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都是烈阳高照的大晴天。南移的降水带让上游城市遭遇巨大压力,处在下游泄洪区的淮芜县及附近乡村才真正迎接属于他们的严峻时刻。县长发了命令,动员上下级单位做好准备,连接县城和乡村的渡轮码头也强制关闭了,顾一江只能滞留在县城的酒店里。搜寻夕雨的工作按下了暂停键,在巨大天灾面前,一个失踪女孩的安危变得无足轻重。
日照之下的佛隐寺,青烟弥漫。
江小姿陪着顾一江故地重游,寺庙周遭一带的香火店依旧热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排苍蝇小馆,座无虚席。求佛毕竟也是个体力活,尤其是在香火鼎盛、人头攒动的时候,顾一江和江小姿热得满头大汗。
顾一江拾级而上,一想起这青石阶夕雨也曾走过,他的步履愈发沉重。穿过那袅袅热气,他求了一炷香,祈愿夕雨平安回来,他愿意拿一切进行交换,甚至自己的命。
洪水涌上来了,椒水村属于受灾范围,千亩良田顷刻间化成一片汪洋,好在村庄在高地,周围一圈的圩堤保护了村落,只是农民们忙活一年的收成又落了空,政府发下来的救济,每一户只分到一袋土豆和一箱方便面。
村里的市集却是照常一日一集,卖菜的村民都是起早去县城的菜市场批的菜,因此村民们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就是大哥家的餐馆生意越来越差,婚宴酒席也越来越少了。
暑假结束了。顾一江想过带儿子淮苗回省城,他托人咨询了一所私立初中,光是学费一年要一万多。农村小学教育质量差,很多小孩上到五年级就不上了,找人改大几岁去煤矿下井,或者买张火车票跑到上海打工。顾一海跟淮苗讲完转校的事后,他毫无犹豫地拒绝了,“我就想留在家里。”说完眼泪掉了下来。
顾一江拗不过,最后听取了江小姿的建议,让淮苗上了县城里的一所私立中学,这样离老家也近一些,周末也可以回去。这一个月来,他与江小姿的走动变多了,刚好她有个闺蜜有套房在出租,顾一江索性租下了房子,从此,省城和淮芜两头跑,一到周五就坐火车回县里,询问夕雨的进展,慢慢地与江小姿的关系变近了。两人都没有戳破窗户纸,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顾一江送了块玉翡翠给江小姿,名曰答谢。而江小姿只要有空就跑学校看望淮苗,还带他去步行街买新衣服新鞋子。总之,这段时间来两个人都主动向对方靠近,只不过嘴上都没有说破。
又赶到一个周六中午,江小姿开车带淮苗来到自己家,精心做了一桌炒菜,准备给孩子补补餐,“学校食堂不好吃吧?今天多吃点。”淮苗不好意思地拿起碗筷,闷着头自顾自地吃着鸡腿,任凭江小姿不停地给他夹菜,他也没有抬起头说声感谢。
江小姿做新闻出身的,研究过心理学,她明白那天的经历给淮苗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如果不好好引导,这些阴影会变成一种障碍而现在又是淮苗成长的关键时期。她把这种忧虑跟顾一江说过,顾一江起初并不为意,直到有一次他发现淮苗用刀片蘸着红墨水在手腕背面刻了一个触目惊心的“÷”。
江小姿安慰他说,心理创伤需要花些时间来治愈,也许淮苗内心是在怪自己,怪自己没有在那一刻站出来,怪自己没有给警方提供有用的信息。这让顾一江很难堪,事实上他也想以父亲的身份亲近淮苗、关心淮苗,但两父子这些年没有真正生活在一起过,淮苗至今在外人面前仍叫他“二叔”。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他们将长期保持这种别扭的关系,顾一江有些无奈。
江小姿说:“来日方长。让孩子接受你也需要一个过程。”
顾一江嗯了一声,点点头,对,来日方长。
这四个字仿佛也是对两个中年人感情的一种寄语。
江小姿也没有避讳自己的那段失败婚姻,丈夫是当地税务局的一个年轻副局长,婚后第三年,她提出了离婚。其实她的前夫没什么大毛病,做人做事都挺规矩,没有野心,三十出头就已经把“知足常乐”四个字挂嘴边了,在他眼里,两夫妻都是体制内单位,领着县城里最高水平的工资,如果再有一儿半女,这生活已经很滋润了。但这不是江小姿想要的。高考没考上大学,她选择了市里的一所大专,开始专攻广播电视方向,业务素养不错,毕业后又托人找到电视台的关系,留在了县电视台。
但是,她不甘心呆在这封闭的小县城,每年她都会订阅各种时尚杂志报纸,身上穿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市里才能买到的名牌货。虽然过了青春的年纪,但这颗心仍然没有停止过跃动。她羡慕报纸上大都市的白领生活,周末的时候可以跟闺蜜去看音乐剧话剧,会按照美食专栏的评分去选择餐馆。离婚那天,前夫充满哀怨地吐槽了一句:“你就是不知足。”
知足?至今,她仍然觉得离婚是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坦白说,和顾一江的校园恋爱并没有像言情小说那么铭心刻骨,那不过是她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短暂时期,后来顾一江在信中跟她提分手,她也只是难过了一个月,随着接踵而至的学业压力,那些天真的少女心事很快烟消云散。但是再见到顾一江,尤其是在这种年纪和心境下的重逢,她觉得这或许是个选择项。在这之前她也交往过不少优秀的男性对象,最后都无疾而终。但顾一江可能是个例外,他们年纪相仿,经历相似,更重要的是曾经有过一段彼此了解的过去,省去了不少交往成本。这是江小姿内心的真实想法。
把淮苗送回学校后,江小姿开车回到了台里。今天台里组织了上半年优秀新闻评奖评优活动,她作为台里唯一的女性评审,姗姗来迟,不慌不忙地走进了会议室。那条“三月本县发现特大型煤矿床”毫无争议地通过了初选,对于这种不需要倾注太多热情的事,她只会给出礼貌性的建议。但江小姿很快注意到其中一篇报道里出现了熟悉的名字,报道的标题是:火海救人、师徒情深,救火英雄何齐年。江小姿听顾一江提起过这个名字,便饶有兴致地调看了当时的新闻录像。
这篇报道是火灾后一个月做的,篇幅不长,采访地点是在发生了火灾的家属楼门口。
身穿厚厚牛仔外套的何齐年对着镜头讲述当日救火的情景,那一天他刚到卓峰家门口,整个楼道里已经飘起浓烟,何齐年敲门没人应声,意识到不妥,便问邻居借来了扳手,将门锁撬开。当时的卓峰已经被呛晕,昏睡在冒着浓烟的沙发上。何齐年没犹豫,背起卓峰就往外跑,过程中还不小心被电线滴下来的火油烧伤了左手手腕。
说到这,何齐年捋开袖子,还向镜头展示已经结成疤的位置,那镜头很短暂,但江小姿一眼便认出了那凸起的紫色疤痕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标志。新闻放映室里,江小姿拿起遥控器将那三秒镜头反复倒退、放大,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正在外地参加调研工作的顾一江接到电话后心急如焚,他想买票直接回来,无奈这次出席调研的是个大领导,他不敢贸然请假。
“怎么会这样?”孙铁在会议室看了好几遍录像,发出了跟陆途一样的感叹。而陆途挠了挠头皮,再站起身,将这一个月来与何齐年有关的事进行了复盘:难道他们搞错了?难道何齐年才是他们要找的“除号”?
陆途有些恐慌,尽管只是猜测,但已经让他后脊发凉,“要不要带他回来问话?”陆途询问孙铁的意见。孙铁有些犹豫,上次已经查过一次了,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恐怕会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