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途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干枯的水塘里,孟雅一个人蹲在那尸体旁做初步检查。因为担心还会再发生塌陷,她的腰间绑了根细绳。陆途也跳了下去,询问道:“男性女性?”孟雅头也不抬:“男性。”
早些年,村子里经常有一些失踪人口,事后往往在湖里找到尸体。水塘边没有防护栏,遇到下雨天,坑坑洼洼的,脚一滑意外就发生了。“看尸体腐烂程度,初步判断,应该是死于一年前。”孟雅戴上橡胶手套,认真检查着,死者穿着一件短袖上衣,身形很瘦,尸身已经发烂,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注意安全。”陆途提醒道。
孟雅用工具轻轻地刮着尸体旁边的泥土,竟发现了一块锈迹斑斑的手表。
站在孟雅身后的陆途,满心装着的都是眼前女孩的安危,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会降临。他望向水塘中央那个巨大的圆坑,隔着十几米远,依然能想象到昨天的震撼场景。听说市里联络了好几个地质学专家,今天会来现场勘测调查原因,事实上原因不言自明,这一带浅表层的藏煤量很可观,早几年下面就挖空了,连着的几个野水塘是这两年才形成的,没人知道那底部陷空了十米还是二十米。
由于地基不稳,铲车没法进场工作,五六名警员只好采用最原始的办法,一锹一锨,花了两个小时才把那具蜷缩着的尸体挖了出来。随着尸体一起被发掘出来的还有一红色的高密度塑料盒,接着一根胶皮管,另一头连着的是个头戴式电灯。这东西在矿区很常见,是矿上发给矿工的矿灯,那塑料盒里装的自然就是电池组。
这一刻,包括陆途在内都还不知道,眼前的“男尸”正是“顾夕雨失踪”一系列案件中最关键的嫌疑犯,那个让他们耗光所有精力和耐心,整整找了四年的肖小山。
当孟雅的那一纸化验报告出现时,所有人都惊呼不可思议。
“肖小山,你确定是肖小山?”陆途如魔怔般反复问了好几遍,从世界上彻底消失的肖小山原来一直埋在河流不远处。
孟雅放下手里的报告,郑重地说:“确定。我提取了死者牙齿牙髓里的DNA,送到市局法医科进行筛选匹配,今早他们把报告传真给我的时候,我也很吃惊。”市局这两年正着手建立DNA数据库,先前肖小山的DNA信息也存储在案,没想到竟然匹配上了。
随后的鉴定报告显示,死者死亡时间在三年及以上,而非孟雅起初判断的一年,原因是尸体先前一直埋于地下,若非水底塌陷,尸体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这仿佛是某种“天意”。“水塘一带的淤泥只是在表层,淤泥之下的地质为泥炭沼泽环境,含氧量低不利于微生物的滋生,因此尸身被分解的速度缓慢,形成了现在看到的‘半干尸’状态。”孟雅分析着尸身没有完全腐烂的原因。
陆途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仍觉得难以置信,费尽辛苦要找的肖小山原来早就死了,这也应验了他先前的最坏猜测。如果没有这次事故,那片水塘会慢慢连成一大片,最后成为金钩湖的一部分,肖小山将永远长眠于湖底。
“死亡原因呢?”陆途终于抛出了这个问题,那一带两三年前还没有积水,是一块淤泥洼地,但不足以将一名成年男子淹没。
“是谋杀。”孟雅语气非常肯定。
陆途心跳很快,静静等待着孟雅的宣判。
“死亡原因是后脑遭遇的钝器袭击,导致闭合性脑损伤,颅骨凹陷性骨折。”
“凶器呢?”陆途追问,孟雅指了指那个像是出土文物的矿灯电池盒。
“你是说,电池盒?”
孟雅点了点头,死者后脑被一块表面平均的钝器击打过,电池盒刚好吻合。这种电池盒的材质是高强度塑料,质地坚硬,耐腐蚀,里面装的是蓄电用的锂电池,揣在手里有两块砖那么重。也就是说,有人用这东西砸死了肖小山,再将肖小山埋尸沼泽地。
“水塘是第一案发现场吗?”
孟雅暂时还不能肯定,时间久远,她指了指电池盒外的一行黑色字体:“你们看,这儿有一串编号。”那编号的字迹有些残缺,但尚能辨认:二矿228。
“这是矿工的编号。”李铮指出,矿上的矿工入职的时候都会有个编号,对应着专属的安全帽、工作服、防护靴等等。
“会不会是王阿丰的?我记得王阿丰以前就在二矿上班。”小荷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说:“你们还记得王阿丰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吗?”
李铮抢先道:“记得,是在轮渡口附近的一个废弃码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码头离这块水塘的距离不到一公里。
陆途受到了某种启发:“小荷,调一下王阿丰的死亡报告。”
小荷迅速打开档案柜,找到了2002年的卷宗。上面记载着,王阿丰是被材质偏软的管状物勒至机械性窒息死亡,推测的死亡时间是7月27日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陆途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连接电池盒和头灯的胶皮管,难道这是勒死王阿丰的凶器?
“凶器为什么会跟肖小山的尸体在一起?”小荷疑问道。
陆途盯着那两张证物的照片,缓缓道:“看来,肖小山也是这晚遇害的。”
“你的意思是现场还有一个人?谁?何齐年吗?”小荷追问道。
陆途没有马上回答,他在黑板上依次写下王阿丰、何齐年、肖小山的名字,推测道:“假设勒死王阿丰的凶器就是那根胶皮管,那两个人的死亡顺序应该是,王阿丰在前,肖小山在后。”陆途在何齐年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而何齐年有着充足的作案动机。他一直被王阿丰勒索威胁,加上王阿丰身份曝光,随时都有可能揭发他,杀人是为了灭口。”
“那他杀死肖小山也是为了灭口?”李铮发出疑问,按照他们先前的推断,王阿丰、何齐年、肖小山三个人是绑在一块的,属于共谋犯罪。
陆途在何齐年的名字上写下了“÷“的标志。
“卓苒给何齐年做了假的不在场证明,何齐年就是除号。”陆途在王阿丰与何齐年的名字中间连上了一条线,“参与7·15抢劫案的就是王阿丰与何齐年,而顾夕雨在7月24号这天来到了何齐年的照片店,有没有可能她在店里就遇害了?”
会议室里安静极了,众人屏住了呼吸。
“假设,顾夕雨撞破了何齐年的身份,引来了杀身之祸,如果你是何齐年,你会怎么做?”陆途问道。
“先把尸体藏起来,等晚上再想办法去河边抛尸。”李铮说道。
陆途点头表示肯定,继续分析道:“何齐年很有可能把尸体藏在了车厢里,偏偏这个时候肖小山来了,看到何齐年的车没有拔钥匙,于是他把车开走了。”
听到这,孙铁感到惊讶:“你的意思是肖小山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这是我的猜测,我最近又重看了顾夕雨写的那封信,站在她的视角,肖小山虽然粗鲁但对她却是一路照顾。更何况,顾夕雨是为了他的事才走进那间照片店。我在想……”陆途停顿了一下,“有没有可能,肖小山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抢劫的事,他开走那辆车只是个巧合?”
孙铁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你是说肖小山开走车的时候并不知道车上有顾夕雨?那他为什么要开车逃回老家?”
陆途解释道:“肖小山一直从事黄色影碟租售,警觉性很高,他在影碟店门口观察到了我,可能误以为我是来查影碟的事,于是顺手牵羊开走了车,回老家躲躲风头。”
“这不合理啊,顾夕雨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椒水村,肖小山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父子为什么没有报警?”
“这是整个案件里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陆途又在黑板上写下了肖允龙的名字,解释道:“肖允龙的第一份口供提到,那天晚上肖小山没有在老家住,而是去了湖区旁的楼房,那辆面包车停在了老家的院子里。”
小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肖允龙先发现了顾夕雨,肖小山不知情?”
“对,肖允龙误以为自己儿子杀了人,于是就把顾夕雨藏在了那间水上的教室。”陆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当时肖允龙被带回了警局,没来得及跟儿子沟通此事,这之后肖小山就消失不见了,造成了这个阴错阳差的误会。
“但是肖允龙不是收到过肖小山的短信吗?里面提到了顾夕雨。”小荷有些不解。
“短信有两条,第一条是25号发的,也就是肖允龙被带到县里审问那一天。肖小山提到说自己有些麻烦,要躲几天——他说的应该是影碟的事。“
“可是第二条短信是让肖允龙保密女孩的事啊?”
陆途从一堆证物照片中找到了那两条短信的复印件,上面显示第二条短信的发送时间是27号晚11点23分。
“这条短信很可能不是肖小山发的,我怀疑是凶手在杀死他后用他手机发的。”陆途目光坚定,像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小山是肖允龙唯一的软肋,这么做是为了让肖允龙继续隐瞒顾夕雨的下落。同样道理,手机是凶手故意留在教室的,目的是让我们发现那两条短信,误导我们相信肖小山跟顾夕雨的失踪有关。”
李铮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的推断是真的,那从头到尾,肖小山都是无辜的,他是被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