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日早晨,顾一江接到秘书的电话,得知有艘船因为超载被扣押了,顾一江只好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决定当天下午回市里。顾一海主动提议,让顾一江带淮苗一起回去,换个环境或许可以冲淡这件事对孩子的打击。“不,我不去,我要留下来陪大伯。”懂事的淮苗一口拒绝了,淮苗的话让顾一江十分意外,他不是惊讶于淮苗的懂事,而是自己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对孩子的性情脾气竟然一无所知。逢年过节,他会带一些城里才能买到的玩具模型给淮苗,偶尔也会电话里关心一下他的学习成绩,除此之外,他和淮苗几乎没有沟通,更不用说父子之间的情感交流了。
顾一江心里明白,他缺席了淮苗成长的大部分时光,对此只能安慰自己等以后团聚了再想办法弥补。昨天原本是两个年轻人订婚的日子,隔壁卖烧饼的早餐摊子几个邻居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们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矫饰后的忧伤:
“我红包都准备好了……”
“我也是,唉,哪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是啊,老天爷啊不长眼……”
夕雨开始收拾行李了,那封没写完的信也夹进了笔记本里。原本想在大伯家再待几天的,但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也改变不了什么。等到开学她还是要离开,她需要迅速从这种悲伤的氛围中脱离,找到另外一件事转移注意力。
“小苗,等国庆节的时候,你让大伯带着你来上海,我陪你们玩几天!”
淮苗点了点头,“姐姐,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说完,夕雨下意识地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们宿舍的号码,你可以打给我……不,还是我打给你吧,以后每周六晚上我都会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嗯!”淮苗接过了纸条,“姐,我会等你电话的!”
看着一脸诚恳的淮苗,夕雨有些内疚,自己是可以逃离这个地方,那弟弟呢?他心里的那道伤痕,短期内恐怕很难愈合。“嗯,姐姐答应你,今晚到学校就给你打电话。”夕雨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过身,极力躲闪着眼角里噙着的泪花。
坐在司机位的顾一江望着淮苗,轻声说:“淮苗,好好听大伯的话,等明年来市里和姐姐一起住,好不好?”
淮苗低下了头,假装没有听见,揉了一把眼睛,语带凝噎:“不和你们说了,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呢。”说完头也不回地飞进屋内,直奔楼梯而上。
“孩子准是怕看到你们车开走,心里难受。”顾一海解释道。
“大伯,我跟淮苗说好了,等到了学校我会给你们打电话。”夕雨想起淮苗那瘦小的背影,鼻子一酸。大妈下葬后,淮苗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连那几个最好的小伙伴也不搭理了。他每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说是要练习画画,把坏人的样子给画出来,还在那人的左手手腕的位置画了一个醒目的“除号”。
顾一海帮夕雨关上了车门,夕雨跟大伯挥手告别。她抬头望向二楼的玻璃窗,躲在窗帘背后的淮苗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夕雨冲弟弟挥了挥手。淮苗也摆了摆手,目睹着车子慢慢消失在这条泥泞的老街尽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晌午的云层很厚,黑压压地聚拢成一团,天气预报说今天中午会有一场暴雨。一路上,父女俩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大伯家离汽车站只有两公里,没多久,夕雨就看到了路边的路牌提醒,距离三岔口汽车站只有两百米了。去上海的大巴下午出发,哪怕不堵车,到学校估计也是深夜了。
顾一江将车停在那几辆三轮车后面,熄了火。
窗外成群的蜻蜓在低空结队盘旋,空气的湿度在上升,看样子,那场暴雨即将来临。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我们不应该把淮苗留在这里!”夕雨一想起刚才淮苗的眼神,心里就堵得难受。顾一江嘴角抽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的话。
“嗡嗡嗡”。
顾一江的那台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是秘书打来的,他接了电话,用不耐烦的语气地怒吼电话那头。这让夕雨更烦躁了,她把头扭向了窗外,远处几个三轮车司机正争前恐后地拉拢刚下车的村民。
顾一江合上手机,他的目光也盯着那几个三轮车司机,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刚才的控诉。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扪心自问,他几乎将全部的关爱都倾注给了夕雨,对淮苗的关心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妻子难产离开,仿佛也在无形中掐断了他与儿子的联结纽带。但这次经历让他重新认识了淮苗,认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层厚厚的隔膜。
“夕雨,你知道的,当年把你弟留在乡下,是政策的原因,爸爸也是迫不得已。”搬政策当借口是一个很蠢的辩解。“你根本就是自私!”夕雨几乎用嘶吼的声音说道:“你是为了你自己才做出这种选择,他呢?他连选择的权利也没有!”
夕雨推开车门,跳下了车,又“砰”地一声合上车门。
湖面方向吹来的热风中夹杂着浓郁的鱼腥味。夕雨知道,父亲当年有他的苦衷,她嘴里埋怨的是爸爸,实际上也多少有点怪自己的意思。她从小到大在爸爸的羽翼下长大,整个童年生涯都是无忧无虑的,反观在乡下长大的弟弟,虽然得到了大伯一家的照顾,但乡下的生活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就拿这些天来说,她根本无法睡个好觉,夜里的蚊虫超乎寻常的多,更别提那臭气熏天的茅坑了。她一想起自己在城市里拥有的安稳生活,内心就会觉得羞愧,淮苗原本应该和她共享这一切,但因为她是姐姐的缘故,所以她理所应当成为被爸爸选择的那一个。
“爸,你先走吧,别耽误你处理公司的事。”夕雨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条路是个分岔口,一条是回省城的,一条是去往上海的。
“我再等会儿吧,看这天马上要下雨了。”
“不用了,我自己会上车。”赌气的夕雨从父亲手中夺过行李箱,并将父亲递上来的一袋水果塞回了车厢里。顾一江看了眼手表,说:“还有十五分钟,你拿好东西,别上错车了。”夕雨没有回应父亲,一个人提着行李箱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去。目睹女儿的背影远去,顾一江并没有马上上车,他点了一根烟,靠在车门上淋着小雨。等夕雨回学校恢复平静的学习生活,过几天应该就好了。回过头,他又望向回椒水村的那条小路,不知道下次见到淮苗是什么时候了。
三岔路口正中央路旁悬挂着一个巨幅广告海报,上面写着“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金钩湖欢迎您”。不远处的斜坡上停着几辆三轮车,司机们被晒得很黑,如饿狼般翘首等待着他们的猎物——从车上下来的返乡村民。
“喂,是去轮渡的吗?”一个带着红背心的黑脸大汉凑了过来问夕雨要不要搭车,夕雨摇了摇头。他所说的轮渡口在一公里外,这一带没有桥,坐船是椒水村往返淮芜县城最便捷的方式。很快,下雨了,三轮车旁边的那几个村民也不讨价还价了,都麻溜地钻进了车厢里。这雨来势汹汹,刚开始还是星星点点,一分钟后直接变成黄豆粒大小,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作响。夕雨并没有上车躲雨,因为她眼见着一辆白色的小巴由远及近慢慢变得清晰,车前挂着一块极为显眼的路牌:佛隐寺。
那是一座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的古寺,往来上香的人很多。峭君在信中提起过,老人们常说香是唯一能连结阴阳的媒介,死去的亲人能够通过香感受到家人的回忆和思念,从而平静下来,毫无怨念地离开。
小巴的车门唰地一下弹开了,一个中年女售票员探出了脑袋,问:“上车吗?去县城火车站!”夕雨犹豫了两秒,问道:“火车站有去上海的车吗?”那女售票员打量了夕雨的行李箱说:“有,晚上六点半就有一班。”
夕雨看了下手表,现在是两点一刻,去完佛隐寺再去火车站应该来得及,因为佛隐寺就在火车站旁边。
“走不走?不走关门了!”女售票员催促着。
夕雨犹豫了两秒做出了选择,登上了那辆小巴。
小巴里没有空调,干热的车厢里混合了汗水和车油的臭味,座位上的布套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脏兮兮的。夕雨拿纸巾擦掉头上的雨水,靠在窗边坐了下来。她从书包里掏出了那个旧旧的随身听,戴上耳机,按下播放按钮:在梦的河流/遇见了我/拖长的身影/憔悴面容/随涛涛的河水/一步一步向前/眨眼已是好几个秋……
车窗外,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很快,前后只持续了几分钟,乌云往西边聚拢去了,太阳透过云层将光热重新投放在这片水草丰茂的平原上。小巴通过了渡口的收费站,夕雨望向前方,一艘巨大的渡轮正慢慢地停靠在岸边。
渡轮的铁链徐徐放下,沉重的甲板也随之靠在岸边。夕雨摘下耳机,眼见着车前的两辆小轿车在调度员的指挥下开上了船,突然一辆三轮车从左侧超车,抢先上了船。小巴司机破口大骂,那辆三轮车没有排队,是从旁边的岔路直接别过来的,车主是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回头冲司机做鬼脸。
这是夕雨第一次乘坐轮渡,她从爸爸那里听说过渡轮翻船事故的新闻,虽然概率很小,但摇摇晃晃的船面还是让夕雨捏了一把汗。隔着车窗,她看见了那个黄毛司机的正面,两人竟同时注意到了对方。那年轻人身材瘦削,五官轮廓鲜明,那双像湖底一样深邃的黑色眼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夕雨,夕雨慌忙摘下耳机,将头扭向别处。
渡轮的马达声响起,船开动了,船头劈开了一片白茫茫的浪花。现在是汛期,河面很宽阔,渡轮匀速平稳地向河对岸驶去,若隐若现的黑鱼浮在浑浊的水面上透着气。沉积的泥沙在河中央形成了一个泥滩,将水流一分为二,两三只白鹭正在泥滩上伺机而动,等待着猎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