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费用是顾一江支付的,他还托大哥找了阴阳先生,选了个墓地,是在凤槐闸附近的一座小土丘,顾一江还特意栽了棵柳树,算是留个标记。
“他儿子肖小山要是回来了,还能找到个地。”
顾一海很不解,夕雨失踪跟肖小山逃不了干系,他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出钱出力,操心这些事。顾一江没有回答,这些天脑子里不断重现肖允龙临终时看他的眼神,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指向窗外,究竟在暗示什么?
来吊唁的人不多,有个叫老梁的渔民,是隔壁村的,平日就住在渔船上,经常跟肖允龙在湖上遇见,便向肖允龙讨烟,两人话都不多,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钓鱼。
“那边有个淹了的学校,原本有三层楼,水下面淹了层楼,鱼又大又多。我们跳到那楼顶上钓鱼,一呆就一下午。”老梁的船上有现成的锅,钓完鱼两人会整一锅鲜美的豆腐鱼汤。这段时间肖允龙没有再来,老梁打听得知住院了。
“老伙计,一路走好啊,你的鱼竿我会帮你收着。”
灵堂上挂着的是肖允龙船员时的证件照,是顾一江从当年的调查报告上找到的,关于当年的船难真相,他写了份详细材料寄给了江小姿,希望她能做一期专题报道,揭露当年的事故真相。回县城的湖滨小道上,他接到江小姿的反馈,“领导没批,一是时间太久远了,二是这个事信息不全,又牵扯到一些老领导,怕有不好的影响。你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两人聊到了近况,江小姿说她今天回市里了,要参加个调研会, “下午刚好有空,如果你方便,我可以来县里看你。”
顾一江没有马上回答, 望着车外的金钩湖出了神。
水位警戒线显示已经超过了历史最高水位线,风平浪静的湖面,渔船、运煤船、轮渡各行其道,看起来跟过去没什么区别。但是,变化就在这波澜不惊的水下迅猛激烈地发生着。“信号不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江小姿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不用。”顾一江顿了一下,“我是说,县里也没啥好地方,我去市里找你。”
火车没有合适的钟点,顾一江选择坐大巴来到市里,羽绒服又重又厚,衬在里面的秋衣都汗透了。江小姿那边还没忙完,他先去了趟医院,沿着楼梯找到先前肖允龙住过的病房,现在已经住下新的病人,是个身形瘦小的大婶,两眼凹陷,眼睛里布满血丝,样子很憔悴。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她指了指鼻根处,“这儿有肿瘤。”
顾一江支吾道:“我,我朋友之前住过这间病房,我路过,进来转转。”
病房在二楼,楼后面是一条梧桐小路,树叶已经焜黄,大风刮过,哗啦啦地泛着金光。巷子里行人不多,偶尔有挎着菜篮子的大婶路过,那尽头处是一个破败小区的铁门,两男孩靠在边上抢着玩手里的游戏机。顾一江有些失望,缓缓地合上玻璃窗。
“没事,我不怕冷,通通风也好。”大婶嘴角露出苦笑,“手术都做过两次了,切掉又长了,没办法,摊上了。”
“心态一定要积极,听医生的话,该吃吃,该睡睡。”顾一江嘴笨,想不到更好的话宽慰。
大婶笑着点点头,“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手术顺利吗?”
顾一江愣住了,许久才开口:“他出院了。”
顾一江没有再逗留,他讨厌病房的药水味,跟大婶道别下了楼。
绕着医院的院墙,他走了一圈,拐到了那条梧桐小路,两边店铺林立,看招牌有烧烤店、奶茶店,还有玩具店、书店等等。大周末,却只有书店开着门,屋里挤满了看书的学生。
门口还支棱着一地摊,低价促销一些二手书籍。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孩蹲在地上翻着书,鼻梁上架着厚厚的镜片,小脸红扑扑的。
没多久,书店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嚷着杂志三块钱两本,小说十块钱两本。男孩摩挲着口袋,看样子是没带钱。顾一江斜瞥了一眼男孩手里的书,封面写着《安徒生童话》,是本童话故事集锦。
“你想买这本书?”
男孩抬起头,张着嘴,摇摇头说:“不。”
“我看你挺着迷的。”
“是好看,不过我看书快,还有十几页就看完了。”
顾一江恍然,自己小学的时候很少有机会接触这些西方读物,一本水浒能翻到烂。“天气这么冷,冻感冒就不值得了。”顾一江掏出十块钱,“你再挑一本,我帮你付了。”那男孩嘴巴张的更大了,有些难以置信。确认后,他从地摊上挑了两本名著小说,小嘴也变甜了:“谢谢叔叔。”
“那本怎么不要了?”
“快看完了,明天放学我再来接着看。”
顾一江笑笑,孩子还蛮会打算的,他转身交付了钱。
这时,书店对面响起一串下课铃声。
顾一江循着声源,这才注意街对面有所小学,校门夹在居民楼中间,很不起眼。
“是放学铃,今天星期六,不上课。”男孩得意地望着手里的新书。
路口处传来一声鸣笛,顾一江回过头,看到了正冲他招手的江小姿。
“那阿姨是你老婆吗?真好看。”
顾一江脸上挂着笑,没有回话。
“叔叔你人这么好,祝你们夫妻生活甜甜美美,百年好合。”说完笑着跑开了。
顾一江笑着向江小姿走去。这次跟她的重逢,心情跟先前完全不一样,尤其是知道江小姿还在关心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但毕竟断了几个月的联系,现在的他们更像是一对老友,虽然彼此信任,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那孩子是谁?”
“不认识,刚遇见的。”
江小姿打开了广播,调到一个音乐类节目,正放着张学友的粤语歌。
“你们聊什么呢?还挺开心的?”
顾一江想起男孩最后说的话,咧着嘴傻笑。“没什么。”
车子掉了个头,往市里开去。
顾一江抬头望向住院楼那扇紧闭的窗户,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又传来了一阵放学铃声,顾一江突然想到了什么。
技术组的同事在公园河边找到了一组鞋印,跟高塔七层发现的鞋印图案、大小均吻合,证实是同一双鞋。另一边,陆途在轮渡口五百米外的沿岸水域找到了一艘搁浅的船,甲板上印着“人民公园船舶”字样,船桨和绳子却不见了。
基本可以证实,那一晚,高塔出现的“第三个人”是乘船离开的公园。又是初冬深夜,附近没有居民出没,就算把船停在这里,被发现也得好几天。
陆途冻得鼻子通红,不停搓着手,十根指头全麻了。
停船的地方有一片芦苇荡,沿着河岸,走个五分钟就到轮渡入口处的售票亭了。陆途望着河中央的摆渡轮船,几乎可以肯定,一切都是何齐年计算好的,他先把车子停在附近,再假装无事地开车赶上最后一班轮渡。小荷扒开泥地上的杂草,看到了一排残留的轮胎印,她有些兴奋,“找到证据了。”
陆途见到何齐年的时候,他刚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光着上半身,下身裹条大毛巾。
房间是发电站员工的临时宿舍,窗户朝南,冬日的大太阳照在蓝色的铁皮墙上,反射光有点晃眼。他找到吹风机,一边吹着头发,一边跟陆途打招呼。
“找我吗?这次又为了什么?”
陆途上前拔掉了插头,严肃地说:“何齐年,现在我们怀疑你跟肖允龙的死有关。”
何齐年握着吹风机的手停住了,刚刚打散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陆途啊,你跟我耗上了啊,知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话毕,吹风机被重重地砸在地上,塑料外壳当场裂开。“好!”何齐年掀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那双闪烁着怒火的眼睛,“我跟你走,但你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脸色又瞬间恢复了平静。他捡起桌上的一条带金饰的红色手绳,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是用来挡灾的。他认真地套在左手上,刚好是那道疤痕的地方。
陆途开着车,何齐年坐在副驾驶。穿着厚厚羽绒服的何齐年扭过头,望向湖心处,那里停着一艘轮船,轮船上有一辆黄色的大型吊车,伸出长长的吊臂,正在摧毁露出水面的建筑物遗址。“椒水小学”巨大的招牌化作一块块碎片漂浮在水面上。
何齐年看得出神。两个月前,政府已经将这一片水域都批给了发电站,水面清理工作也开始了,李超然的野心很大,未来这几片水域连起来要奔着五千亩去了。
“我挺纳闷的,你们俩从来就不是一路人,怎么就混在一起了?”陆途问。
何齐年欲言又止,他曾经把陆途当作真心朋友,现在反而成了陌路人。
他没有回答,像是自言自语道:“都变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何齐年望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湖泊,“庄稼,村子,还有这条路,以后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他们没有消失,只是埋在了水里。”陆途望着正前方,“水是流动的,又是千变万化的,它很不稳定,所以藏不了秘密。”陆途心里已经认定何齐年就是谋害肖允龙的凶手,言语中充满了暗示。
何齐年的思维之缜密远超他的想象,过去好几天了,证据恐怕早就破坏了。
小荷带着技术组的同事检查了何齐年的那辆蓝色轿车,并提取了轮胎的底纹和附着在上面的泥土。此外,他们采集了何齐年的DNA样本,包括那天晚上穿过的外套、裤子、鞋子,一处都没有放过。
审讯室里的何齐年没有一丝慌乱,面若平湖,望着玻璃窗上的一块三角形缺口,冷风灌了进来,室内外温度没有区别。他的嘴唇因为干裂显得外凸,泛着红色血印。他有些庆幸,庆幸是自己拿到了那张画,千算万算,没想到肖允龙留了这么一个后手。
现在肖允龙死了,那张画也被他烧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秘密了。
陆途将一摞拍摄于公园现场的照片摆在了他面前。
“凶手故意引诱肖允龙到塔上,把他推下去,之后乘坐公园里的小船来到轮渡口,再开走事先停在那里的车。”陆途敲打着照片,唤起何齐年的注意力。
何齐年瞥了一眼,其中一张是地上的一滩血迹,还有一组图是拍摄于河边的鞋印。
他挠了挠头皮,一脸无辜地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习惯性从上衣口袋找烟,没有找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肖允龙得的是癌症,我不给他安排医院,他早死了,我为什么要杀他?”
啪!
陆途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照片被震得飞起。
从孙秀荣被劫杀、顾夕雨失踪,再到王阿丰的死,肖小山失踪,还有肖允龙坠塔……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和何齐年都有过交集。
而肖允龙极有可能知道儿子肖小山的下落,何齐年近两个月主动接济他,出钱出力,联络医院、安排手术……那天晚上,他离开医院不久,肖允龙也偷跑了出去,并在人民公园发生坠塔事故。
过去两年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闭环的圆,所有人都以为解题的关键是处在圆心的肖小山,陆途却慢慢意识到,其实还有一个凸起在平面之上的圆心——何齐年。
他像是拥有一种魔法,每一条关系链,他都能自圆其说,摆脱嫌疑。
但久行黑路必闯鬼,肖允龙的死暴露了一个真相:那只潜藏在泥沼深处的恶魔之手一刻都没离开过这座水城。
这次调查,局里也很重视,案子搁置一年了,肖小山没有下落,眼看着慢慢要放进档案柜里了。肖允龙的死打开了那扇重启的门,陆途主动请缨,复盘了整个案件,并向孙铁保证,一定要破获此案。
技术组的孟雅熬了个通宵,连夜得出了鉴定结果。
蓝色轿车的轮胎花纹与芦苇荡泥地上的不吻合,车上也没找到水草的纤维痕迹。
“那晚他开的会不会是另一辆车?”孟雅猜测。
小荷驳了回去:“售票员认识何齐年,也认识他的车,确认是同一辆。”
过去好几天了,车子恐怕早就清理过了,轮胎也有可能全换了。
陆途有些自责,要怪就怪自己没有早一点识破“河流”的诡计。高塔之上的杀局是精心设计好的,自然也部署好了全身而退的后招。那种似曾相似的挫败感又涌了上来,但这一次陆途没有气馁,他觉得何齐年正在慢慢露出他的獠牙,留下破绽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何齐年叹口气,望向那扇小窗里的一块天空,“才一年时间,一切都变了。”
陆途没有应声,很多事情都在改变,过去的一年变化最大其实是何齐年自己,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瘦弱干巴的小摄影师,现在的他身板壮了一圈,说话坚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李超然虽然是能源公司的老板,却对何齐年出奇的信任,发电站的选址筹建、商务投资的招待谈判都交由他负责。何齐年也没有辜负领导的赏识,迅速在厂子里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有问题就找何副总成了员工们的共识。
其实,李超然第一次找到何齐年的时候,他也很意外,但马上意识到,李超然这么做是为了还他那个“人情”。何齐年没有拆穿,装装糊涂也没什么损失,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个机会逃离那间黑暗逼仄、散发血腥味的小店。
再过三四年,发电站走上正轨,挣上一大笔钱,他就带着钱去东北,去佳木斯买套房。东北没有夏天,是的,他讨厌夏天,那些焦虑的痛苦的绝望的记忆全都发生在燥热难眠的夏天。
可是他唯独怕面对陆途。陆途像是一面能看到过去的镜子,会唤起那些躲在红色暗房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光。现在的他不敢睡太沉,怕梦见那个一头黄发的少年,又怕醒来时,陆途站在面前,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卓苒也没有再联络,他偷偷去过市里的那所公立学校,远远地看见她从办公室走出来,长长的头发、干净的花裙,气色看起来很好。他没忍心打扰,对她最好的祝福就是远离她,和她的世界保持距离。
人是矛盾的,有些回忆虽然苦涩,但舍不得删去,还一遍遍提醒自己: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