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父与子
单刀小马2023-12-02 09:393,512

  天放晴了,水坑里积聚的雨水很快蒸发殆尽,树上的蝉发出幸存者的狂欢,仿佛在热烈地宣告着雨季的结束。绵延半个多月的雨水让植物吸吮充足,金钩湖边成群结伴的黑鱼露出水面,组织着一场声势浩大的交流会。

  雨水冲刷干净了湖堤边上的青石台,肖允龙正蹲在岸边用刷子清洗胶鞋上的黄泥。警察没有再来询问他小山的事,也未提起过手机,看来他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找到小山。他拨打过小山的那个号码,被告知电话已经停机。

  小山,你究竟去哪了?

  这些天,肖允龙回忆起很多从前的事。他们家是村里最早开通电话的一批,上夜班的时候他会用渡口办公室的电话打到家里。只要听到电话的铃声,不管多晚,小山都会像一只小猴子一样从被窝里机灵地钻出来。他不会马上应答,而是用指尖在听筒上敲个三下,待听到对面同样的数字回复后,他才热情地叫上“爸爸”,这成了父子俩之间专属的默契。

  现在,那部早被弃用的红色老电话被肖允龙擦得干干净净,他决定晚一点去县里的电信局充点话费,把电话重新用起来,万一哪天小山想起来他们的“密电”,说不定会用这种方式联系他。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湖边,从车上走下来了顾一江和陆途。

  来的路上,陆途已经将何齐年的事告诉了顾一江,“一会一定要冷静,肖允龙是我们目前找到肖小山的唯一突破口。”

  顾一江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比你了解他。”

  肖允龙从水中拎起那双黑色的长胶鞋,拉长了脸说:“能说的,我在警局全都说了,你们还是回吧。”

  “我这次来,是给你看样东西。”陆途猫着身子从车里拿出一个棕色皮包,抽出那张铅笔画,正是顾夕雨转交给何齐年的那张。画中三人对应的就是肖允龙一家三口。肖允龙愣住了,手中的胶鞋还在滴着水。

  “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你儿子肖小山只是参与了抢劫,孙秀荣的死跟他无关,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务必要告诉我们,这是在帮他。”陆途走近一步,站到肖允龙面前说:“肖小山也是最后见到顾夕雨的人,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7月24日当晚肖小山开的车上有顾夕雨。”

  肖允龙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他将胶鞋丢在一边的草垛,回答道:“那天我坐他车一起回来的,我可以对着老天爷发誓,车里没有你女儿。”最后一句是对着顾一江说的。

  院子里,赤脚坐在台阶上的肖允龙用手轻抚那张画,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手脏兮兮的,又在裤子上来回蹭了蹭。没想到家里唯一的合照一直被小山珍藏着,甚至还为了那张照片跟人打架。小山啊,你为什么从来不跟爸爸说说心里话呢?

  小山童年的时候,想要遥控玩具车,肖允龙会花大价钱从县里买最豪华的无线遥控车;小山想要个铅笔盒,他托人从省城带回来一个变形金刚造型的铅笔盒,总之, 他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小山。

  但是那纸判决让他回到了岸上,也剥去了大船带给他的荣光。

  离开大船后,他的生活变成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野草,只能靠着酒精的麻醉来平衡内心世界的落差。他成了村子里人人鄙视的酒鬼,给小山母子带去的是无尽的伤痛和耻辱。等他出狱后,小山已经自力更生了,他没有像村里的其他小孩那样留在湖上打鱼或者下井挖煤,竟然自个儿在县城里做起了营生。

  这些年,父子俩从没有坐下来有过片刻交流。

  “这是他女儿画的。”陆途解释说,“她担心你儿子跟弄丢照片的人起冲突,想要帮忙调解。”一直背对着肖允龙的顾一江终于转身,接着陆途的话说:“我女儿是个很善良的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你儿子的,但我知道她是真心想要帮他。”

  顾一江瞥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枝叶茂盛的樱桃树,叹口气说:“你儿子是最后见到我女儿的人,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担心她。”说到最后顾一江有些凝噎,眼眶瞬间红了。

  “请回吧,我知道的都说了,我也想问问你们警察,我儿子他现在到底在哪?”肖允龙起身,摆出一副送客的冰冷面孔。

  “肖允龙,我告诉你,你现在包庇你儿子是在害他!”陆途提高音量,厉声道:“肖小山涉嫌伙同他人有预谋地组织抢劫杀人,之后又涉嫌杀害同伙王阿丰并绑架顾夕雨,这每一条判下来都是重罪!”

  “不,不可能,我儿子不会杀人!”听到这些信息,肖允龙一脸恐慌。

  “现在证据确凿。”

  “你们撒谎,我儿子不会做出那种事。”

  “我所说的话都是有人证和物证的,你如果觉得他是被冤枉,就让他站出来对质。”陆途故意上了点威慑力。

  肖允龙抬起头,面露艰涩地说:“我也想知道他在哪,可我真的不知道。”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扑通”一声,顾一江跪倒在地上,泪眼朦胧道:“这么多年来你对我有不满,但那是我们的恩怨,不要连累孩子,有什么事冲我来。”

  “能说的都说完了,你们要是不想走,就自个待着吧。”

  说完,肖允龙起身走进堂屋,重重地将门关上。

  陆途看不下去,过去想要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我们回去吧。”

  “我不走。”

  隔着门缝,肖允龙看到昔日趾高气昂的总经理竟然狼狈地跪在院子里,他心里也很复杂。望着手里的那张画,画的右下角还有着“顾夕雨”的铅笔署名,想起那日在码头顾夕雨喂狗时的情景,多好的女孩啊,可偏偏那晚从后车厢滚下来的人是她。

  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无可奈何。

  房门打开了,传来咯吱的声音。“替我谢谢你女儿,希望你能早点找到她。”肖允龙双手背在后面,走下台阶,“但是顾总,你可能误会了,我跟你的事过去多少年了,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我只想找到我女儿,只要能找到她,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可以帮你儿子找最好的律师,省公安厅我也有认识的人……”顾一江自顾自地说着,把站在一旁的陆途当成空气,“你开口告诉我夕雨在哪里,只要你一句话,我会尽全力帮小山……”

  “一句话?”肖允龙冷笑了一声,当初顾一江要是能帮他多说一句话,他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田地。直到今天,肖允龙仍然坚持认为那场翻船意外里,他做了最正确的判断。

  还差一刻钟到六点,天色仍然乌黑一片,渡轮刚离岸一百多米,突然西北妖风大作,汹涌的水流裹着渡轮突然变急。

  掉头,这是肖允龙当时的第一念头。

  船上此时有一辆运煤车以及两辆农用拖拉机。巨大的惯性让船身开始左倾,那辆超载的运煤车车身一歪,掉进了江水中,穿上的村民也纷纷掉进河里,好在他们多数水性不错,游上了岸,唯有那辆运煤车司机和一八岁的孩子没有幸存。肖允龙拼尽全力从冰冷的河水中打捞出司机,可惜,已经回天乏术,那个孩子则被急流冲走,不知所踪。

  调查的结果直指肖允龙,驾驶证是由公司统一续签,公司把这事耽误了半个月,但无论如何,他是驾驶员,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但最后的调查报告分析人为原因时提到,他在船舶发生横倾后进行的急转弯操作,加剧了船舶横摇,导致运煤车移位。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没错,面对那种恶劣的风浪,如果不那么做,整艘船会全部倾覆,所有人会在瞬间掉进水里,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确保了大多数人活着回到岸上。

  当时的他就像今天的顾一江,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只是现在两人反了过来。他向顾一江求情,希望能够见公司领导一面,希望能够再对船身进行一次安全检查,顾一江冷冰冰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肖允龙开始酗酒,关于他的传闻慢慢变得多了起来,最广为流传的一条是,肖允龙喝醉酒所以开翻了大船害死了两条人命……寥寥几个关键词将他的事迹传播开来。

  他失去了驾驶员的工作,再后来他的人生也彻底翻了船。

  顾一江心里也宛如明镜,当年的那一纸报告改变了肖允龙的人生轨迹,所以当他听闻肖小山跟夕雨失踪有关时,第一反应是肖允龙找他报仇了。他当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主管,什么也做不了,那份所谓的调查报告本质上就是公司的意志,要将事故的舆论影响降到最低,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一切都推给一个微不足道的驾驶员身上,尽管,他在这场事故里救下了大多数乘客的性命,自己也差一点累到回不了岸。

  他们家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这张画对应的那张老照片是在小山九岁生日拍的,拍摄地点是在椒水小学门口,他们夫妻俩跑到学校接小山放学,而这一天也是渡轮出事的前一天。肖允龙长叹一口气,说:“你问我一百遍,我也这么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说这话时,他眼神都没有眨一下,丝毫不感到心虚,他脑子里不断重现小山那条短信的文字:那女孩的事千万别告诉警察。

  是啊,咬死也不能说,肖允龙这么告诉自己,他欠儿子欠这个家太多太多,既然儿子交代了,不管怎样也不能说出女孩的事。“别开玩笑了,顾总。你今天来我家,跟我一个小保安又是跪又是哭的,还当着警察的面说这种话,不好吧?”

  顾一江终于泄了气。

  肖允龙像是一只锁上嘴的铁狮子,想从他口中撬点什么,看来没什么希望。返程已是傍晚,金钩湖表面上看起来很安静,但水位正在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在上移,混合着煤炭、石灰、稻草、树干以及工业垃圾缓缓地搅动着,发出肠鸣般的呜咽声。顾一江只能寄希望于警方早日找到肖小山,望着窗外被夕阳涂抹成血红一片的湖面,他心中升起了一个绝望的念头:夕雨会不会已经葬身这湖底了?

  他将头歪出车窗,身子倾斜,开始默默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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