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些歉疚和遗憾,肖允龙走了,好在他也得到了一些答案。雨停了,阳光穿过乌云的裂缝洒在每一个人身上,金黄色的暖意慢慢漾开。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肖允龙身上,他看见顾一江的手足无措,仿佛他们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没过一会儿,医生推门进来了,检查了他的瞳孔,并看了下表,宣告了死亡时间。肖允龙嘴角上升,带着微笑,原来死亡是这么一种的感觉,有些不甘心,但终究是一种解脱。
拥挤奔波的人群中,他惊喜地看到了一张满脸泥藻的冰冷面孔,头发上还冒着初冬的水汽。他还是认出来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肖允龙恍然醒悟:原来一直是你在等我,不是我等你。
葬礼办的很简单,这些年来,肖允龙鲜少与人往来,出席的人除了同乡的几个亲戚,还有过去在轮渡上班的同事。顾一江分析判断每一个来到现场的人,心里想着肖小山会不会出现,他那么孝顺,没理由不现身的。有些疑神疑鬼的他,甚至把送花圈的一年轻工作人员认成了小山,抓住对方的手腕,捋开袖口,却是白白净净,纹身疤痕都没有。对方骂了一句神经病。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双眼空洞:肖小山为什么没有来。
望着肖允龙的遗像,顾一江回忆起肖允龙最后指向窗户的动作,怀疑那是一种暗示,窗户方向对着的就是金钩湖,他到底想说什么?是想告诉他夕雨已经淹没在湖里,劝他放弃吗?
肖小山没有来,来的是何齐年。
行完礼,他转身就看到了顾一江。何齐年觉得意外,望着那张摆在灵堂正中央的遗照,问:“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还好。”顾一江冷冷地回了句,认真观察着何齐年的每个举止反应。
“他有说过什么吗?”何齐年扶了下眼镜,“别误会,我不是想打听什么,我想知道他最后还有什么牵挂的事,想尽点心意。”
顾一江心里冷笑,拳头握得紧紧的,但想起了陆途的叮嘱,没有发作。
“人死了,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何齐年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也是,人死了就没有牵挂了。”
何齐年没有逗留,离开了现场。
望着背影,顾一江心里有一种强烈肯定的直觉,因为他捕捉到了何齐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侥幸。顾一江走到灵堂前,对着照片说:“是他吗?”
何齐年上了车,不远处的大门口,几个穿着白色孝袍的死者家属哭得呼天抢地,脸都哭红了。爸爸去世那年,妈妈哭得当场昏厥了过去,氧气管都戴上了……想起那些至暗时刻,何齐年有些怅然。这时,他手机响了。
县医院打来的,当时负责照顾肖允龙的护士,说要结算下住院费。
当初,安排住院的时候,何齐年给她包过红包,所以每次去医院,护士都很客气。后来肖允龙坐急救车转送市医院,警察调查询问的事,也是这个护士私下打电话通知他“重度昏迷,一直没有醒,警察问不了话,都在门外等着呢。”
尽管这样,何齐年也不放心,这几天忐忑极了,陪李超然参加饭局的时候也心不在焉。万一肖允龙醒来说出他的名字,那就前功尽弃了,这些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发了低烧,一吞咽,嗓子就像含着刀片疼得厉害。
到了住院部三楼,那女护士贴了上来,看见面色晦暗的何齐年,下意识地以为他因肖允龙变得憔悴了。何齐年没有心情跟她解释,径自走到柜台,拿到了肖允龙的住院结算单。护士在背后叮嘱他,要到一楼办理出院后才能退还余额。何齐年道了声谢,转身望见了那间已经空置的病房,心里竟有些怅然,如果那一晚肖允龙没有去公园,或许这时候已经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恢复,等待着儿子的归来。
可这世上没如果,他回想起去年生日的那漫长一夜,肖小山那双清澈的充满惶恐的眼睛。如果一切能重来,他或许有另外一种选择,但是那一刻,何齐年俨然是一个快要溺亡的人,他拼尽全力终于抓住了岸边那只印着蝎子纹身的手臂。
求生是人的本能,他这么安慰自己。
今天的何齐年没有往日的风度,被“冷落”的小护士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何齐年又道了一声谢,谢谢护士站对肖允龙长久以来的照顾。小护士打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一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肖允龙生前做核磁的片子。
“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就好。”说完,何齐年在单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好吧。当时是他让保管的,让我锁柜子里。”
“什么?是他让你保管的?”何齐年意识到了什么,扶了下镜框,“给我吧,回头我转给他亲戚。”
袋子很沉,何齐年瞥了一眼,是一堆脑部的片子。他挑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翻了翻那堆片子,竟然摸到了一张纸,起初还以为是挂号的票据,抽出来一看,竟然是张画,那张顾夕雨画的铅笔画。
他有些哭笑不得,兜兜转转,画又回到了他手上。
他和顾夕雨只有一面之缘,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无法忘记那张灿烂的泛着红晕的笑脸。“真是个蠢货。”他在心里骂过她,骂她多管闲事,骂她为了一个小流氓送了自己性命。偏偏顾夕雨看见了他手腕上的除号——为掩盖一个错误,他只好去犯更多的错误。
画上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小男孩的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站在左边的爸爸卷起了袖子,粗壮的手臂将儿子箍在怀里。何齐年回忆起了那张原始的彩色照片,他记得肖允龙的衬衫颜色是蓝色的,胸前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黝黑的手臂与白净的小山形成了鲜明对比。
何齐年叹了一口气,肖允龙最珍视的东西,走的时候竟然没有带走。若有机会,一定去他墓前把这画烧给他。但不久的未来,椒水村整个都会淹没在湖里,去哪找他的墓地呢?何齐年拍了拍脸,提醒自己不要沉进去,肖允龙已经死了,不用再提心吊胆了,至于那晚肖允龙在高塔上说的话,很有可能是故意诈他。
都过去这么久了,顾夕雨不可能活着。
何齐年起身,准备离开医院,却在转瞬间发现画的背面有四个字:“椒水小学”。旁边还画着一个圆圈。何齐年认得出是肖允龙的笔迹,有些懵。他将画高举起来,阳光直射下,那个圆圈对应的正是画里的旗杆。何齐年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回忆起肖允龙在塔上说的那句话:不,她还活着。
顾夕雨,还活着。
人民公园的高塔一圈被围上了警戒条,陆途把附近都询问了一遍,依然没有进展。有举着相机的游客抓着小荷的手,请她帮忙拍张合影,被她一口拒绝。陆途的目光却望向别处,最后落到了一艘停在河边的船。
河沿边上已经结了冰,那冰层并不厚,泛着白。
他和小荷走到桥上,问道:“肖允龙来公园的那晚,河里结冰了吗?”
小荷想了想说:“应该没,降温也就这星期的事,之前没有零下过。”
这条河叫永幸河,流经公园形成了一个口袋状的内湖,再向东穿过整个县城。
桥洞下停着一艘搁浅的小船,看样子闲置很久了,船上堆满了枯枝落叶。陆途顺着桥边的枯草,一屁股滑了下去,两只脚踩在了松松软软的冰沼上。他这才发现,桥洞下面还停着七八艘游船,脚蹬的那种,卡通造型的船罩上积满泥灰,显然很久没有开放了。河水冷冽,透过薄薄的冰层能清晰地看到河底摇曳着的水草,陆途扔了几片树叶到河中央,不一会儿就飘到几十米远了。
公园的管理人员告诉陆途,现在是冬天,河流结了冰,所以游船服务关闭了。“那艘船呢?”陆途指着那艘小船问。“打捞垃圾用的,平时就停这里,咦,怎么少了一艘。”听到这句,陆途眉头一皱。又叫来了负责河面垃圾清理的老岳,证实先前这儿确实停着两艘船,河面清理两个月一次,平日里也没人在意。
“从这儿划船能到轮渡口上吗?”陆途问。
老岳点了点头说,也就十分钟的事。
陆途和小荷都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老岳指着河流中央解释道,县城地势高,去轮渡方向是顺流而下,所以船速很快,十分钟就完事了。陆途挥了一下拳头,想不到答案这么简单。他被惯性思维困扰,以为凶手翻院墙进来,也是翻院墙离开,而从公园开车到渡口至少要半个小时,但是开船,时间能缩短一半。
肖允龙从高塔上摔下来是十点半,最后一班轮渡是十点四十五分,之间有十五分钟,坐船而下的话,理论上是来得及的。时间之谜破了,陆途咬着牙,他早应该想到这点。他给技术组的孟雅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河边勘察搜证,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老岳用船桨捣碎边上的碎冰,船活动开来,他和陆途一前一后跳上了船。陆途看了下手表,“麻烦用最快的速度,我要做个测试。”
“得令。”老岳撑起浆划开了浮冰。
荡漾开来的河面上冒着水汽,小船从狭窄的冰层中挤了出来,河面变得宽广,朝着下游快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