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途跟杨絮冬来到了市里一处刚交房的学校家属楼。
电梯里的装修味道很重,显然刚投入使用不久。
开门的人是卓苒的丈夫,一名身材魁梧的体育老师,和陆途在卓峰的葬礼上见过面。
卓苒跟老公解释说,这是她爸以前的学生。陆途撒了个谎,说家里的亲戚转校到市里上中学,来向卓苒取取经。但他马上意识到这番说辞有破绽,因为他们俩都是空着手的。
“老公,你先去上班吧,别迟到了。”卓苒从玄关找到一双手套,递给了丈夫。他们上个月刚领的结婚证,看起来很恩爱。眼见着门缓缓合上,陆途开门见山,提到了卓苒当时为何齐年做的口供。
“你当时说,他跟你在二中那边的情侣影院待了一下午,对吧?”
“哦。”卓苒反应了一下,那个久远的名字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她不知道为什么隔了一年多又旧事重提,“没错,当时我们在谈恋爱。”
“登记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离店时间是七点半,何齐年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太细节了,我记不清了,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吗?”卓苒反问了一句。
陆途望了一眼电视柜上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夫妻俩看起来很般配。
“卓苒,你要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陆途的语气变得强硬,“你确定,何齐年是跟你一起入住宾馆、中间没有离开过,对吗?”
“我的记忆力没那么好,如果当时我这么说的,那就是。”
陆途语带恐吓道:“卓苒,现在说实话,一切都还来得及,刑事案件做假证后果很严重,现在是你自首的最后机会,不要为了他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我对我说过的话负责,也希望你们能早点破案,能帮到你们的我一定尽力。至于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不希望我丈夫知道,希望你们能理解。“
仅仅一年的时间,眼前的卓苒跟陆途记忆中的那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判若两人。现在的她已经在市里定居里,在一所公立中学当英语老师,每天五点半就要早起备课,晚上还要熬夜写教案。
临走,陆途留了个电话号码,让她想清楚后再跟他联系。
二人从家属楼离开后,杨絮冬回市局了,陆途一个人奔市医院而去。守在病房门口的两名同事说,医生刚做完检查,肖允龙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但什么时候醒还说不好。隔着玻璃窗,陆途隐隐有些担心,肖允龙会不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醒不来了?
“陆哥,刚才顾一江来过。”同事小刘说。
“什么?他来过?接近过肖允龙吗?”陆途很紧张。
“没有,没让他进来。”
陆途穿过廊桥,坐电梯来到了挂号大厅,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长椅上的顾一江。
顾一江见是陆途,站起身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不方便告诉你。”
“我是来找你的。”
“换个说话的地方吧。”陆途领着顾一江上了二楼,来到那条连接门诊大楼和住院部之间的廊桥,隔着大玻璃窗,能清楚看到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流。
顾一江看得出神,甚至幻想着下一秒会出现一张肖小山的面孔。
“我们都错怪淮苗了,他的坚持是对的,‘除号’是另一个人。”陆途没有说出何齐年的名字。
“我都知道了。”顾一江紧紧握着栏杆,综合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王阿丰、肖小山、何齐年这三个名字是绑定在一起的,何齐年提供了受害者的信息,当天执行抢劫的就是他和王阿丰,长久以来,他们的目标锁定错了,这造成了后面一系列的错误判断。
不管何齐年在这个案件里扮演的角色有多重,能确定的是,他巧妙地利用了肖小山的消失,让自己从中抽身。“后来王阿丰跟肖小山发生摩擦,肖小山杀了王阿丰,之后就不见了,这个结果一定是何齐年乐于见到的,因为不会再追究到他身上。”陆途本想抽烟,可是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病号服的患者,烟瘾还是憋了回去。“何齐年主动接近肖允龙,应该是想打听肖小山的消息。”
“肖允龙一定知道些什么,何齐年是想杀人灭口,那晚塔里的人就是他。”顾一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难道你们不能从何齐年下手吗?”顾一江提高了音量,引来过一名女护士的侧目。
“没有证据。”
“证据?”顾一江情绪有些愤怒,陆途一天到晚说要找证据,结果却被假证人、假证据牵着鼻子走。
“这是我的立场,请你理解。”见顾一江情绪有点上头,陆途隐掉了本来想说的话。
这时,陆途的手机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同事小刘,说肖允龙血压突然增高,心跳变慢,恐怕有危险。
“我马上过来。”
“我跟你一起吧。”顾一江请求道,“你放心,我不进去,我只想帮点忙。”
陆途同意了,二人快速回到病房,迎面遇到了刚从病房里推出来的肖允龙,要送到ICU病房进行抢救。戴着吸氧面罩的肖允龙躺在床上,表情十分痛苦。顾一江呆呆地站在原地,也跟着紧张起来。陆途抓住一个护士询问情况,那护士一脸不耐烦,说别添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陆途和顾一江就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他希望肖允龙能赶快醒来,指认何齐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肖允龙的良心会突然觉醒,说出夕雨的下落,不管是生还是死,作为父亲他都想要一个结果。
顾一江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肖允龙能挺过这一关。想起那日在汽车站,肖允龙晕倒在小巴上,顾一江叫了一辆出租车,将肖允龙送到了医院……他问过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最后只能归结为一种本心,他可以仇恨肖允龙,但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他盼望着肖允龙醒来,也许他会不计前嫌地说出那个真相。
手术灯终于亮了,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陆途忙迎上去,询问情况。医生摇摇头,说暂时恢复了稳定,但是情况很不乐观,随时都会有走的可能。
陆途第一个走进病房,戴着呼吸机的肖允龙仍闭着眼睛,一旁的血氧检测仪不规则地跳动着。陆途坐在了肖允龙身前,轻声唤了一句:“肖允龙,你能听见吗?”
肖允龙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地像是处在沉睡中。
但陆途注意到了细节,肖允龙的左手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陆途叫来刚做完手术的医生,医生检查了瞳孔,说肖允龙处于微意识状态,也许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陆途打起了精神,握住肖允龙的手:“肖允龙,我是陆途,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肖允龙的手很冰,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他用食指在陆途的手心处划了一下,之后再无其他动作。
“你想说什么?”陆途在自己手心重复了一下。
“一?顾一江?”肖允龙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回应了他。
听到肖允龙想见自己,顾一江很惊讶。安全起见,陆途的身子故意挡在他身前,防止顾一江会有一些不可控的应激反应。陆途还让丁小荷打开DV,给接下来的对话录个视频。
“你要见我?”
肖允龙的食指指根微微颤动。
陆途给了个眼神,让顾一江继续说。
顾一江喘了一口气,悄声说:“你是想跟我说我女儿的事?”
病床上的那只手纹丝不动,顾一江向前微倾身子,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陆途有些紧张,提高了点音量叫道:“肖允龙?肖允龙?”
房间里只能听到肖允龙沉重而又悠长的呼吸声。
“肖允龙,你别睡,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肖小山并没有参与孙秀荣的命案,那天他不在乡下,你听到了吗?我们已经证实了,抢劫的事与他无关……”
病床上的肖允龙突然咳了两声,眼皮也跟着跳动了好几下。
“你听见了?”陆途注意到了肖允龙的反应,他似乎有了意识。
顾一江向前一步:“夕雨她在哪?”声音里带着哭腔。
陆途本想要拉住顾一江,没想到他竟然半跪在肖允龙面前,说:“给我一个痛快好吗?”他缓缓地低下头,“我知道当年的事你怪在我头上,但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顾一江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要跟肖允龙有个了结。
这一切都始于一九九零年的冬天。
那个彤云密布,雨夹着雪的下午,穿着厚厚棉袄的顾一江来到了渡口,一眼看到了那艘侧翻在岸边的事故轮船。
驾驶员停职接受调查,名字很熟悉,是长他几岁的同乡,肖允龙。
这时期,顾一江是一个刚从水利局调到航运公司的新员工,被委派来渡口调查事故原因。三十出头,穿着刚买的大头皮鞋,油光锃亮的,很醒目。事故发生的渡口离他老家很近,他刚好可以住在农村大哥家里。
为了获得客观公正的调查结果,他每日往来渡口和老家,接连采访了十多名渡轮员工,还钻研了当天的气象、水文等地理条件,综合得出了一份长达十页的调查报告。
轮船侧翻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突发的极端大风天气,幸存的乘客也反映,当时突然刮起了西北风,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波涛骤起,汹涌而上的浪头拍打着甲板,吊索疯狂摇晃,横渡的轮船发生了偏斜,船身开始剧烈颠簸,那辆超重的运煤车重心发生位移,司机何永与车一起翻进了河里,乘客也纷纷落水。
此外,顾一江还带着一名船舶专家对轮船进行了检修,他们发现轮船的压载水舱的水压存在问题,安检有效期也过了。他还查到之前的检修日志,在此之前,肖允龙向管理处反映过好多次,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他如实记录了当地管理部门的这个疏忽,并从幸存者口中得知,翻船后肖允龙多次跳入水中,救上来好几名落水乘客,包括那名后来抢救无效的司机何永。这些,他都写作补充。等他把报告递交给老领导,得到的却是一番苦口婆心的训斥。翻船事故造成一大一小两人溺亡,在县里造成了不小的舆情,总公司希望这件事后续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把对公司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顾一江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毕竟最后要为报告负责的人是他。
“你不改,那我找别人改。”老领导的授意下,另外一名同事修改了报告,将主要原因归结为肖允龙对突发天气的应对不足,导致轮船在掉头过程中快速下沉……这与当时的真实情况完全不符,当时轮船距离出发口岸只有一百多米,肖允龙当机立断选择掉头是最正确的选择,轮船与波涛保持了平行方向,缓和了水流的猛烈冲击,从而减慢了沉船速度。等到船沉,距离岸边只有二十多米,让船上的大多数人游回了岸边。
看到这份被篡改的报告,顾一江怒火中烧,找老领导对质,却被告知,公司这么做是为了冷处理这件事,等舆论降温后,他会给肖允龙安排其他码头的新岗位。顾一江信以为真,以为这是为肖允龙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便在最后一页签了字。
等到最终的调查报告在集团公布后,顾一江傻了眼,里面竟然多出了一页,新增了一条对肖允龙的指控:船员证过期,驾驶员安全驾驶意识不足,事故存在着人为过错。调查结果很快下发,肖允龙被公司开除,并宣布永不录用。
而所谓的船员证其实一直是由当地公司代持,肖允龙根本不知道失效一事。调查后不久,顾一江升了职,调到了省城总公司,开始了平步青云的仕途。
那艘船也宣布了“退役”,船舱的安全问题永远地被掩盖了。
但顾一江心里一直怀有愧疚:那几页报告几乎宣判了肖允龙此后的人生。
真相成了顾一江心中一道滚烫的伤口,他很少再回椒水村,不想去面对肖允龙那双带着灼灼怒火的眼睛,以及,那个最终选择了妥协的自己。
夕雨失踪后,他很自然地回想起这些河边往事,他和肖允龙像是一种宿命关系,报应却落在了无辜的夕雨身上,现在唯一知道夕雨下落的人却再也开不了口。
说出这些,顾一江原以为心里会好过一些,但尘封的回忆一旦打开,那些逐渐清晰的细节像是刺进肉里的鱼钩,撕裂的疼痛感快速加剧。
病床上,双目紧闭的肖允龙眼皮持续跳动,眼角竟流出了一滴清泪。
“我会找媒体刊登当年的那份真实调查报告,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会说出当年的真相,给你一个交代。”顾一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勇气说出来,但现在肖允龙命垂一线,再不说,他恐怕余生都摆脱不了对肖允龙的歉疚。
突然,肖允龙轻咳了一声,再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很无力、很空洞,仿佛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直到看见顾一江的面孔。他嘴巴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试图抬起手臂,又无力地放下去。一旁的血氧检测仪显示他的心跳越来越慢,血压急剧飙升,陆途意识到不妙,按下了病床上的急救铃,并起身冲出了门外。
肖允龙望着顾一江,吃力地抬起了一根手指,指向了玻璃窗。
“你想透透气?”丁小荷马上放下手里的DV,快速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夹杂着雨滴的冷风吹了进来,蓝色的窗帘瞬间鼓起,宛如一面张开的小帆。
肖允龙望着顾一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刚刚举起的那只手搭在床上。
监控仪的心电图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