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找到何齐年的时候,他正在员工宿舍楼的天台上喝着酒,陪在身边的是发电站的几个小保安。连续两日都没有联系上李超然,情况有些不妙,原以为上头派人来查水塘塌陷事故,毕竟那片水塘归发电站所承包,安全防护工作没有做到位,挨几板子罚点钱也能接受。但这次调查似乎没有表面这么简单,李超然在电话里语焉不详,说是纪检部门要过来检查,他要去省城里避避风头,让做好接待招呼工作。
何齐年经常自嘲自己有预测“凶”事的能力,这次也不例外。那个市纪检委监察组派来的王灿雷厉风行,见面就宣布封查公司近两年的财务报表状况,看样子手头上已经有不少材料了。这些报表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其中的猫腻和水分,一旦查下去,他也吃不了兜子走。
现在来看,李超然这狗日的大抵是接到风声提前跑路了,留下他背这口大锅。何齐年没有慌,上头的目标是发电站和背后的李家,只要他站出来指认李超然,相信一定能争取到减刑。远处传来铲车清理路面的声音,轰隆隆响个不停,像要把整个发电站掀翻一样。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刚送走监察组的人,就迎来了淮芜县公安局的老朋友,只不过这次来“请”他的竟然是孙铁。这么高级别的待遇,还是头一次。何齐年的右眼皮跳个不停,联想到水塘里被发现的那具尸体,一种不详的猜测慢慢应验了:那是肖小山的尸体。
他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张,直到看见那块表,心里的恐惧到了极点,事情要朝着最糟糕的结果去了,那个一直眷顾他的命运之神看样子要离他而去了。
在此之前,他觉得万事随风去了,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这次水塘塌陷让尸体见了光——讽刺的是,渣土车作业是他亲手批准的。他以为那些秘密埋进了水塘,将永远不见天日,但没想到包藏秘密的沼泽是从底部开始陷空的,那下面早已千疮百孔。
接下来是生是死,只能靠赌了。尤其是直到听见卓苒的哭声后,他才知道,刀枪不入之身仍有一处软肋。这原本都是他自己的事,结果也应由他承担,但偏偏卷入了两个无辜的女孩,一个是顾夕雨,一个是卓苒。而现在卓苒已经拥有了全新的生活,有爱她疼她的丈夫,有马上就要出生的宝宝……却又被拉回到沼泽的泥泞,拉回到这座正在坠落的小城,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四年前,他们分别的那个夜晚,他说过,如果有一天警察拿着手表找到她,一定要去警局里揭发他——不知道卓苒还记不记得那句话。
这么做确实冒险,但一只壁虎如果舍不得断掉尾巴,就只能钉在墙上等死,这是一场豪赌,也是他唯一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下定决心,为了她,这一次要拼尽全力。
第二天,卓苒在丈夫的陪同下来到淮芜县公安局自首,承认了四年前为何齐年作伪证的事实。陆途、孙铁、丁小荷皆目瞪口呆,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卓苒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难道是因为顾一江那番话?陆途觉得不可思议。
审讯室里,柔和的台灯光打在卓苒的侧脸,仿若她那阴晴不定的心事。考虑她有孕在身,丁小荷还贴心地换了一把带棉垫的靠椅。
当年,警方因为那个除号疤记怀疑过何齐年,后来,卓苒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警方才放了人。卓苒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将时钟拨回到了2002年7月15日。“我约了何齐年在那家影院酒店见面,预定的时间是两点,我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先到了。“
丁小荷比对着四年前卓苒留下的口供,抬头道:“也就是说,办理登记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
卓苒缓缓低下头,默认了。
“那何齐年什么时候到的?”
“快四点的时候,当时我已经躺沙发上睡着了。”
何齐年是从酒店后面的消防通道爬上来的,当时的他风尘仆仆,裤脚站满了泥点。卓苒为他的迟到感到不悦,但随后看出,一直喘着粗气的何齐年有些不对劲。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不肯说,比以往更主动地抱紧她……电视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声,他像是个犯了错、惊魂未定的孩子,紧紧搂住卓苒不肯松手。
等到快七点半的时候,他们一起下楼,结了帐,何齐年付了房费,这让酒店老板产生了错误印象,以为他们是一块儿来的。
“之后呢?你为什么愿意为他做伪证?”小荷追问道。
卓苒的记忆时空仿佛陷入了一种停滞,她犹豫了片刻,抬起眼角,对着丁小荷说:“因为那时候的我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所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与此同时,何齐年也被请到了另一间审讯室,他眼皮耷拉着,跟电视新闻里那个神采奕奕的何总判若两人。“卓苒已经承认给你做了伪证,七月十五号那天下午你究竟在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刻,何齐年没有再挣扎,他靠在椅子上,仰望着天花板,终于说出了那句让陆途等了四年的话:“没错,我就是那个除号,你们一直在找的除号。”
他坐直身体,严肃地看着陆途,说:“这件事跟卓苒无关,她被我骗了。我告诉她,我来晚了,是因为那天我把李超然给揍了。”何齐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
“李超然?”陆途从未想过另一个老同学、何齐年现在的老板竟也有关联。
“还记得卓老师家的那场大火吗?”何齐年的语气很平静,“警察一直没有找到凶手,对吧?”那场纵火案,陆途曾经找负责此案的李铮了解过情况,肇事者是个叫毛六的小混混,一直跟着李超然混的,李铮怀疑幕后指使者是李超然。
“是的,那场火是李超然指使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途,你别急,想知道真相,就必须从这场大火说起。”何齐年整个人松懈了下来,这些年他跟随李超然赚了不少钱,但内心里却以此为耻,每时每刻都感到恶心作呕。
而那场火灾是何齐年命运的拐点,在那一刻他成了救火的英雄,也在那一刻,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远都无法磨灭的“除号”烙印。
那天是初六,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县城里都洋溢着春节的气氛。
何齐年跟往年一样提着一箱水果,一箱牛奶来看望他最尊重的老师卓峰。那一天,楼道里黑烟滚滚,发出一股电线烧焦的糊味。他敲门没人回应,便向邻居借来扳手将门锁撬开。房内已经被浓烟吞没,他想也没想,冲进了高温炙烤的房间,在卧室里找到已经不省人事的卓峰。他用尽所有力气,背着卓峰逃离了火海。
此时,客厅的一根电线掉了下来,打在他的左臂上,燃烧着的火油瞬间烧出一块伤口……那种撕心裂肺的灼烧感,至今仍有余悸。
之后,电视台、报社、杂志争相采访他,大大的标题写着:火海救人、师徒情深,救火英雄何齐年……一时间,他成了小县城的焦点人物,还被县政府授予了“见义勇为”表彰。两个月后的同学会上,他的英勇事迹被李超然拿出来大说特说,并带头举杯敬“救火英雄”,何齐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左手手腕处仍包裹着敷了药的纱布。
那一晚,他很开心,喝得脸通红,喝到最后跑到卫生间里呕吐。胃里翻滚的食物带来一阵阵上涌的恶心,这时,他偷听到了李超然给毛六打的电话。
“我让你放把火吓唬吓唬就行了,你他妈的差点弄出人命!”
毛六就是纵火案的凶手,逃到上海去了,而主使他放火的人居然就是李超然!原来,李超然在一次酒局中跟毛六聊起了高中时偷试卷的往事,大放厥词要放把火报复当年的班主任。毛六领命,在年初六这天跑到卓家放了一把火。
“事后李超然还组织同学们筹款给卓老师,听起来是不是很讽刺?”
在这个充满人情事故的小县城,像李超然这样的高位者,犯了法,只要花一笔钱就能摆平,警察也查不到。那天晚上,何齐年越想越恨,他用尽全力在县城的夹缝里生存着,每个月挣几百块,有时连房租都交不上。同学聚会,举着相机的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镜头里的每个人笑得都很大声,很刺耳,像是在嘲笑他这个垫底的失败者。
而同学们簇拥巴结的那一位却是道貌岸然的纵火者。
说到这里,何齐年狠狠地啐了一口,抬头问陆途:“知道为什么李超然要拉我一起赚钱吗?因为李超然对我充满了感激。”何齐年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要不是我从火里救出了卓老师,他这辈子都要活在愧疚里。“
同学会结束那晚,李超然跟几个同学去附近的卡拉OK,赶第二场。他越喝越多,一个人跑到后巷的下水道边上狂吐。而黑暗的尽头,何齐年如同一名伺机多时的猎人,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铁棍,满腔愤怒地朝李超然后脑打去。
“不走运的是,王阿丰这个王八蛋刚好路过,他看见了我打人的全过程,那是我人生噩梦的开始。”何齐年走后,王阿丰捡起了地上的铁棍,从那天起,三天两头地跑到店里勒索何齐年。最初是一百、两百……有一天,他看到了店里刚洗出来的婚纱照,恶胆生歹念,提出了一个想法:两人合伙去乡下打劫。
何齐年本能地拒绝了,没想到王阿丰拿出有他指纹的铁棍,并嚷嚷着要去报警,让所有人都知道救火英雄在背后打人行凶……何齐年很害怕,怕被揭穿,怕去坐牢。他答应了王阿丰,但约定条件是只负责提供信息和放风,抢劫的事他不干。
他们锁定的第一个目标是李圩村的李喜,一名乡村教师,快四十了才找到结婚对象,来店里洗印结婚照,何齐年暗暗记下他的信息。那是六月的一个中午,王阿丰骑摩托车载着他来到了村里的一条小道。戴头套、系麻绳,这一切王阿丰轻车熟路。眼见着骑摩托车的李喜慢慢靠近,何齐年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李喜和摩托车一起翻进了路旁的水沟里。王阿丰没作丝毫犹豫,捡起地上的钱包就跑——昨天李喜来取照片的时候,告诉过何齐年,今天要从信用社里取走五万块,那是他工作二十年的全部积蓄。
戴着头套的何齐年骑摩托车快速赶来,搭上王阿丰后迅速逃离了现场。
这一天对何齐年来说简直惊心动魄,事后王阿丰很大方地分给他两万块,何齐年不敢要,却被强塞到口袋里,“今后我们就坐同一条船了。”说完,王阿丰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完那件事,我以为摆平王阿丰了,结果没一个月,他把抢来的钱全输光了。”王阿丰又找到了何齐年,从刚洗好的照片里挑中了马上要娶媳妇的顾淮田。
“别打我主意,我不会再帮你了。”何齐年一口回绝。
王阿丰点了一支烟,露出奸笑,“我说了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你要是下船,那我们就不是搭档,我也没必要替你保守秘密,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嘴巴大,说话漏风。”何齐年又恨又怕,有把柄在这种人渣手里,宛如堕入无底洞,看不到尽头。
这一次,他还是答应了。
王阿丰笑着许诺道:“最后一次,真是最后一次。”
说到这儿,何齐年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承认,2002年7月15日,跟王阿丰一起设局打劫孙秀荣母子的就是他,“是的,我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那个除号。”
抢劫过程如法炮制,顾家家境不错,在椒水村也是数一数二的,马上要提亲了,刚从银行里取出热乎着的十万块钱。原本他只要捡起那个黑色提包,再跟王阿丰溜之大吉,就能按照计划进行,从此,王阿丰走阳关道,他过独木桥——但是,意外发生了。
他手腕上的那个褐色的除号疤记被孙秀荣认出来了,在此之前,他们只见过一次面。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该记住的,偏偏印象深刻。被认出的何齐年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不住颤抖,躺在地上的孙秀荣正死死地盯着他。就在这时,王阿丰走到了他身后,“是不是认出你了?”
何齐年还没反应过来,王阿丰举起榔头朝孙秀荣的脑袋上狠狠地击打了两下,孙秀荣的眼睛和鼻腔里都开始涌出鲜血……那瘆人的一幕,何齐年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孙秀荣满脸鲜血的可怖画面经常让何齐年午夜梦醒、汗流浃背。
“王阿丰骑车带我离开了现场,我整个人失了魂,我知道他也有些慌,路上不停念叨着‘手重了,可能死人了’……”
过去四年了,但这一天对何齐年而言恍如昨日,每个细节都记忆深刻。
在此之后,厄运一个接一个到来。
快要到轮渡口的时候,摩托车竟一头栽进了大坑里,王阿丰连人带车一起摔了进去,后排的何齐年幸运地躲过一劫,滚进了旁边的桃林。等他爬起来走到坑口,王阿丰脸上身上全是血,手里却死死地握着那个黑色提包。何齐年叫了两声,王阿丰一动不动。他以为王阿丰摔死了,先前看过一部电影,剧中的角色骑车摔进坑里,结果脖子直接折断,当场死亡。而何齐年自己只是磨破了膝盖,他不敢走大路,穿过那片桃树林,朝轮渡口的方向跑去……
他越跑越轻松,一点也不觉得疲惫,他又哭又笑,以为王阿丰真的死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个瘟神了。他坐轮渡回到了县城,找到了那家影院酒店,从后面的消防通道爬了上去……
“你是怎么说服卓苒帮你作伪证的?”陆途问道。
何齐年正色道:“我当时很慌,担心孙秀荣没有死,也担心被那个孩子认出来,所以我需要一个时间证人。更何况卓苒比谁都了解我,我不能说假话,于是就把李超然串通毛六放火的事告诉了她,并骗她说,那天下午,我把李超然教训了一顿。这事的确做了,但是两个月前了。”天真的卓苒还是相信了他的说辞,并心甘情愿地为他做假证,毕竟何齐年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他们父女。
“真正的李超然当时在省城住院呢。”何齐年冷声道。本以为,随着王阿丰的死,孙秀荣的事会像做梦一样,醒来全忘记,结果他并没有死。7月24日早晨,全身伪装、一脸淤青的王阿丰找上了门。
“什么?7月24号王阿丰找过你?”陆途有些震惊。
“他威胁我说,如果他被抓了,就把我也抖出来,让我给他准备跑路钱。”何齐年的语气有些绝望,“也就在这个时候,顾夕雨来到了照片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