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回来的路上,肖允龙已经察觉到背后的“动静”,他知道小山是抢劫杀人案的重要嫌犯,警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放他回去,目的也很明显,就是想利用他把小山“钓”出来。肖允龙打开院门,光溜溜的院子里只剩下那棵跟小山同岁的樱桃树,树叶绿得发亮,点缀着熟透了的红果子,可是小山呢,小山在哪里?
他很快发现了有人进过房间的痕迹,走的时候他在门栓上放了一截蚊香,现在蚊香掉在了地上。也许是这些天日夜缠着他的警察,也许是无处可藏又跑回家的小山。屋后传来了一声响动,倏忽,一只棕色的大鼠从他眼前溜过,往院子里逃走了。肖允龙转身走进厨房,他将手伸进土灶里,掏出了一包黑布,里面裹着的正是肖小山送他的那部手机。
警察找上门的那天,肖允龙趁他们不注意把手机藏在了这里。
肖允龙找到充电线给手机充上了电。不一会儿,手机亮了,还发出洪亮的开机音效,肖允龙吓了一跳。肖允龙打开信箱,竟然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25号下午发的,正是肖允龙被陆途带走的那一天,短信写着:遇到了点麻烦,要出去躲几天,回头再跟你联系。你的手机卡是我在路边买的,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号,也别让其他人知道了。
第二条短信是27号晚上发的,字数很短:那女孩的事千万别告诉警察。
肖允龙瘫坐在地上,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又看了一遍那两条短信,几乎可以确定:女孩就是小山掳回来的,小山的确犯了事,可他现在躲哪了?肖允龙按那号码拨了回去,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黑压压的暗房里弥漫着显影药水的味道,何齐年拿着镊子小心地注视着相纸上的成像。一旁的黑白小电视里正播报着顾夕雨的寻人启事,何齐年有些恍惚。他从药水里捞出相纸,上面的影像渐渐清晰,竟神奇般地变成了顾夕雨的模样,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女孩盈盈的笑声。何齐年吓了一大跳,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暗房里睡着了。
刚才是他做的一个梦,那梦境如此真实,真实到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他挽起左手的袖子,那块紫色的痂并没有马上脱离的迹象,时不时发出的瘙痒在不断提醒他那个上午,遇见顾夕雨的那个上午。
当时,何齐年正在店里裁剪相片,突然有个女孩推门走了进来。
“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女孩问道。
何齐年搁下手里的裁纸刀,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你好,我叫顾夕雨。”
放了一天假的陆途睡到上午十点,被一通警局的电话惊醒。
而顾一江也收到了电话,当时他正在人民公园陪淮苗喂着鸵鸟,还花了五块钱让淮苗骑上鸵鸟并拍照留影。那几只鸵鸟有点水土不服,脊背光秃秃的,黑白相间的“裙子”看起来很稀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挂下电话后,顾一江先是把淮苗送回了酒店,再一个人打车来到了警局。
办公室里弥漫着兰花的清香,顾一江第一次注意到那排种在窗台上的植物。孙铁和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大姐热聊着什么。大姐名叫徐芳,县里人,是一家百货商场的电梯小姐,她看到了电视新闻里的寻人启事,说失踪的女孩曾经在白鹤宾馆住过。她一算时间,刚好跟她去的那天吻合,便主动来到了警局。
孙铁指向顾一江做介绍说:“这位就是女孩的爸爸,知道什么尽管说。”
徐芳一脸欣喜,用浓重的方言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会像寻人启事上说的那样给一笔奖金。顾一江点了点头,只要提供有用的线索,他绝不食言。徐芳来了兴致,原来那天下午五点左右,她来白鹤宾馆见一位亲戚。
当时,她在前台跟一女孩撞在了一块,还把人墨镜给蹭掉了。
“我就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徐芳努力回想,“那女娃很有教养的,还反过来跟我说对不起。”女孩当时戴着墨镜和一顶黑色的太阳帽,看样子很赶时间。顾一江觉得奇怪,距离六点半的火车还有一小时,夕雨为什么要这么早去?要知道白鹤宾馆到火车站步行也就十分钟。
也许,是对火车站不熟悉,想早点进站等车。陆途想到了什么,追问了一句:“她出门后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徐芳仔细想了想说:“往南,往南走的。”顾一江和陆途互相看了一眼,愣了神,火车站明明在宾馆北边,怎么会往南走?
“出去之后呢?”陆途接着问。
“后面我就没留意了。”她又仔细看了下寻人启事上的照片,喃喃道:“本人要比照片年轻一些的。” 以上就是她提供的全部信息,说完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顾一江,顾一江也很爽快,直接从钱包里掏出了三张百元大钞。徐芳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边数钱一边说:“你女儿不会有事的啦,县城就这么大点,说不定跑同学家了。”
顾一江靠在椅子上,两眼放空,自言自语道:“她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没来过。”
徐芳眉头紧锁,露出疑惑的表情,“可你女儿说的淮芜话蛮地道的。”
这一句话让顾一江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摇了摇头:“不对,夕雨不会说淮芜话,她自小在市里长大,只会说普通话。”
“奇怪了,那天她跟我说的绝对是我们这的口音。”大姐的语气比先前更肯定。
顾一江有些困惑,但也不排除夕雨在淮芜的这几日学了几句,重点是夕雨离开宾馆后为什么是往南走?是要买什么东西吗?还是说要去见什么人?
临走,顾一江又递了一百块给徐芳,如果有什么新的线索,可以打电话找他。
顾一江嗓子有些不舒服,猛烈地咳嗽了两声。他平生也见过不少风浪,每次都能凭借强大的意志过关,但这次不一样,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行走在岸上的鱼,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无力,过去所有的经验都变得毫无意义。已经在淮芜待了整整十天,比过去十年待的时间还要长,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连夕雨究竟在哪失踪的都无法确认,心里难受极了。
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
他跟陆途道了别,下午要回一趟省城了,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等着他审批的合同都快堆满办公室了。徐武林派了一个司机过来送他,被他拒绝了,倒不是在意作风问题,回省城开车要四个小时,一来一回耽误别人时间,坐火车更省事。
老旧的淮芜火车站站还跟多年前一样,阴天的时候室内很昏暗,开水房还是在门口靠右的位置,墙上斑驳的墙漆依然是旧时的那种绿色,充斥着霉灰的刺鼻味道。
顾一江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他检查了手里的火车票,要坐三个小时呢。这些天走了不少路,脚底又酸又痛,开车前的这短短十分钟给了他一次难得的喘气机会。
他脱下鞋,抖掉在皮鞋里硌了一路的小石子,忽然背后传来一句温柔的女性声音:“旁边有人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色的大行李箱,他突然有些兴奋,冲他微笑的正是江小姿。
这么巧,他们竟然在火车站重遇了,上次虽然留了号码,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而且他们还在一个车厢。江小姿代表县电视台去省城参加一个数字电视改革的研讨会,本来是昨天要出发的,她因为工作的缘故,改在了今天。
失去体面的顾一江尴尬地笑了笑,偷偷地穿回了皮鞋。
上了火车,顾一江跟人换了座位,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了一块儿。
到省城还要三个小时。
江小姿主动关心了夕雨的进展,顾一江表情却很平静:“在等警察的调查结果。”事实上他内心很沉,很快他意识到“夕雨”占据了他们这次重逢的全部话题。“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这像是一句迟来的开场白,说完他和江小姿都笑了。
“挺好,但要是多好,那比不上你,我毕业后一直留在县电视台。”江小姿语气温和,但中气十足。“那很好了。”顾一江从袋子掏出两个橘子递给了江小姿,“这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
江小姿没有搭话,望着窗外连成片的湖泊,不远处还能看到好几艘静止不动的渔船。这样的风景多年如一日,没有变化过。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你觉得那一舟一树都稀松平常,但当你透过车窗看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心境,甚至还有点黯然离别的凄凉氛围。
高二那年暑假,他们也曾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坐上了去往天柱山的绿皮火车,窗外跟现在一模一样。当时,顾一江在一篇报纸上看到了天柱山的报道,心向往之,还跑去大酒楼当了半个月的帮厨,挣了小四十块钱。江小姿也愿意陪他一起去,跟父母撒谎说是学校组织的外出活动。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坐火车。天柱山地势偏僻,他们坐了五小时的火车,又转坐了三个小时的小巴车,赶到山脚的时候,俩人已经失去了爬山的兴致。
之后再来到火车站,已经是顾一江大学开学的时候了,江小姿来车站送他。顾一江从火车上探出脑袋跟江小姿挥手,说等放暑假就回来看她。江小姿只顾着难过,甚至忘了手里提着的仍有余热的罐装八宝粥,车子开了,八宝粥也掉进了车轨里,被碾的稀碎。
后来,他们互相写过信,但在暑假来临前,他们的通信断了,因为顾一江在学校结交了新的女朋友,江小姿的信他没有再回复了。当然了,他们现在这个年纪,早就不计较这些少年少女的得与失了。江小姿没有提一句他们的过去,毕竟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夕雨身上,江小姿是做县城民生新闻起来的,对县里的大小新闻都了如指掌。她提出一个问题:“夕雨在县里会不会有认识的朋友?”
顾一江摇头否认,虽然每年回老家都会经过淮芜,但他从未带夕雨去过县城。
“那就奇怪了,佛隐寺在省里也算不上出名,夕雨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她想了想又问道:“你说夕雨去邮局寄过信,她会不会交过什么笔友?”这句话让顾一江打了个激灵,夕雨确实经常写信,又回忆起夕雨室友说过的话,她们经常看到夕雨一个人写信。
是的,信对夕雨来说很重要,要不然她也不会跑到邮局寄那封信,顾一江想着要赶紧把这个线索告诉陆途,这时火车已经减速,准备进站了。车厢晃荡得很剧烈,江小姿不小心靠倒在顾一江的肩膀上,顾一江抓住了她的手臂,但只持续几秒,江小姿已经站起了身。
“祝你早日找到你女儿。”江小姿从顾一江手中接过行李箱。
“也祝你开会顺利,这两天如果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
江小姿笑着转身离开,她那件白色的西服套装很得体,从背后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这让满脸胡渣的顾一江相形见绌,加上这些天的奔波劳碌,他像是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