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该死吗?死一万遍都不够。”现在回忆起来,何齐年仍然咬牙切齿。
“那肖小山呢?他是怎么死的?”陆途追问。
“陆途,你信命吗?”何齐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肖小山八字不好,他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开走我的车,命中注定要做我的替死鬼。”
何齐年勒死王阿丰后,整个人躺在沙地上喘着粗气,这时,他听见那沙堆后面传来了声响,意识到现场还有另一个人。
何齐年举起手里的矿灯,大喊:“谁在那?”
肖小山缓缓地从沙堆后面走了出来。
“真是小看你了,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抢劫杀人的事也敢干啊?”
肖小山故作轻松,身子却不停后退。
何齐年威胁道:“你都听到了什么?”灯光从底部打在他脸上,面部如鬼魅般瘆人。
“我是跟着王阿丰过来的,你们说的每一句我都听见了。”
原来,警察带走父亲肖允龙后,肖小山一直躲在离家不远的湖边,到了晚上再回家找吃的。这晚,他正准备回家,远远地看见王阿丰在家门口徘徊,觉得有蹊跷,便尾随到了这里。
“你想要钱?”何齐年指着王阿丰尸体旁的那个黑色提包,地上散落着王阿丰没有数完的钞票,“这些钱都给你,你全部拿走!”
肖小山似乎不为所动,笑道:“你们杀人抢劫来的黑心钱?我嫌脏。”
何齐年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狼,恶狠狠地瞪着肖小山。
“你们刚才说的那女孩是谁?在哪?”
何齐年这下意识到,肖小山没有打开过后车厢,“噢,你说顾夕雨呀?”
听到这个名字,肖小山竟有些慌乱:“你们把她怎么了?”
“她?”何齐年故意停顿了一下,“她还住在白鹤宾馆,没走呢。”
肖小山疑惑不解:“什么?她还在县城?她不是要回上海吗?”
何齐年关上矿灯的开关,灯灭了,四周突然黑了下来。
“她跟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你别想骗我,你怎么会认识她?”黑暗里肖小山的声音愈发清亮。
“她是个好女孩。”何齐年移动着步子,“她怕我们打起来,便找到我,送了我一张画,那上面画了你一家三口,她想让我转交给你。”
肖小山有些动容,原来顾夕雨没有忘记他这个“一天”的朋友。
“那她——”肖小山没有说完,突然惨叫了一声。
黑暗里,何齐年举起沉重的电池盒狠狠地砸在了肖小山的后脑上。
肖小山忍着剧痛,沿着河边星星点点的波光,踉踉跄跄地朝湖区的方向跑去。
何齐年打开矿灯,照到了肖小山的背影,他没有迟疑,以最快的速度跟上。
这一晚乌云遮日,月亮偶尔探出个边缘,倏忽又被厚厚的云层捂住了整张脸。
湖边,水鸟们在水草丛里沉睡,一束强光掠过,也没有惊扰它们的美梦。
何齐年一脚踩下去直接淹到脚踝,裤脚也湿透了。循着光聚拢而来的飞蛾扑在他脸上。他拼命地挥手驱赶,却换来更激烈的报复,手臂、脖子、胸口……全身上下全都挨了咬,痛痒感一瞬间遍布全身。他忍着痛努力环视着,刚才分明看见肖小山跑进来了,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这一带的地势要比河对岸的椒水村高,没有茂密的芦苇丛遮挡,视野清晰,目之所及是一片开阔的黑色滩涂。忽然,他脚下一软,踩在了松松软软的淤泥地里,他屏着呼吸,因为他听到不远处的喘息声。
鞋底已经被淤泥包裹了厚实一层,每向前行进一步都变得艰难。何齐年将灯光照向正前方,看到了一个干瘦的背影,正是受伤后的肖小山,显然那一下击打得很重,肖小山没走几步,双腿已经陷进淤泥地里,动作迟缓。
何齐年没有犹豫,拖着沉重的步子跟上前,双手举起电池盒冲肖小山的脑袋又是一记重击。肖小山摔倒在地,动作变得缓慢,想起身却无法动弹,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何齐年也没了力气,将电池盒扔到一边,矿灯的光对准了夜空,像是发出了一束面向全宇宙的求救信号。
“你个傻瓜,本来没有你的事……”何齐年喘着粗气,“你,偏要找死……”
月亮这时候跳了出来,月光洒在泥滩上,镀了一层银色的光泽。
肖小山嘴里嘀咕着什么,何齐年凑近后才听清楚他的话:“她还活着吗?”
何齐年苦笑,顾夕雨是因为肖小山才走进了鬼门关,肖小山也是因为顾夕雨才落难在此,他们彼此却不知道对方为自己做的事。
何齐年没有回答,他的双手突然发狠,按住肖小山的头和肩膀,用力地往下挤压。肖小山的身子开下坠,流动的淤泥缓缓荡开,漫过了他的胸口,漫过了他的脖子,直到吞没了他的头……何齐年筋疲力尽,将矿灯关了,也扔了进去。
“手表应该是那个时候掉的。”往回走的路上他又哭又笑,为什么这种荒诞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王阿丰要缠上自己,为什么顾夕雨要找到店里,为什么肖小山要开走自己的车……他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却被逼着走上了绝路,也许是他命格不好,高中失去了爸妈,现在他连“自己”也失去了,那个善良、乐观、正义的何齐年随着那束光一起消失了。
说到这里,何齐年的目光游移到那个方形窗口,仿佛透进来的正是那晚的月光。
他原本以为一切都会被埋没在沼泽地里,却没有料到泥炭沼泽的矿物层结构让沼泽变成了天然的福尔马林,将他的罪恶悉数保存了下来,而那场湖底沉陷将真相揭露的时间提前了。
回到家,他才发现手上的表不见了,他有点慌,又心存侥幸,一夜无眠。第二天,王阿丰的尸体被发现了,沙堆附近又有人见过“黄毛”肖小山,误以为凶手是肖小山。之后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肖小山身上,忽略了顾淮苗提供的“除号”这一关键线索,何齐年几次被请进警局,又总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于是,他顺水推舟,让肖小山成了完美嫌疑人,成为他的替罪羊。
凭借一系列精心编造的谎言,何齐年摆脱了警方的怀疑。但心里的罪孽感有增无减,梦魇始终挥之不去。就在他日夜忐忑的时候,李超然找到了他,要拉他这个老同学一把。
“是不是很魔幻?李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晚揍他的人是我。”何齐年哂笑道。
这之后,他跟在李超然屁股后面,成了发电站管理人事的副总,人生一夜之间逆转,挣的钱越来越多,他也借此麻醉自己,慢慢淡忘过去的事情。
“至于那场大火,我再也没有跟李超然提起过。”
“既然你提起了他。”陆途停顿了一下,“李超然已经在省城被逮捕,涉嫌行贿、诈骗罪等多项罪名,正在押送回县城的路上。”
何齐年表情木然,看不出有丝毫情绪,仿佛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
“你为什么要杀肖允龙?”陆途追问道。
“因为顾夕雨在车里的时候还没有死,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于是我主动接近讨好肖允龙,想从他口中套出顾夕雨的下落。”何齐年回忆起那年中秋,他把肖允龙灌醉后,无意中在床下发现了女性用品,“我开始怀疑顾夕雨没死,怀疑是肖允龙把人藏起来了。”
肖允龙生病住院,他便假装关心,安排医院和手术,争取肖允龙的信任。“我故意让他看到我的短信,让他以为肖小山在和我联系。”盼子心切的肖允龙果然上当了,尾随何齐年来到了人民公园的那座高塔。“这老头很聪明,猜到是我给他发的短信,临死前他亲口告诉我,顾夕雨还活着……”何齐年下了决心,不让肖允龙活着回椒水村——他将肖允龙从高塔上推了下去。
之后,他跳上了公园那条荒废的船,顺流而下,划到了轮渡边上,他的车已提前藏在那里。再开车过轮渡,让工作人员记住他,一切都在他精准的计算之内。
“结果,肖允龙没有死。”回忆起来,何齐年仍有余悸,好在老天保佑,肖允龙重度昏迷,没有再开口说话。
“那顾夕雨呢?她到底在哪里?那座小学?”陆途逼问道,等待答案的几秒钟比过去的四年还要漫长。
何齐年抬起头,露出一副诡异的微笑,“这个秘密我想先告诉一个人。”
陆途有些愤怒,吼道:“何齐年,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何齐年目光冷峻道:“我想见顾一江。”
警局的楼梯是那种老式的过道,楼梯很宽,中间还摆放着一大盆长势茂盛的虎皮兰。顾一江每踏上一层台阶,心肝都跟着发颤,过去这两年,他早已灭绝了最后一丝幻想,现在何齐年要见他,要亲口跟他说出夕雨的下落,他那死灰般的念想又被点着了。
见到顾一江,何齐年露出一副心愿达成的微笑,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在你店里,我找你打印寻人启事。”说话间,顾一江也缓缓坐下。
何齐年目光遐思,想到了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店,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光。
“那时的你,省城来的总经理,穿衬衫打领带,出行还有两三个跟班,真威风啊。”他望着顾一江,眼神很复杂,“如果那个时候,我有勇气告诉你真相,一切都会不一样。”那时,一切都还可以补救,顾夕雨,肖小山,甚至是王阿丰都还活着。他只要站出来,告诉所有人,他就是那个除号,再站出来指认王阿丰……一切都还来得及回头,他的人生会走向另一条分径,而顾一江会继续沿着以前的人生轨迹,相安无事。
“但说到底,人是自私的,而求生是人的本能。”从天而降的肖小山是何齐年唯一能抱住的浮木,也成了他完美的替身。警察们沿着河流寻找那块消失的木头,缘木求鱼,注定是一场徒劳。
“他们父子都是被你的自私害死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顾一江压抑着怒火。
“是啊,我会得到报应的,你呢?你不也一样自私吗?我看过你给肖允龙登的那篇假惺惺的报道,当年你为了升职讨好领导,出了个假报告,害他背了所有的锅,从公务人员打回了农民,你站出来替他说过话吗?还有肖允龙,为了偏袒儿子故意隐瞒夕雨的下落一直到死,他不自私吗?”
“所以我们都付出了代价,都得到了报应。”顾一江红着眼,心里凄凉。
何齐年像是得了逞,狞笑道:“算了,过往不究,一切皆是因果。我找你是想亲口告诉你,你女儿的事。”
顾一江眼睛湿润了,颤巍巍地问道:“她还活着吗?”
最坏的答案他在三年前就接受了,可还是抱着一丝奢望。
“你知不知道,肖小山临死前问的也是这个问题?”何齐年轻声笑道,“可那时候我也不知道答案,你比他幸运,我见你就是要告诉你答案。”
顾一江双目瞪圆,心跳也愈发剧烈。
“她还活着。”何齐年脱口而出。
这四个字宛如一道闪电,经过顾一江的五脏六腑,心跳也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肖允龙死的时候,县医院打电话让我去办手续,护士把他的片子交给了我。结果,我在里面发现了你女儿的画……肖允龙在画上面标了个圈,指的就是那个小学。”
顾一江的声音变得哽咽:“你找到了她?”
“是的。那天夜里,我坐船找到了那排教室,你女儿被锁在了其中一个房间里。”
顾一江紧张到无法说话,呼吸也变得急促。
“她样子很狼狈,手和脚都被铁链绑住了,像一个囚犯。”何齐年瞥了眼顾一江,接着说,“房间里有食物和水,还有床棉被,看样子肖允龙对她不算差。”
顾一江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她把我当成了警察,以为我是来解救她的……”何齐年放缓语气,“我把她带上船,放火烧了那房间里的一切……”当时,何齐年故意丢下肖允龙的那部手机,让警方查到短信,从而锁定肖家父子就是藏匿顾夕雨的真凶。
“那夕雨呢?她现在在哪?”顾一江浑身发抖。
何齐年停顿了一下,笑道:“我把她藏在了另一个地方,先前王阿丰躲过的地方。”
此时,正在隔壁监听的专案组成员也听到了对话全过程。
孙铁搁下手里的烟,“王阿丰躲过的地方?何齐年这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来回踱步的袁烨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没有发话。
“我怎么觉得他在撒谎,何齐年坏事做尽就是为了保命,他要是找到顾夕雨肯定会杀人灭口,怎么会留下活口?”李铮分析道。
孙铁点点头,附和道:“我也同意老李的看法。”
“你最了解他,你怎么看?”袁烨点了下陆途。
陆途摇摇头,有些犹豫不决,“我不知道。”在他看来,何齐年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矛盾体,他本性善良,心里有正义,却在王阿丰的教唆和威胁下,走向了人性的黑暗面。而顾夕雨走进那家店是因为一个善举,何齐年会不会因此保留一丝良知?
这一刻,陆途突然体会到了卓峰那句寄语的深意,不管黑夜有多漫长,只要心里的那盏灯还在,就还有机会回头,就能找到那颗被遗弃的真心。
在找到顾夕雨的那一刻,何齐年回过头吗?
凌晨五点不到,天已经蒙蒙亮了,暑气渐长。十几名警员全副武装,戴上手铐和脚铐的何齐年被围在中间,密不透风。顾一江也跟着陆途一起,赶上了第一班轮渡,迎风徐行。
对岸的椒水村一片死寂,被划入塌陷危险区后,鲜少有人上岸。何齐年所指的矿洞则在另一个村子,那儿有一座光秃秃的山丘,山脚下有个矿井,过去隶属于淮芜二矿。
顾一江遥望椒水村,一眼看到了肖允龙家的那排两层楼房,村民离开的时候多数把门也卸掉带走了,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家是肖允龙家。门前的那条路被一条水沟截断,沟壑纵横,最终通向了金钩湖。
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椒水村将会在地图上消失。
十几分钟后,轮渡在另一个轮渡口靠了岸。
这个村子也被划入了塌陷区,村民全都搬走了。轮渡口长满了野草,门岗亭里空无一人,标明矿井方向的路牌横躺在马路中央,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何齐年说,他小时候跟爸爸何永来过这个地方,这半山腰上开了个矿洞,往下是个采煤的深井,安置了一处员工休息的地方。他嫌太黑,没敢下去。
出事后王阿丰就一直躲在这儿。
矿洞里一片漆黑,走在最前面的警员打开手电,忽然,一只黑色的大老鼠突然窜了出来,众人吓了一跳。陆途看向何齐年,此时的他表情很平静。
“陆途,帮我跟卓苒说声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她,希望她能放下过去,开始新生活。”陆途点点头,卓苒给假口供,涉嫌妨碍司法公正罪,她也将面临着法律的追责。
矿洞比想象中的要深,陆途凑到何齐年跟前,问道:“距离下井的地方还有多远?”
话音未落,黑洞深处反弹出清晰的回声。
“就在前面了。”何齐年笑道,“怎么,怕我逃跑?”
最前面的警员突然大喊一声:“前面就是井坑了,大家小心。”
众人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井坑的边缘,正前方脚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大家安静点,有动静。”陆途示意保持安静。
“顾夕雨就在那下面。”何齐年语气淡然。
顾一江想冲上前,被陆途一把拦住:“先别急,看看有没有下去的楼梯。”前方的警员蹲下身,用灯光扫了一下井底,惊喜道:“这儿有个爬绳可以下去,下面有桌子,还有张床。”
“先下去探探,小心点。”陆途的眼神又转移到何齐年身上,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警员沿着爬绳下了井,“我下来了,沼气味儿很重……床上有几件衣服,但没有看到人。”声音从底部传来,众人都站在边缘处焦急地等待着。
“还有什么?没看到人吗?”陆途心跳加快。
“等一下,这儿好像有个小门,还有个小房间。”年轻的警员继续摸索道,“有发现,这里有个人——啊!”
突然,一群蝙蝠瞬间飞出,年轻警员身体失去平衡撞在了墙上。
围观的众人眼见蝙蝠群起窜出,避之不及。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个黑影突然扑了出来,正是何齐年。
陆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何齐年径自跳下了那个有七八米深的漆黑矿坑。
“有沼气,别开枪!”陆途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