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的那一晚,成了顾一江命运的拐点。
翻涌的愤怒随着时间渐渐平息,迷雾散去,再涌上来的是无尽的悔意。
肖允龙被验为轻伤二级,江小姿找他说情,希望用高额赔偿换来和解,肖允龙拒绝了,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给,坚持要起诉。两个月后判决下来了,顾一江获刑三个月;而顾淮苗年纪未满十四周岁,没有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航运公司总经理殴打码头保安的新闻不胫而走,甚至上了市电视台的新闻报道,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原则,淮苗刺伤肖允龙的事被警方盖了下来。江小姿则在跟进的报道里揭露肖允龙是在逃嫌疑人肖小山的父亲,而顾一江是受害者的家属,为了逼问女儿的下落才不惜使用暴力,一时之间,舆论风向转变,顾一江赢得了不少同情分,但这并没有改变顾一江被公司董事会开除的决议。
顾一江花了三十年的时间走出渔村,走出小县城,却又在一夜之间跌进那片散发腐朽气味的沼泽地。连带受到影响的还有陆途,这段日子来和顾一江走得近,督察大队对陆途进行了调查,怀疑他在处理这起案件中有包庇顾一江的行为。陆途接受了组织的决议,停职一星期,后续调查暂时移交到杨絮冬手里。
陆途觉得清者自清,他相信组织能还他清白。赋闲的这几天他每日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悠,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他从姚军口中打听到肖小山在县城里有两处分销碟片的摊点,一处在城南的客运站旁边,去的时候被告知关门一个多月了;另外一处是在城西公园的下沉广场,是一家新开的手机店,捎带着卖些碟片。
店老板是个戴眼镜的斯文年轻人,说很久没联系肖小山了,他还欠自己一批货,知道他出事后,只能认倒霉了。陆途没报太大希望,临走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肖小山有没有在你这儿买过手机?
店主点点头,说:买过一部,说是给他爸买的,不用太花哨。
陆途感到诧异,他从未见肖允龙用过手机,忙询问知不知道号码,店主摇头否认,大街上随便一个报刊亭都能买到非实名的电话卡。
肖允龙会不会通过这个手机跟他儿子联系?
想到这里,陆途有些兴奋,但想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只好打电话把线索告诉了杨絮冬。
这个下沉商场陆途是第一次来,不显眼的地方还开着酒吧、KTV,他打算找个地方解决下午饭,却看见刑警队二组的李铮带着一队人在行动。陆途上去打了个招呼,李铮刚从负二层的小宾馆抓了两个卖淫的女人,见到陆途还有些心疼,说会去孙队说说好话。
刚回淮芜的时候,李铮一直带着陆途,清楚他的做事风格。陆途倒没那么在意,他明白现在也是配合调查阶段,但听到李铮的安慰还是有些感动,坚持要请对方吃饭。
两人在下沉商场转了一圈,只找到一家营业中的汉堡快餐店,李铮撇了撇嘴,骂了一句啥玩意,挂着“美食街”的招牌,连一家像样的餐厅都没有。便领着陆途走出商场,直奔一处菜市,在一排猪肉摊后面竟然找到了一家牛肉汤店。
店铺很小,只摆得下四张双人桌。“这家店你来过没?我哥们开的。”李铮跟店老板打了个招呼,身材发福的胖老板见到李铮,十分热情地上前打着招呼:“铮哥,你真不够意思,多久没来了!”
“嗨,阿龙啊,我这赶事儿呢,搞快点,两碗牛肉汤,我的多加点辣!”
“好嘞!”没过多久,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已经摆在了桌上。
阿龙又端来一盘烧饼:“免费送的,趁热!”
“嘿,谢谢老板!”李铮丝毫没有客气,对着陆途说:“我不知道你口味,香菜你要是不吃就捡一边去。”
陆途饿了半天肚子,夹了两块牛肉裹着粉丝下了肚,味道果然比沿街的那些好多了。两人从孙秀荣被杀案聊到了顾夕雨抢劫案,这两起案子李铮参与的不多,零碎地参与过一些讨论,他觉得案件还有隐情,尤其是那把在肖家院子里发现的榔头,像是一个有意为之的“嫁祸”,毕竟去往轮渡必然经过湖区,凶手没理由要把杀人凶器带回家。
陆途也表示同意,但肖小山宛如人间蒸发了,案件卡在了这里。
“还有,王阿丰和肖小山的关系链也不明朗,杀死王阿丰的凶器是什么,肖小山杀死王阿丰的动机是什么?”李铮给陆途梳理了一番案情,也提了一嘴何齐年。
陆途装作无意,问道:“你怎么看他在这个案子里的角色?”
李铮的筷子搁在半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你了解他,他的回答看起来无懈可击,找不到破绽,但有一点很奇怪。肖小山为什么不亲自去拿走顾夕雨的行李?找别人帮忙,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这点陆途也没想明白,考虑到当时肖小山偷走了何齐年的车,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似乎也能说得通:肖小山把何齐年当成了一个工具,要用他的车将顾夕雨和行李箱运出城外。
聊到这,陆途突然想到他在影碟店对面守候的那个下午,他等了几个小时等到的却是姚军。肖小山故意让姚军开门来试探他,自己却偷偷地开车跑了,说明肖小山心思缜密,绝非冲动无脑的小毛贼。
陆途想得头痛,李铮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起何齐年,其实他之前打过照面。
陆途疑惑,一问才知道卓老师家的那场火灾调查是铮叔负责的。
“那场火,是人为的。”李铮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吓得陆途掉了筷子,他从未听卓峰提起过,何齐年也没有说过这事。
“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个装煤油的啤酒瓶,怀疑是人为纵火。”李铮边吃边说,“后来查到了一个叫毛六的小混混,有人看到他案发当天在楼道间徘徊。”
“他认罪了吗?”
“没有,案发第二天突然跑外地了,怎么也联系不上,调查搁置了。”
陆途有点纳闷,他印象里的卓老师为人耿直正义,怎么会得罪社会上的小混混。
“李超然你认识吗?”李铮突然问道。
陆途先是觉得耳熟,大脑停滞了几秒后才回忆起来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家里承包了几处小煤矿,上学那会儿大家都叫他“李总”。
“认识的,我高中同学,怎么了?”
“这毛六之前是李超然的小弟,跟着他混的。”
李铮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了,他怀疑放火的幕后主使是李超然。
陆途回想起来,高中时期李超然靠着家里有钱,在班里作威作福,连他这个纪律委员也不放在眼里,转校来的何齐年常常被他欺负。一次月考,他逼着何齐年提前一天偷走试卷,这事当时闹得很大,还惊动了市教育局。李超然被全校通报批评,后来转了学。
如今,他回家继承了煤矿生意,成了名副其实的李总,该不会因为当年被学校处罚的事,来个迟到多年的报复吧?这么想虽然合理,但理由有些荒唐。
跟李铮聊完天后,陆途心里舒服多了,李铮最后告诫陆途,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犯罪者就藏在中间,不管多狡猾的伪装,只要犯了罪,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真相会被掩盖,但一定不会消失。”
陆途茅塞顿开,争执到最后他买了单。
陆途骑上自行车,沿着河滨公园往回骑去。天气降温了,正是一年中温度最舒服的时候。本来是想查肖小山的,但却有了意外收获,他不明白为什么何齐年没有把纵火案的隐情告诉他,是怕他担心,还是有别的原因?带着疑问,他骑车来到了照片冲洗店门口。
隔着玻璃窗,他清楚地看到了何齐年弯着腰的干瘦背影。
此刻,他正在忙不停地装订着手中的文件。
“齐年。”
听到声音,何齐年转过身来,冲陆途挤出了一个干瘪的微笑。
何齐年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递给陆途。
陆途关心了几句生意,何齐年实诚地说最近经卓老师介绍,从学校接到了一些复印教辅的活儿,收入比以前好一些。
“卓老师他原谅你了?”陆途有些讶异。
“我跟卓苒分手了。”何齐年苦笑着说,“卓老师没说错,我跟她不合适。”
陆途见他表情难堪,转移话题道:“卓老师最近好吗?”
“住院了,好像是肝有些问题。”
“住院了?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好啊,不过我最近有些忙。”
天气虽然凉快了一些,但不开风扇室内还是很热,头顶的那台老吊扇发出固定节奏的摩擦声音,让陆途联想起何齐年上学时背书的样子,像是念经一样翻来覆去地重复那些无聊的名词解释。话题很快从店铺的月租转移到高中趣事,也聊到了那次对何齐年来说很严重的偷试卷事件。
“那件事,谢谢你替我出头,帮我跟卓老师解释,要不然我恐怕早被学校开除了。”回想起来,当时陆途挺身而出的正义感倒是跟现在的身份完美匹配了。
陆途有些记不清了,过去那么久了,他只记得当时很看不惯李超然的做派,看不惯他在学校里为所欲为的嚣张气焰。
“我知道那时候你护着我,总想着帮我,记得你从家里给我带那种有鸡蛋心的小蛋糕,班里组织买牛奶,是你给我包里塞了二十块钱。”
这些细节让陆途的记忆慢慢解封,回想起与何齐年的第一次见面。那天下着大雪,何齐年顶着一头雪花,鼻子冻得通红,皮棉衣的袖口脱了线,淋着水滴。他怯生生地跟在卓峰身后,像是一个被抓获的“窃贼”,坐在了最后一排。
“我知道你很照顾我,卓老师也是,这些年来也一直帮助我。但是,那件事,我骗了你们。”说完,何齐年低下头,脸色也黯下来,就像多年前陆途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当年,是我主动找的李超然。”
那时候,何齐年的爸爸溺水身亡,轮渡公司迟迟不发放赔偿金。
妈妈一病不起,家里的那点积蓄根本撑不起治病。他主动找到李超然,说可以提供考试答案,换来每次一百到两百不等的收入,他用这些钱给妈妈买药。
后来,李超然胆子越来越大,为了跟女同学炫耀,说可以提前拿到第二天的试卷,便花钱让何齐年偷走试卷,想不到这一次被卓老师发现了。
“现在你知道了,我当时是罪有应得,但是你救了我一把。”
这个秘密一直憋在他心里,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告诉陆途。
陆途有些恍然,原来自己一直处在审视者的立场,把何齐年当作是想象中的“弱者”,这激发了他本能的同情心,影响了他的判断。回到肖小山这个案件上,何齐年先是受到王阿丰的欺负,又受到了肖小山的胁迫,似乎扮演的也是一名受害者角色,会不会其中也有什么隐情?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何齐年既然愿意跟他坦白当年的真相,自然也不怕引起他的怀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希望你能信任我。从我和肖小山的接触来看,他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坏人,而且我觉得顾夕雨之所以愿意调和我跟他的事,是因为……“何齐年停顿了一下。
“因为什么?”
“因为,她把肖小山当作朋友。”说完他又有些不自信,“我这么说只是供你参考,至少顾夕雨给我的感觉是这样,她更担心肖小山犯了事有麻烦……至于案子牵扯到的细节和其他人,我就不好下结论了。”
一直以来,陆途也有这种感觉,觉得肖小山可能并没有伤害夕雨,但是目前的线索来看,他跟这个案子逃不了干系,王阿丰的死跟他有着必然联系。
“王阿丰这个人呢?”
“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王八蛋。我说句难听的,听到他死的消息,我反而觉得是恶人有恶报,他借我的那些钱就当烧纸钱了。”何齐年气得咬着牙。
老同学的眼神毫不掩藏恨意,陆途感到意外,或许这些话何齐年从未跟其他人倾诉过。陆途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将话题转移到那场火灾:“我今天见到了负责那起火灾调查的同事,他跟我说这案子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毛六是吧?”何齐年一早就知情,“我听警察说了,当时还找我做了调查,这小子是南门那边的小混混。”
“我一直以为是意外呢。”陆途语带自责。
“都过去半年多了,更何况这人不是跑外地了吗?”
“那你知不知道,毛六之前是跟着李超然的,是他的小弟。”
“你是说李超然主使他的?”何齐年抢了陆途的话。他又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可能吧?就因为学校里老师处罚学生的那点恩怨吗?”他觉得不至于,毕业后的同学会他都有参加,到了最后由他来拍摄集体合影。而李超然现在是煤矿公司小老板,身家上千万,每次同学会的活动经费都由他掏,性格谈吐都很成熟,跟以前那个纨绔富二代判若两人。
火灾发生后,李超然还组织了募捐,他人就捐了两万。
“哦,那看来是我想多了。”陆途讪笑道,他跟县城的老同学联系不多,平日里就算见上面也未必能喊对名字。
这时,店里来了一名客人,拿着底片说是要洗照片。
陆途觉得不宜再打扰,便主动告辞,转身他看到了挂在墙角的同学会合影,坐在中心位、露着名牌腰带标志的胖子正是李超然。
陆途惋惜道:“下次聚会记得叫上我,我一定参加。”
“一定。”望着陆途骑车远去的背影,何齐年舒了一口长气。
他的目光移到那张合照上,突然发了疯一样的抓下来,并狠狠地撕成了满地碎片。
杵在一旁的客人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