有剥开的打算。站长挺着鼓鼓的大肚子伸了个懒腰,道:“小徐在电话说得不清不楚,我还以为是六七岁的女娃,原来是大学生呀,现在又是暑假,说不定跟朋友出去旅游了!”
“旅游?”丁站长说的的确是一种可能,是顾一江没有设想过的一种情况,夕雨会不会从火车站出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比如北京。去年夕雨考上大学的时候,两父女原本计划去北京玩几天,火车票都买好了,但最后因为顾一江工作的缘故又取消了。
“父女俩吵架了?”丁站长仿佛看出了顾一江的心事,他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坐在草地上抱着个布娃娃,正冲着镜头微笑。“我也有个女儿,所以,顾总你的心情我能体会……”丁站长话还没有说完,名叫蒋虹的女售票员大踏步走了进来:“站长,你找我?”
蒋虹正是夕雨那天登上小巴的售票员,那班车下午两点由栾安乡发往县城的,途经三岔口汽车站会停下来捎人。看夕雨的照片,蒋虹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每天人来人往的实在太多了,但是说起23号那天蒋虹却记忆犹新。那天天气太热,小巴刚离开轮渡没多久车轮就冒烟了,只好停在了路口并让乘客下车等待下一班。蒋虹又翻看了顾一江提供的其他几张夕雨的照片,认出了其中一张扎马尾的全身照:“好像有点印象,她是不是拖着一个白色行李箱?”
“对,行李箱是白色的。”顾一江激动地握紧了手里的鸡蛋。
“我们这儿不兴标准话的,她那天跟我说的是标准话,我有点印象了。”蒋虹说的“标准语”指的就是普通话,她回忆起来确实见过这么个干净漂亮的女孩,那天她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临走的时候还用普通话问了她一句,佛隐寺离火车站远吗?
陆途想了想,问道:“下车地点在哪?”
蒋红打量了一下陆途,说:“离轮渡口大概两公里的样子。”
“看来你女儿想到处走走散散心,这不马上要开学了嘛。”丁站长安慰道。顾一江没有接话,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佛隐寺”三个字。佛隐寺是淮芜县里为数不多的古庙,清乾隆年就建成了,香火一直很旺,顾一江记得当年高考公布成绩前,他跟当时的女朋友还一起去寺里求过成绩,那是他最后一次去佛隐寺。但是他从未带女儿来过淮芜县城,更没有提起过佛隐寺,夕雨为什么要打听佛隐寺的地址?慢慢的,他有了答案,夕雨之所以会去陌生的淮芜县转火车,是为了去寺里给死去的大妈上香祈祷,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想到这里,顾一江借用办公室的电话又给夕雨的辅导员打了一通电话,夕雨仍然没有回校。顾一江有些失望。丁站长领着他们二人走出办公室,并肩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楼下有小巴陆续进进出出,喊地名、抢客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女儿其实比你女儿还要大三岁,七岁那年,她在这个院子里被人拐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丁站长的话让顾一江和陆途都吃了一惊,原来刚才看到的照片就是丁站长女儿小时候的模样,找了快二十年依然杳无音讯。他每天都会望着汽车站的大门出口,说不定有一天女儿会来到这里。
“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确定你还能认出她?”顾一江望着那个大门口出了神。
老站长充满信心地对顾一江说:“我老了,可能会忘记她的样子,但这里是她的家,只要她来了就一定能记起这里。”
二人与丁站长告别。经过楼下小商店时,顾一江买了个手机“万能充”,那种靠两块金属片夹着手机电池的充电器。女老板凑过来面带微笑地询问顾一江跟丁站长的关系,顾一江说刚刚认识。顾一江付了钱,询问附近有没有能打印纸张的地方,那女老板走出大门,指了指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里走,有个冲洗店,比外面街上的便宜。”
顾一江道了谢,转身要走却听到女老板说:“老丁是不是跟你提他女儿的事了?”
顾一江点了点头,女老板平静地说:“他女儿早就找到了。”
顾一江当场愣住,女老板跟他们解释,那小女孩一个月后就找到了,在附近的国道边上玩耍时让拉煤车给压了,血肉模糊。但是丁站长却坚持称那不是他们的女儿,过去很多年了还是不肯接受现实。顾一江回忆起丁站长摩挲那张照片时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悲怆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刚走出大门,顾一江还差一点被辆三轮车给碰到,司机用方言骂了两句,顾一江握紧了拳头刚要发作,被陆途从背后拉住。
陆途陪同顾一江找到那家在巷子深处的冲洗店,招牌上写着“齐年冲洗店”。这时,一个穿着长袖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从里屋的暗房走了出来,陆途一眼认出了对方,大喊了一声:“齐年!”何齐年并没有一下子认出穿着警服的陆途,他反应了两秒后,激动地喊破了音:“陆途!”两位多年没见的老同学都没想到竟然在这么一个场合重遇。两人寒暄了几句,陆途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正事上,顾一江拿出夕雨的照片交给何齐年扫描。何齐年坐在电脑前,将扫描后的照片进行了排版,并按照顾一江的话一字一句打印:
顾夕雨,女,甫阳市人,21岁,身高一米六七,上海师范大学大一学生,说普通话。7月23日下午曾出现在佛隐寺附近,后与家人失去联络。有能提供线索者请与我联系,联系方式……
店里没有空调,老式吊扇发出疲惫的“咣啷”声。陆途注意到何齐年的脖子上热得直出汗,“天这么热,还穿长袖。”何齐年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珠,“哎,我平时又不出门活动,就坐屋里呆着,没那么怕热。”打印机外壳已经发黄,看样子有些年份了,何齐年拍了几下才开始工作,一张接一张的寻人启事从打印机口中吐出。
何齐年一把摞起,郑重地递给了顾一江:“祝你早日找到你女儿。”顾一江点头致谢。这时,徐武林派来的两个小年轻也赶到了,两人向顾总做了自我介绍,是公司今年刚入职的大专生,对县城很熟悉,后面会听顾一江吩咐安排。陆途往外一望,外面已经聚拢了六七个人,都是来帮顾一江找人的。事不宜迟,顾一江将寻人启事散发给每一个人,再领着众人散去,他和陆途约好晚一点再电话联系。
何齐年这才从陆途口中得知了顾一江的身份。眼见着顾一江上车走远,陆途收回正题,向何齐年问起了面包车的事,何齐年表示自己是后知后觉:“你们早上联系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车被人偷了。”
“你倒是心挺大!”陆途调侃道。
那辆车是何齐年从邻居手里低价买的,平日里停在后院并不经常开。
“车里有贵重东西吗?”
何齐年端起一杯水,一饮而尽,笑着说:“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对了,偷车的人你们抓住了?”
陆途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他的个人信息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的名字叫肖小山,你认识吗?”
“是他?”何齐年嘀咕道。
陆途:“你们认识?”
何齐年给陆途也接了一杯水,一边递给他一边说:“认识,这一带没人不认识他,开影碟店的嘛。一个月前他拿来一张老照片,他和他爸妈的合影,边边角角还有点破损,想找我修补一下。我之前去市里跟人学过用电脑修照片,就答应他了,说等照片弄满意了再付钱。”何齐年犹豫了一下,努力回想着当时的画面,“说来这事确实怪我,那晚我用热得快烧开水,哪知道把水瓶给烧炸了,还把我这只手给划烂了。”何齐年说完撸起他左手的袖子,左臂上缠绕着绷带。
“结果那张照片碰到水了,那种老照片一碰水就花了。”
“他后来上门找过你?”
“是啊,我脑子一热跟他撒了个谎,说把照片搞丢了,要找一找。他一听,当时就说要杀了我。”何齐年怕陆途不信,又强调了一下,“当时店里还有其他人都听到了。还说要放火烧了店,你说这该怎么好?”
“那你当时没有报警?”
“没有,这事赖我,照片对他来说很重要,我也能理解,我想着找个中间人调解一下,我出个一百块,当作是补偿。”说到这里,何齐年还有些内疚。陆途想到了什么,想跟何齐年借下电话,何齐年不好意思起来:“电话欠费了,忘了缴费。”
陆途只好跑到小巷尽头的公共电话亭,给局里回了个电话,准备把肖小山偷车的缘由跟孙铁做了汇报,他还没开口,电话那头孙铁抢先道:“榔头上血迹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证实是属于孙秀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