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会议室里,戴着厚厚老花镜的老谭已经等候多时,他手里拿着一本软皮本,看到陆途,笑着说:“哟,我徒弟回来了,我只跟他说。”
李铮白了他一眼,凑到陆途跟前:“这老头真古怪,说只跟你一个人说,看样子,收你当徒弟不是随便说说的。”
老谭拉着陆途坐下,摊开了那本旧旧的红色软皮本,翻到了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厚德笃行,博学尚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字体很工整,一笔一划都很清晰。
“这几个字是卓峰那家伙给我写的,我这个人没上过什么学,认字认不全。刻字对我来说就是刻图案,我是照着那笔画一撇一捺勾出来的。”
听完,陆途和李铮都有些吃惊,没想到老谭是靠着对图形的记忆来刻字。
“那天我外甥女考上大学,中午在县里的一家酒楼请客,我呢就想着送她一支钢笔,我在钢笔刻了很漂亮的玫瑰花,但我不知道刻什么字,赶巧卓峰来了。”
陆途又看了一遍那本子上的笔迹,确实像出自卓老师之手,开头的八个字应该是女孩考上的那所大学的校训,后面八个字则是长辈对晚辈的寄语。
“这字是卓峰给你写的?”李铮问道。
老谭点点头,回忆起了那位故人,“对,他刚好找我给那块表刻字,我说得等我吃完宴席,下午再来取,他说没问题。”
老谭的外甥女是复读生,考了两年才考上大学,自小跟老谭很亲近,在二中上学的时候,一放学就来找舅舅,从来没有嫌弃过舅舅工作低微,相反她以舅舅为傲,经常介绍班里的同学来刻字。在小县城,孩子考上本科,是父母们最荣耀的时刻之一,必然要挑个好日子。老谭联系上了妹妹,问她当年请客的时间,一查老挂历是那一年农历六月十八,也就是阳历7月27日。
陆途欣喜地握住老谭的手再三确认,兴奋地喊了声“师父”。
这意味着卓苒在27号下午才能拿到刻完字的表,何齐年先前的谎言不攻自破——27号晚上何齐年曾经出现在案发现场,并落下了那块手表。
这时,孟雅和小荷一起从屋外走了进来,她看见陆途,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陆途,我在肖小山身上检测出两种不同的血液DNA样本,一个属于肖小山,另一个……”
“何齐年?”陆途有些不敢相信。
潮湿的审讯室里只有陆途和何齐年,灯光幽暗,一只青绿色的蛾子困在灯管里逃不出去。多年前的高中教室里,他们也曾像现在一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但现在,他们坐在了彼此的对面。
何齐年低着头,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是我记错了,那看来表是我生日那晚,卓苒送给我的。”何齐年转而望向陆途,“也许那晚肖小山来店里找过我,偷走了这块表,怪不得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往肖小山身上推?”陆途充满了愤懑,“何齐年,我们现在怀疑你在2002年7月27号晚上先后谋杀了王阿丰和肖小山。”
“光凭一块手表?”
陆途没有直接回答,打开了那份DNA检测报告,缓缓说道:“我们在肖小山的身上检测出了你的血液样本。”
何齐年一言不发,两眼怔怔地望着陆途,像是等到了最终的宣判。
一分钟后,他终于开口道:“我想见一下她。”
“见卓苒?”陆途断然拒绝,“暂时不允许。”
何齐年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杀气,用一种充满威胁的语调说:“我说了,我想见她。”他将身子慢慢前倾,压在桌子上。
“只要让我见一面,我就把你想知道的全告诉你。”何齐年狞笑道。
陆途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的,王阿丰是我杀的,肖小山,肖允龙也是。”
陆途向袁烨做了汇报,袁烨犹豫再三,还是批准了。
何齐年和卓苒各由三名警员押解,长长的过道里,两人保持着五米的距离,此时的何齐年已经拷上了手铐。妇人打扮的卓苒双眼通红,形容憔悴,看到何齐年后她脸上很平静,像是见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何齐年却相反,情绪变得很亢奋,大喊道:“叫你别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说到激动处,青筋暴起,疯狂地挣扎着,年轻警员当场制服了他,并扭送回了审讯室。
等何齐年心情恢复平定,他终于开口说起27号的那个夜晚,那一晚是他生日。
在他的记忆中,生日是个苦涩的日子,他最难忘的一次生日是在母亲的病床前,含着泪吹完了蛋糕,他只有一个心愿,希望妈妈能够陪他再过下一次生日。但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剩下的时光已经不多了。终究,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当卓苒提着蛋糕和礼物来时,他正准备关门闭店。“这是我爸和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卓苒一只手提着生日蛋糕,一只手拿着生日礼物,其中一盒是她精心挑选的白色衬衫,另一个礼盒不大,但是包装很精致。
何齐年打开了礼盒,是一块亮闪闪的新表。
“仔细看背面,我爸找人给你刻了字呢!”
何齐年轻轻地举起那块手表,看到了背面的那行字:长夜有光,真心莫忘。
他知道这是老师对他最深切的叮嘱。
抢劫案发生的那个夜晚,他送卓苒回家,老师房间的灯光仍然亮着,显然一直没有休息。老师约他一起散步,两人沿着午夜的街道,从二中走到了火车站的站前广场。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两三只流浪狗,一辆车也没有,整座城都像是睡着了。
卓峰不反对他跟女儿谈恋爱,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等到卓苒毕业才允许他们在一起,这样卓苒能顺利完成学业,同时也是对何齐年的一个考验。何齐年点头答应了,走着走着,他突然跪倒在地,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卓峰有些愕然,何齐年便把袭击李超然、伙同王阿丰抢劫的事全盘托出。
卓峰是他在这世上最尊重的人,他不想对他撒谎。
听完后,卓峰拉起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叹气,是一种夹杂着生气和惋惜的复杂情绪。那之后,卓峰对待他的态度变冷淡了,并明令禁止女儿同他交往。何齐年也坦然接受,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想连累到卓苒,毕竟卓苒处在大好的花样年华,而他一身污渍这辈子也洗不掉了。
当何齐年看到手表上的字时,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知道老师仍然关心着他,勉励他自省,时刻记住自己犯过的错,守住最初的真心。
“谢谢,也请你代我谢谢老师。”何齐年把手表放回盒子,谁知道竟被卓苒一把夺过,“手表是戴手上的,不是藏盒子里的。”说完,她将手表戴在了何齐年手腕上。
何齐年仔细观赏着,摩挲着,一脸欢喜。
“怎么只顾着表了,这件衬衫可是我跑市里的百货公司给你买的!”卓苒噘着嘴,有些不高兴。
何齐年刚想要哄她,突然,店里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王阿丰打来的。”提起这个名字,何齐年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他在25号凌晨摸到了肖小山的家,但肖家没有人,车里也没有顾夕雨。幸运的是,那个放在后座底下的黑色提包还在,钱一分没少。”王阿丰拿走了钱包,他随身携带的榔头却不小心掉在了肖家院子的菜园里。
“他约我在码头见一面,让我把他落在店里的背包带过去,包里有他逃跑用的假身份证和衣服。”何齐年答应了,他以为见完这一面,就再也不用伺候这个瘟神了。他想支开卓苒,让她先回家,卓苒看出了不对劲——在她面前,何齐年藏不住任何心事。
“我让卓苒假冒顾夕雨取走行李箱,她一直心存怀疑,于是我把参与抢劫的事告诉了她,顺便提出了分手,那也是老师想要看到的。”何齐年眼角有些湿润,“她杵在原地,哭了,最后蛋糕也没有打开,她走了,我就骑车去了那个码头。”
码头离县里不远,何齐年骑了十多分钟到了码头边上的那块沙地,远远地看见河边有一处亮着的灯光。走近才发现是一个挂在树梢上的矿灯,没见着人。正诧异时,王阿丰如水鬼般出现在背后,“东西带来了吗?”
何齐年将背包扔给了他,王阿丰打开看了一眼,衣服、电话卡、假身份证都在,王阿丰笑着说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两天,他一直躲在附近的一处废弃的矿洞里,天黑了才敢出来活动。他语带威胁道:“我现在被通缉了,你最好祈祷我别落他们手里,我要是栽了,大侄子,你也别想跑。”
何齐年问道:“什么时候走?”
“这么盼着我走?”王阿丰笑道,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真奇怪,为什么警察去了肖允龙家却没有找到那丫头?”
“那女孩跟肖小山是认识的,说不定是他女朋友。”何齐年也想不明白,警察找他去认车,却一句也没提女孩的事。
“怎么会这样?”王阿丰一脸狐疑,“刚刚我又去了趟肖小山家,一个鬼影都没有,这个狗日的,等我找到了非把他剁了不可!”王阿丰恨得咬牙切齿,他混事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在他头上撒野。他转而看向何齐年,讥笑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操这闲心干嘛?现在警方都在通缉我,你倒跟没事人一样。”
“我……”何齐年语塞。
“你是不是盼着我早点死?告诉你,要是我死了就拉你垫背。”
“我没时间跟你闲聊,没事我先走了,路上你小心点。”何齐年转身想要离开。
“其实,你跟你爸挺像的,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王阿丰欲言又止,“关于你爸的。”何齐年驻足,王阿丰回忆起翻船事故的那个清晨。本来安排的值班司机是王阿丰,但前一晚他跑去打麻将没了人影,何永临时接到电话来代班,结果遭遇了那场意外。“要走了,以后估计见不着了,这事不说我心里不舒服,你爸真是个好人,有机会我去他坟前拜一拜。”
在王阿丰看不见的黑暗角落里,何齐年已经握紧了拳头。
父亲性格忠厚,是个热心肠,却因为眼前这个人渣无辜冤死,而王阿丰不仅没有感激,这些年一直勒索他们母子,还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让他回不了头。
那一刻,他出离了愤怒,趁王阿丰蹲在地上收拾钱包数钱之际,绕到了身后。
“看不清了,把灯拿过来。”王阿丰命令道。
何齐年捡起灯头,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摇曳着,犹如上蹿下跳、召唤出地狱使者的鬼火。“你小子以后自求多福吧,记住我说的话,学机灵点,等我收拾好了,再给你打电话——”话还没说完,那根蛇形胶皮管将王阿丰的喉咙紧紧箍住,想要挣扎已经来不及。
王阿丰对他毫无防备之心,以为他是一只随便蹂躏的小蚂蚱,只要乐意一脚就能踩死。
但现在付出了代价,王阿丰的喉咙慢慢被压扁,用双手拼命摆脱着,却抵抗不了何齐年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王阿丰的双腿在地上蹬出了两个沙坑,双手终于垂了下来,宛如一具刚被剥掉的鳄鱼皮,瘫软在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