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韬用随身携带的DV录了现场视频,一块三亩地大小的水塘中央沉陷了一大块,形成了一个圆形大坑,成群的大鱼跟着水流全陷了进去。
顾一江认得那片水域,因为背景不远处就是轮渡口。
过去那儿是一大块芦苇野地,既无法种植庄稼,也不能盖房子,后来湖水漫延形成一片片不规则形状的水塘。
快晚上八点,韩韬在火车站接到了两名从省城过来的同事,带来了专业的摄像机和三脚架,显然是冲着报道这场事故来的。
“他们都是江主任的手下。”韩韬介绍着,让二人上了顾一江的车。
顾一江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本想花时间跟淮苗好好聊聊,可淮苗把自己关在楼上房间里,不肯见他。烦躁不安的顾一江最后还是决定送他们去现场,他担心这三个城里人半路上翻到阴沟里,再说,也是还江小姿人情,毕竟他欠她的太多了。
“你不是去采访发电站的吗?怎么遇上这事了?”顾一江边开车,边问道。
韩韬正在速写纸上快速地记录着什么,头也不回地答道:“采访三点半就结束了,我回来的路上看到水塘边上围满了人,警车也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出了事。”
“好事都让你遇到了。”顾一江无情嘲讽着。
韩滔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真有运气,半路上还能撞见大新闻。”
“这么说不合适,毕竟有人掉下去了,人命关天。”韩滔收起纸笔,指着前方亮灯的地方,“就在那里。”车子经过一处废弃的沙堆码头,顾一江记得那是王阿丰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现在仍有不少船民在这一带晾晒河沙。
又往前行了一里路,车子停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前方路面松软,有多处凹陷的大坑,因此车辆都停在了这附近,距离事发的鱼塘还要走个几百米。
韩滔和两个摄像下了车,开始调试设备。
顾一江环顾四周,来的不光有警车,还有消防车,几名消防员们正在卸下楼梯和绳子。
顾一江看见了远处轮渡口的信号灯,那是这附近唯一的光亮。
这儿以前是一片芦苇荡包围的淤泥沼泽,后来地面塌陷,高处的湖水灌了进来,变成了野生鱼塘。顾一江看到鱼塘边上的一块铁牌,上面写着:渔光互补示范基地——巨象能源宣。原来这块水域也被发电站承包了。
顾一江下了车,走到一处水塘边,盘腿坐在地上,芦苇荡捎来了清凉的晚风,卸下了他这一天奔波的疲惫。韩滔跟那俩年轻摄像挤进了最前头,人群里还有县公安局的年轻警察,正在跟消防员讨论着救人方案。听说掉下去的俩人是附近发电站的司机,当时拉了一车的矿石废渣,准备倒在水塘边上。哪知道晴天一声巨响,那块水塘訇然中开,陷落出一个直径十米左右的巨坑,水塘犹如打破了底部的浴缸,湖水裹挟着鱼虾在十几分钟内全部流干。岸上两人看到这“异象”,吓得目瞪口呆,跳上车准备离开,哪知渣土车下面的路基也塌了一大块,陷落了另一个六七米深的大坑。
突然,人群中传来男人的哭嚎声,顾一江回过头,看见了被簇拥的中年男人,说是其中一名受害者的父亲。顾一江觉得脸熟,走近一看,竟然是亲戚顾永军,村子淹了后,他到县城里跑三轮。回忆起来,两三年前永军提起过这孩子,托他在省城里找工作,当时被他敷衍过去了。后来,永军儿子在发电站找到了跑运输的活儿,没想会遇到这种意外。
现场支棱起了大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多是闻讯过来的村民们。出于安全考虑,警察们不得不拉起了警戒线,并提示大家往后退,小心二次塌陷。消防员们都系着同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栓在了消防车上。
顾一江走上前,扶起永军,永军回头认出了他,哭着喊着说“叔,我儿子掉下去了。”顾一江抓住路过的一名消防员,“怎么样了,现在什么情况?”消防员正在整理挖掘工具,回道:“下面有十几米深,现在车过不来,设备进不了场,得先动手把上面的土刨掉。”
“那两人怎么样?”
“坑太深了,还没探测到声儿,你们别慌,我们肯定会尽全力。”说完,他跟着其他几名消防员挤进了现场。
顾一江仰望漫天星斗,这本是一个宁静的夏夜,晚风送来水草的原始气息,让他不经怀念起从前的日子。这时,他才发现手机里有个未接来电,是江小姿打来的。他拨了回去。
“一江,那边怎么样了?我给韩韬打电话,没人接。”
顾一江瞥了一眼挤在最“前线”的韩韬,正对着镜头报道着救险最新进展,镜头也随着他的移动转向了正在商量方案的消防官兵们。
“他没事,正在录新闻呢。”
电话那头,江小姿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顾一江突然问了一句:“你呢?最近好吗?”
“我啊,电视台你是知道的,从早忙到晚,每天都在连轴转。”江小姿停顿了一下,又转问道:“淮苗呢,最近好吗?马上中考了,选好学校了吗?”
“他……”顾一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没有管好,老师建议复读一年,说今年可能考不上像样的高中。”顾一江心里是有后悔的,后悔没有早点听进江小姿的话,后悔过往没给予淮苗足够的关心,没注意到淮苗日积月累的的变化。再想远一些,要是当初跟江小姿一起回省城,也许,是另一种光景了,毕竟,淮苗只听江小姿的话。
“淮苗是个特别的孩子,他有着一段同龄人没有的经历,加上又处在精神压力最大的升学阶段,所以,他会很辛苦,需要花更多时间去修复当时留下的心理创伤。作为父亲,你一定要多体谅,多投入时间和精力。”
每次说起淮苗,江小姿宛如心理医生在线,给顾一江灌输个没完,仿佛这是他们保持交流的唯一话题。顾一江抬头看到了远处奔波的韩韬,“韩韬这人不错,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冲在最前面。”
江小姿笑了笑,说:“那你提醒他注意安全。”她停顿了一下,“你呢,过得好吗?”
顾一江沉默了几秒,前方突然传来抽泥水泵的声音。
“比以前强。过去这么久了,放不下也得放下了。”至少表面上,顾一江是小超市的老板,是顾淮苗的父亲,他摆脱了过去那种无序的、杂乱无章的节奏,重新适应了小县城的生活秩序。
“找到人了,还有呼吸!”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顾一江猛地抬头,听到了韩韬的沙哑的大喊声:“都还活着,两个人都活着!”
永军听到消息,喜极而泣。
“回头再聊了,我去看看情况。”顾一江挂断了电话。他上前扶起永军,搀着他挤进了最前排,被一名警察拦住了去路。
这时,前方现场又传出一阵欢呼,一名受害者被消防员拉了上来。
“小北,是我儿子小北。”永军激动地抓住顾一江的手。顾一江欣慰地笑了,人世间最幸福的回声莫过于“虚惊一场”四个字。又过了十几分钟,另一名遇害者也被救了上来,他压在下面的时间有点长,消防员们不停地做着急救,最后也醒了过来。
韩韬看到顾一江,很兴奋:“救援很成功,也很及时,没想到这么小的县城也有这么快的响应能力,这篇报道我会好好做,好好表扬一下我们的公安战警,还有消防官兵们。”韩韬说得很真诚,没有注意到顾一江嘴角边挂着的苦涩。
人救上来了,消防员们都松了一口气。一名矮个消防员留在最后,他举着手电筒,让战友们有序撤离现场。突然,他的手电筒照到了那干枯的水塘里,发出惊呼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另两名消防员也打起了手电筒,其中一人发现了什么,大声嚷道:“还有人,这里还有人。”顾一江和韩韬几乎同时将头扭向光亮处,他们走到水塘边上,看到了手电筒照射下的那个人形,看到了肮脏泥泞的衣物,但是看不清脸。
矮个消防员胆子比较大,直接跳进了水塘里,走到那黑黢黢的人影身边,照到了人脸,竟腐烂到不辨人形,他一边后退,一边喊道:“是个死人!”
原本沉浸在报道的韩韬,脸上的喜色荡然无存,他看向顾一江,顾一江面色凝重,一动不动地看着灯光晃动下半淹在淤泥地里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