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市里的大巴停留在二中门口,学科交流会结束了,市里来的老师们提着行李箱,排队上车,其中就包括卓苒。车子启动了,司机喊了一嗓子,确认老师们都到齐了,他扭了扭脖子准备出发。突然,一辆警车停在了大巴前,下来了杨絮冬和另外一名警察。车子里发出一阵嘈杂声,老师们议论纷纷。
杨絮冬上了车,巡视着人群,目光最后落到了卓苒身上。
“卓苒卓老师是吧?跟我走一趟吧。”众人哗然,跟卓苒坐在一起的女伴又惊又怕,拉着卓苒的手小声说:“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卓苒一脸淡然,今早她刚用酒店的香波洗了头,浓郁而廉价的香气弥漫着整个车厢。“跟我老公说一声,县公安局找我了解信息,不用太担心。”
“可你的肚子……”女伴指着卓苒微隆的小腹。
“不碍事的。”说完,卓苒跟着杨絮冬下了车。
陆途设想过跟卓苒再见面的情景,只是没想到又回到了这间逼仄昏暗的小审讯室。
“我不记得了。”卓苒看了下那块表,断开的表带上还沾着泥浆宛如刚出土的文物。
“你不记得?”陆途口气很严肃,“取表的人是你,刻字的老谭可以出来作证。”
卓苒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太久了,印象不深了。”
“7月27日是何齐年生日,你爸想把这支刻了字的表送给他吧?”陆途身体前倾,气势很足。卓苒又重新看了一眼那块表,边角已经腐蚀,她的语气似有妥协:“是的,有这么一回事,我想起来了。”父亲卓峰一直都有帮助何齐年,所以每年春节,何齐年都会买年货来卓家。一来二往,卓苒就记住了何齐年,并对长几岁的何齐年有了心动的感觉。那年春节,家里莫名地失了一场大火,要不是何齐年相救,父亲可能葬身火海了。
“那天我爸让我去找老谭,说有块表正在他那刻字,让我取了后送给何齐年。”
那天,从老谭手中取走表的人的确是她。
“你拿走之后呢?”陆途站起身逼问道。
卓苒额头冒汗,支支吾吾道:“不记得了,太久远了。”
“不是说要送何齐年吗?你送了没有?”
卓苒嘴角抽抖着,神情很慌张,不停地摇着头:“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陆途猛地拍了下桌子,厉声道:“卓苒,你必须给我说实话!这手表是在肖小山尸体旁边找到的,我现在怀疑你涉嫌杀害肖小山!”
“我没有,我没有!”卓苒吓得脸色发白,双目失神。
“回答我,手表你送给何齐年了吗?”陆途的目光变得很犀利。
“好像是。”
“具体哪一天送的?”
“不记得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陆途仍没有放弃的意思,语气更加强硬:“那我问你,是当天拿到表就送给他呢,还是过了几天才送的?”
卓苒捂着发烫的脸,吞吞吐吐道:“应该是当天,不对,应该过了几天。”
卓苒抬起头,目光对上了陆途,有些语无伦次:“我说了我不记得了,你不要逼我,陆途,请你看在我爸的份上,不要再问我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眼见卓苒情绪有些崩溃,考虑到她有孕在身,陆途没有再问下去。
问话中止,陆途走出审讯室,做笔记的小荷也跟了出来,“陆哥,这个卓苒一定有问题。”陆途眉头紧锁着,没有回答。他转身下了楼梯,迎面看到李铮以及他身后的何齐年。
何齐年穿着一件粉色的衬衫,在人群里很显眼。
“好久不见了,陆队长。”何齐年打着招呼。
陆途皮笑肉不笑道:“我可是天天都能见到何总,这上电视新闻要花不少钱吧。”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
何齐年跟在陆途身后,上了二楼。
经过那间小审讯室的时候,陆途故意放慢了脚步,这样可以让何齐年听见卓苒的哭声。陆途斜瞥了一眼何齐年,他面上竟毫无反应,这反而说明他在掩饰,掩饰他对卓苒的在意。这让陆途更加笃定,何齐年跟肖小山的死有直接关系。
审讯室里,陆途给了通融,允许何齐年抽烟。
“手表确实是卓苒送我的。”何齐年吐了一口烟圈。
“具体到哪一天?是你生日前,还是生日后。”
“7月24号。”何齐年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陆途追问道,眼前这个对手又升级了,他比过去更狡猾,反侦察意识也更强了。
“因为我把表落车上了,也就是那天,肖小山把车开走了,所以我记得。”
何齐年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言下之意肖小山带走了手表,那最后出现在肖小山身上也就合理了。
审讯中途,孙铁敲了一下门:“陆途,你出来一下。”
陆途退出审讯室,是7·15专案组要召开紧急会议,组织会议的正是上面派驻的市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袁烨,他已经看完卓苒的审讯报告,临时提议开会,目的是为了部署接下来的工作。第一,要将卓苒留在县城,从现在起对她进行密切监视;第二,隔断卓苒与何齐年的一切联系,防止两人串供;第三,所有人都取消休假,在岗待命。
这场会议强调了现在审讯形势的关键,意味着7·15专案进入了最重要最胶着的攻坚阶段,包括陆途在内的专案组成员备受鼓舞。散会后,袁烨留下陆途单独谈话,鼓励他迎难而上,还所有人一个迟来的真相。
陆途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努力平复心情,试着将这种压力转化成一种动力,脑子里却不断出现肖小山的面孔,如果他推断的没错,肖小山就是整个故事里最无辜的存在,那么肖家父子的死或许都是何齐年一手造成的。陆途一拳打在墙上,他想起何齐年高中时期的偷试卷事件,何齐年善于利用自己给人的“弱者”印象,从而将自己装扮成受害者。现在也一样,他反复强调自己是受王阿丰胁迫,这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陆途唯一能确定的是,何齐年主动来警局交代手表的事是因为卓苒。四年前,他们完美编织那条谎言的时候就已种下了默契,那是一种不用言语交流的心照不宣。他觉得,何齐年并没有放下四年前的那段感情,更何况,何齐年一直把卓峰当作父亲,他不想自己的事影响到卓苒的前途。
“陆哥,卓苒好像有些不舒服,要不要现在安排她回宾馆?”小荷上来问道。
陆途点点头,凑近后小声说道:“她怀孕了,让同事们好好照顾。”
“放心。听说怀孕四个多月了。”小荷补充道。
事实上,卓苒一年前怀过一次孕,但没有留住,孩子流产了,这一胎夫妻俩尤为谨慎。
“她丈夫来了,要不要他们今晚住一起?”
陆途想起卓峰葬礼上见过的那个体育老师,“可以,酒店那边提前安排好。”
小荷领命先行离开了。
陆途走到审讯室门口,没有马上进去。此时何齐年背对着门口,坐在桌子上,正仰望着那上方的窄小玻璃窗,像是一只憧憬自由的鸟儿。
陆途想起了那句赠言:长夜有光,真心莫忘。卓老师为什么要将这八个字赠给何齐年?会不会他已经察觉到何齐年参与了犯罪,想用这句话劝他守住真心、迷途知返?
陆途想起那年夏天,他与何齐年去看望老师,老师似乎很反对女儿的恋爱,希望她能远离县城,去更好的地方发展。现在想想,卓老师的话或许另有所指。
“淮芜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未来会是一片荒芜之地,这里没有年轻人的未来。因为,煤本来就是植物的尸体,这里的根都是腐烂的,就算看到一点生机,也会马上消失……”
从警局出发,过两个街区就到宾馆了,她和丈夫坐在后排。
过往的商家店铺,霓虹丽影的招牌,卓苒再熟悉不过。但这些唤不起她内心的乡愁。父亲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回县里。刚才的审讯她仍在心悸,刚才的表现太慌张了,陆途那么聪明,一定看出她的破绽了。
现在好不容易松一口气,她摇下车窗,夏夜的晚风灌了进来,让她回想起与何齐年在人民公园告别的那晚。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无关,我不想连累你。如果有一天警方问起那块表的事,你就去警局揭发我,明白吗?后面的事交给我。”原来在那一刻,他就已经预判到了今天。
车子经过一座新修好的石桥,刚铺的水泥路只允许单行。
这时,车子停下来了。
车灯照射的前方,石桥的中央站着一名中年男子。
“喂,快点走开!”开车的年轻警员按着喇叭吼道。
卓苒缓缓抬头,认出那人正是顾一江。
顾一江走到副驾驶的窗口,“卓小姐,我想跟你聊一聊,不知道你有没有空?”窗外的顾一江被路灯放大了身形,投射出巨人的影子。
“对不起,我累了。”卓苒摇上了车窗,示意警员开走。
顾一江拍打着车窗,嘴里叫嚷着:“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肖小山四年前就死了,何齐年就是杀人凶手……”
卓苒扭过头去,刚好对上了丈夫审视的目光。
“卓苒,你不能再瞒我了,我们是夫妻,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警察还要审问你监视你?”丈夫有些气急败坏,他性情平和,从未对妻子发这么大的火。“还有刚才那个拦车的男人又是谁?”
他们相亲认识的,他对卓苒一见钟情,不管工作还是生活,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卓苒考教师岗,也少不了丈夫打理学校的人事关系。表面上的确是一对和睦夫妻,但这段婚姻缺少年轻人应有的激情,卓苒付出的远远少于丈夫,内心一直有些愧疚。
一年前的那次流产对她打击很大,她认定那是基于某种因果原理的报应。但惩罚不应该降在丈夫头上,他那么善良,又那么喜欢小朋友——所以,怀这胎的时候卓苒很紧张,呕吐也比上次更厉害。
两人住在警察安排好的酒店,走廊里有两名警员来回巡逻,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洗完热水澡的卓苒看见丈夫表情严肃地坐在沙发上。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吗?”
卓苒装作无意,将吹风机放回抽屉,“我今天累了,我先睡了。”
清晨六点多,卓苒醒来,发现丈夫不见了。
今天是周六,但生物钟还跟学校时一样,醒得很早,丈夫大概是去取早餐了。
卓苒起身,一时间有些恍惚,她不想把过去的事跟丈夫分享,是因为不想对他撒谎。那个她在四年前撒的谎,一旦戳破,眼前安静的日子就会被打碎,她该如何面对丈夫和未来的宝宝呢?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便跑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竟然是顾一江。卓苒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推门而入并将门反锁上。
卓苒吓得叫出了声:“你想干嘛?”
“卓小姐,你别害怕,我只是想找你单独聊聊天。”
“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顾一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皱的纸,正是顾夕雨的寻人启事。
“你女儿的事跟我无关,请你出去。”卓苒不停地后退,生怕顾一江掏出把刀子。
“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当时还在上大学,如果没有出事,现在也已经工作了。这四年你过的很幸福,可我的女儿呢?“
卓苒更紧张了,下意识地捂住腹部。
顾一江也注意到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你怀孕了?”
卓苒没有出声,眼光瞥到了阳台,窗户已经被警察锁死了。
“天网恢恢,肖小山的尸体被发现了,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你和他谁也别想逃。”顾一江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他很久没联系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希望你能找到女儿……”卓苒声音发抖,若不是她假冒顾夕雨取走行李,警方也不会被误导那么久,这件事上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不,你无法同情,因为你是他的帮凶,你也是凶手。”顾一江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因为你的包庇,何齐年排除了嫌疑,为了脱罪,他杀了很多人,你能说你没有罪吗?”顾一江心里认定,就是因为卓苒的伪证,何齐年才得以“脱罪”。
“何齐年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让肖小山成了鬼,也是他让我失去了女儿。你的一个谎言,让他逍遥法外了四年,包庇他这种人,夜里能睡得安稳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顾一江越说越愤怒。
“我不想听,请你出去。”卓苒显然受到了刺激,起身来到沙发旁,拿起了电话。
“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看到新闻,当他问你真相的时候,希望你能心安理得地跟他撒谎,撒一辈子的谎。”顾一江越说越愤怒。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撞开了,两名警员上前按住了顾一江,而卓苒的丈夫端着早餐回来,冲上去就是一拳。
顾一江登时鼻血直流,卓苒慌忙拉住丈夫的胳膊。
顾一江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跟着警员离开了。
顾一江走后,卓苒决心不再隐瞒。
她不想继续对丈夫撒谎,便把四年前她与何齐年的过往,以及她为何齐年作证的事全说了出来。丈夫沉默了几分钟后,叹气道:“作伪证要判刑的。”
卓苒趴在丈夫胸前哭出了声。顾一江的话犹在耳边,她给的证词让何齐年脱了罪,间接毁掉了顾、肖两个家庭,而他们夫妇马上要迎来新生命,难道真的要背负这沉重的罪孽感迎接孩子的到来?
多年前人民公园的那个夜晚,何齐年跟她约定过,如果有一天警方问起手表的事,就去警局揭发他。她当时很感动,以为这是何齐年保全她的办法,现在想想,是自己太天真了。也许何齐年看准了自己不敢向警察揭发,也许何齐年留了后手,毕竟他是一个天才的犯罪者,每一步都有精细的计算。
顾一江绕开警方的监视闯进卓苒的房间,专案组组长袁烨知道后大发雷霆,点名质疑陆途的部署能力。当时,负责看守的两名警员在走廊里打盹,没有注意到躲在楼道里的顾一江。陆途没有开脱责任,主动检讨,说会严肃纪律,对两名警员给予处分。
陆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顾一江坐在椅子上等候多时。
陆途关上门,气不打一处来:“你为什么要添乱?”
自觉理亏的顾一江一声不吭。
“现在案子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上头非常重视,请相信我们,好吗?”
顾一江抬起头,面露愧色:“陆途,对不起。”自从接到陆途的电话,他再也坐不住了,四年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涌。他跑到警局门口,得知卓苒被带来问话,想着要用自己的方式逼卓苒说出当年的真相,便自作主张跟踪到了宾馆。
得知肖小山尸体被发现后,他先是感到兴奋,这意味着案件将迎来重大转机,很有可能会揭开夕雨的失踪之谜;同时,他也醒悟过来,自己带着当年事故的偏见,误以为肖家父子掳走夕雨是为了报复他,却没有想到,他们父子可能也是事件的受害者。
陆途走到门口,又驻足道:“真希望早点揭开真相,太多人被困在这个案子里了,你、我、淮苗,还有死去的肖允龙,我没有一天不盼着早点破案,给所有人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