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江拿着手电筒跑到了7·15案发现场的那块稻田,举目望去全是孤坟野树,哪里有孩子的踪影。水塘里青蛙声此起彼伏,顾一江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淮苗也出事了,他怎么对得起他去世的母亲?又有何面目活下去?这时,江小姿打来了电话,县城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她劝顾一江冷静,想想还带淮苗去过什么地方,她从医院医生口中得知肖允龙今天下午也来取过药,跟淮苗消失的时间刚好吻合。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顾一江想起那天淮苗一个人翻进肖允龙家院子,这件事他连江小姿也没说过。淮苗对没有认出嫌犯这事一直耿耿于怀,还把“除号”刻在了手腕上……是的,孙秀荣的死,淮苗一直没有放下,或者说他还在怪罪自己。
顾一江早应该注意到淮苗的变化,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起初顾一江以为这只是淮苗目睹凶杀现场后的短期应激反应,但事实上,淮苗的内心深处,这个伤口正在恶化变大。包括那天他翻墙的举动,潜移默化中,他似乎受到了自己的影响,也想为找到凶手出一份力。
顾一江心里很忐忑,他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沿着湖边的芦苇丛朝肖允龙家跑去。
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声,附近居民的院子里响起了狗吠声,有邻居亮了灯朝这边望过来。顾一江问对方有没有看到肖允龙,那邻居说去县里了,好像还没回,晚上灯没亮过。
顾一江不自觉地走到了废弃的凤槐闸边上。
湖上刮来的凉风将芦苇荡吹开,也吹干了顾一江脸上的汗珠,这时,他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男人咳嗽的声音。他慢慢靠近,那声音也慢慢清晰,竟是肖允龙的声音。顾一江屏住呼吸,关上手电筒,顺着斜坡上的草滑了下去。
“你个王八蛋。”肖允龙的声音很响亮,甚至还有回音。
顾一江拖泥带水地越走越近,手里紧紧握着那只手电筒,借着月光,他看到肖允龙脚下爬着一个浑身泥泞的孩子。肖允龙回过头,看见了举着手电筒的顾一江,他还没开口,那手电筒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鼻梁上。肖允龙骂了一句脏话,下一秒,顾一江使出全身力气,一脚将他踹进了泥滩里。
顾一江用手电筒照到那孩子的脸上,果然正是淮苗,脸上、头发上、鼻孔里全是泥。顾一江大吼了一声,这些日子积累来的悲痛和愤怒在这一刻化作了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将整个沼泽地都照亮了。他一步步逼近肖允龙,肖允龙想说什么但来不及了,顾一江握住的手电筒,朝着肖允龙的脑袋上重重地狠狠地砸去……
陆途赶到的时候,肖允龙脸上已经血肉模糊,像是一只被刮了鱼鳞的鱼,仅剩呼吸的能力。而顾一江背着已经睡着的顾淮苗,脸上则是出奇的平静。急救车过了半小时后才赶到,临上车时肖允龙喘着气,眼神死死地瞪着顾一江。
顾一江被带到了拘留所,而被打成筛子的肖允龙送去了医院急救。
已经平复心情的顾一江好奇地问陆途,为什么这么快就赶到了?
陆途道:“我再晚一分钟,他都被你打死了。”顾一江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低下头,一声不吭。陆途拿出一把沾满泥浆和血迹的弹簧刀,顾一江眉头紧皱,不知何意。
陆途叹了一口气,说:“是你儿子的。”
“淮苗的?”
“他给肖允龙的大腿扎了一刀。”
“什么?”在那黑暗中沼泽地里,顾一江并没有注意到肖允龙大腿有伤。
“不是肖允龙掳走的淮苗,”陆途顿了一下,“是淮苗跟着他去的沼泽。”
顾一江愣住了。
那天,淮苗在医院换好纱布,跑到洗手池边上洗手,撞见了刚领完片子的肖允龙。淮苗没有回去找江小姿,而是跟着肖允龙离开医院,上了那辆回椒水村的小巴,回到了村庄。上次江小姿带他去逛商场的时候,他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偷偷地买了一把弹簧刀。
此时的他既不紧张也不恐惧,反而有一种热血翻涌的兴奋。
但是肖允龙没有回家,他朝着闸口芦苇荡的方向走去。
孙秀荣在世的时候最怕淮苗跑这一带玩,那一带淹死过人,附近又没有人家,真掉进去了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这里是孩子们的禁地,不过从小到大淮苗没听说淹死了谁,倒是村里谁家丢了猪啊狗啊,八成会在这里找到尸体。
淮苗亮出那把崭新锃亮的刀,平时他都藏在宿舍床垫底下,这次终于要派上用场了。他偷听过顾一江跟江小姿说的话,知道了警察怀疑肖小山就是凶手,但是现在迟迟找不到人。他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回姐姐。
淮苗跟踪肖允龙下了斜坡,溜达到沼泽地边上的芦苇丛,肖允龙竟消失了。
“你从医院跟着我到这儿,想干嘛?”
肖允龙出现在了淮苗身后。
淮苗握着刀的那只手藏在口袋里,倔强地说:“我回家。”
“你家也不在这儿啊。”
“你管不着。”
肖允龙笑了笑,掏出了那张写了淮苗名字的校园卡,递给淮苗,说:“这你的吧?”
淮苗认出那是自己找了好久的校园卡,想来是那天落在院子里了。没有吭声。
肖允龙将校园卡塞给了淮苗,突然脸色一变,问道:“那天晚上是不是你跟着我?”
淮苗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肖允龙感到挫败,摇了摇淮苗的肩膀说:“你姐姐不管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别跟着我了,听懂了吗?”
淮苗仍然是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赶紧滚!”说完,肖允龙转身就迈开了步子,淮苗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肖允龙又想到那夜偷走他手机的人影,不肯放弃,又转头试问道:“是不是你爸拿走了我的东西?”话音未落,顾淮苗手中的那把刀已经插在了肖允龙的大腿上,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裤子。这突如其来的一刀让肖允龙目瞪口呆,他望了望那把刀,又望了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顾淮苗,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低估了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低估了他的决心。
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看到流血还是发憷了。
肖允龙痛苦地嚎叫了一声,一把锁住淮苗的脖子,把他吓到了。淮苗用力推开了肖允龙,背着月光朝着芦苇荡跑去。他对这一带不熟悉,跑了十几米越跑越无力,竟一脚踏进了厚厚的淤泥里,一下子淹到了他的膝盖。淤泥既松软又湿润,他还想挣扎,但越挣扎越陷得深,竟整个腰身都陷了进去,动弹不了。
肖允龙捂着大腿汩汩流着的血,大喊道:“快向前趴,趴下!”
身体趴下能增加受力的面积,但此刻的淮苗紧张到喘不过来气,根本听不进肖允龙的话。肖允龙拖着腿艰难地踏进淤泥里,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淮苗的胳膊。
“抓着我!”
淮苗犹豫了两三秒,那是一个小男子汉的倔强,但这份倔强很快被求生的本能给击溃了,按照肖允龙口述的方法,他不停地蠕动着双腿,直到脱泥而出,握住了肖允龙的那只血淋淋的手……
“这些都是淮苗亲口说的,确实是他救了淮苗。”听陆途说完全部经过,顾一江才明白,他误会了肖允龙,误以为肖允龙在袭击淮苗,那一刻他失去了理智,带着满腔的怒火想要置肖允龙于死地。
“这说明不了什么,陆途你还不明白吗?他救淮苗是良心发现!”顾一江抓住陆途的手,说:“我去过那片沼泽地,说不定夕雨就埋在那里。”
“证据呢?你有证据吗?”陆途反问。
顾一江提高了印象,大声说道:“证据就在那下面啊,你们找人把那儿挖一遍,一定能挖出来的,这事就是他们父子俩合起来干的!”那片泥滩有两三个学校操场那么大,底层松软,想翻个底朝天谈何容易。“我会跟上面申请去那边看看。”陆途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转而对顾一江说:“你把肖允龙的脸打成那样,我们会以故意伤害罪拘捕你。”
顾一江苦笑,自顾自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夕雨她回不来了。”
陆途想要安慰,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肖小山为什么要找人拿走夕雨的行李?为什么偷辆车开回村子里?因为夕雨当时就在车里,夕雨已经……”说到这,顾一江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从不愿意相信夕雨已经遇害,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夕雨生还的概率已经微乎其微。每当想起三岔口分别的那一天,顾一江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时间要是能倒转回那一刻该多好啊。
陆途明白顾一江那无止境涌出的悔恨和内疚,就像他们忙活了这么久依然没有找到肖小山,他像是隐了身,隐去了七月二十四日后的所有痕迹,好像那一夜之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对不起,是我打电话给陆途的,是我告诉他你去找肖允龙了。”不知什么时候,江小姿出现在顾一江身后,她已经将淮苗带回了公寓,等他睡着后才出来的。
“就是他们父子俩。”顾一江的眼神变得犀利,转问江小姿:“你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江小姿表情有些为难,她咬了咬牙说:“那封信我看了好几遍,从夕雨的字里行间,我没看出她有讨厌肖小山的意思,相反,我觉得夕雨甚至有些欣赏他。”
“夕雨被蒙蔽了。肖允龙这辈子最恨的人是我,是我害他丢掉了铁饭碗,能不恨吗?肖小山就是在替他老子报仇,我大嫂,还有夕雨,他是有计划来害我们家的。”顾一江双眼通红,越说越激动。他最近做过一个梦,梦里江小姿对着镜头正在报道新闻,说找到夕雨了,但是找到的是尸体;她随后采访了陆途,陆途伸手阻止拍摄,说别拍了,死者生前被人凌辱过……
这个恐怖的梦像是一个预兆,夕雨不会再回来了。
顾一江靠在墙角,蜷缩成一团,开始小声地啜泣,声音越哭越大,响彻整个走廊。江小姿扭过头去,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打电话给陆途,就是担心会有这种结果,没想到却亲手把顾一江送进了拘留所。更让她不安的是,平时面对的这个男人一直在强扮镇定。
也许他们这段重新开始的感情,只是顾一江用来填补女儿离开后的情感缺失。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安静傍晚,人民公园的鸵鸟园里只剩下一只鸵鸟了。
饲养员告诉卓苒,都转移到市动物园去了,剩下的这只生了病,人家不要;以后这儿会改养孔雀,变成孔雀园,孔雀好养活,没那么多事。
天空中传来飞机过境的声音,何齐年抬起头,疏散的浮云,深蓝的背景,刚刚经过的飞机拉扯出一条条长长的云绸。
空气里飘着拇指大小的蒲公英,瘦瘦小小的,划过卓苒的眉梢,她伸手想要去抓的时候,倏忽已经飞走了。卓苒说音乐选秀节目海选结束了,她没有参加,要说遗憾也是有的,毕竟准备了那么长时间。那些何齐年给她拍的照片被她锁在了柜子里,像是锁住了这个对她来说特别漫长的夏天。这次她趁周末回到淮芜,也顺便把自己的东西打了包,以后回来的次数会变少,卓峰给她在学校旁租了个公寓,放假可以待在市里,不用每次都回来。
“那我去看你。”何齐年望着园子里那只落单的鸵鸟,被抛弃后的它情绪很低落,赌气似地背对着游客。“不用了,回学校该忙碌起来了。再过一个月要开始准备考教师资格证了,其实像我爸一样当老师也不错,工作稳定,福利多假期也多。”卓苒叹了一口气。
她有点怀念鸵鸟园过去的光景,可是为什么要难过呢,她去到市里依然可以在动物园里看到。警局回来后,卓苒的心情一直没有平复,这些天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杜绝一切外在联系,卓峰会把做好的饭送到房间里。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是替那失踪的女孩感到难受。她不想看电视,一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就浑身不舒服,书也看不进去,还好现在开学了,换了个新环境,她正在慢慢地调整自己。
卓苒见何齐年点了根烟,也要了一支,还学着他的样子夹在手里吸了两口,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说:“太难抽了, 你怎么不阻止我?”卓苒想要扔掉,被何齐年夺回手里。“我爸说的没错,你把我带坏了,我跟你越来越像了,你做过的我也做过了,你说怎么办吧?”卓苒的眼里带着埋怨,何齐年没有回答,看着卓苒一步步走到了公园的河边。
这条河穿过整个公园,流向城东汇进淮芜河里,白天看的时候这河清澈见底,而现在黑黢黢的见不到一丝光亮。河边也没有护栏,附近的路灯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杆,灯泡坏了很久了。“如果我跟你一起离开这里,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始?”何齐年望着卓苒的背影,静静等待着回答。
卓苒呆站在河边,像是一座静止了的公园雕像。
四下无人,何齐年两只手揣在兜里,呼吸声变得沉重,一步步走近卓苒,离她只有二十多公分,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但是她并没有丝毫觉察。“他们说那些海边城市,天空又蓝又干净,不像这黑布隆冬的小县城,指甲里头发里都是煤灰,就连每天呼吸的空气都是带着杂质的……”
远处一个手电筒扫到了这边,紧接着传来保安洪亮的斥责声:“别在河边逗留,小心掉下去!”何齐年伸出的双手迅速拉住了卓苒的胳膊,卓苒回过头面对他,在慌乱的灯光照射下,他们接了吻。
一瞬间,夏天的一幕幕像是走马灯一样在何齐年眼前重现。被刀片划烂的手腕仍在隐隐作痛,那个“除号”图案的疤印像是印在了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两人在公园门口作了最后的告别。
河畔的风吹乱了卓苒的长发,这一刻何齐年突然意识到他是舍不得她走,希望她能留下来,或者跟她一起离开这儿去市里,去海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但是卓苒已经说出了“再见”。
那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谢谢。”
谢谢她这个夏天为他做的一切。
卓苒走了,带着那些炙热的、心惊胆战的的记忆离开了他的世界。
他斜倚在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旁,点着了剩下的那半支烟,慢慢地享受着卓苒留给他的最后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