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允龙打了绷带后终于出院了。
陆途叮嘱肖允龙,如果想到什么随时跟他们联系,若有肖小山的消息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否则,会追究他包庇罪。肖允龙频频点头,一用力,额头上的伤口差点崩开。眼见肖允龙坐上了回椒水村的警车,陆途长吁了一口气,这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他直觉肖允龙仍有事瞒着他们,这次跟踪行动交给杨絮冬负责,有当地派出所的老陶配合,陆途并不担心。
陆途刚准备往停车场走,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医院走了出来,正是他的老同学何齐年。“这么巧,抬头不见低头见。”
何齐年循着声音也看见了陆途,“陆途!”
何齐年一脸兴奋。
相逢不如偶遇,两人在医院附近的一家“王姐板面”要了两碗面,学生时期他们经常来这一带光顾,如今过去七八年了,小吃街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老板娘还是过去的那个老板娘,只不过头发有些花白,汤面的味道还跟过去一样。
老板娘认出了两人,还给两人各加了个茶叶蛋。
两人谢过,恰好此时,电视上播着顾夕雨的寻人启事,何齐年边吃边问道:“怎么样了,找到人了吗?”陆途摇了摇头,自从接手这个案子,他一天假也没放过,连轴转十几天了,陆途注意到何齐年左臂并不舒服,转问道:“你手怎么样了?”
何齐年捋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那块刚结了痂的伤口,有火柴盒那么大,那颜色像是熟透了的桑葚,因为刚撕开纱布,还能看见渗出来的血痕,“好多了,后面不用换药了,就是还有点痒。”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毕业后怎么回县里开店的?”
何齐年剥开蛋壳,语气有些平静:“当年高考没考好,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专,赶着我妈那段时间身体不好,就没去,留县里了。”
上学那会儿,何齐年的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高考没发挥好在陆途看来应该是个意外,或者有别的原因,陆途也没有再问,转而关心了几句店里的生意,在他看来那个巷子的位置也太背了。何齐年倒是挺知足,他冲洗照片比外面便宜,所以来找他洗照片的还挺多,多是熟人介绍过来的。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何齐年喝光一杯啤酒后,小声凑近陆途耳边:“那个死掉的孙秀荣之前来过我店里。”陆途放下筷子,疑惑地望着何齐年。
何齐年说,孙秀荣带着她儿子来店里找他冲洗照片,出事前两天孙秀荣才来取走了相片和底片。陆途“哦”了一声,问他还了解什么,何齐年摇了摇头,就知道这么多。
“你对肖小山还有什么印象?”
“肖小山?除了上次跟你说的照片的事,我只知道他在二中南门那边开了家影碟店,不过我没去光顾过。”何齐年反应了三秒后,有些疑惑,“你问他干嘛?该不会他就是凶手吧?”何齐年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哦,算了,你当我多嘴吧,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原则。”
陆途左手掌摊开在桌子上快速拍打着,频率很快但并不重,只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何齐年知道那是陆途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没有打扰,转身跟老板娘买了单。
“齐年,肖小山手腕这儿有没有什么伤疤?”
背对着他的何齐年正在问老板娘要找零,头也不回地说:“记不清了,没留意过。”
两人离开面馆,陆途有些不好意思,说下次再请何齐年,何齐年哂笑,忙的不可开交的人民警察想再约估计要看缘分了,“要不要去卓老师家坐坐?他家就在这附近!”
听到“卓老师”三个字,陆途想起之前何齐年提起过,于是点了点头。二人在附近的水果摊买了点水果,又提了两箱纯牛奶,何齐年领着他来到一处破旧的筒子楼。陆途疑惑,卓老师是退休了吗?他记忆里卓老师一家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怎么搬到这里来了。何齐年故意卖个关子,说上去了再说。
打开门的正是卓峰,五十三岁的他已经满头银发,戴着一架厚厚的老花镜,他凭声音就听出了是何齐年,倒是差一点没认出陆途,直到陆途提高音量喊了一声“报告”,卓峰才想起来他们班里曾有个打架“第一名”的纪律委员,他哪能想到被同学们戏称“鬼见愁”的陆途如今竟然成了一位笔挺帅气的人民警察。
卓峰一边张罗二人坐下,一边泡了壶茶,茶叶还是前不久何齐年送来的霍山黄芽。原来,今年春节期间卓峰家电线失火,整个房子都烧着了,幸亏当天何齐年来到了卓家,冲进火里把昏迷了的卓峰背了出来。说到这,卓峰感慨了一句,要不是齐年把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他早就葬身火海了。陆途有些吃惊,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这也不能怪他,他五月份才从市局调回刑警队,一直疲于奔命,根本没来得及跟县里的老同学们联络。而何齐年几乎每年都会来卓峰家拜年,最初他开店的时候还跟卓峰借了钱才买得起自己的第一台相机,因此他对卓老师一直心怀感恩。
陆途起身走到阳台,这是学校临时给卓峰一家找的周转房,骑车到学校要二十多分钟。回过头,他看见正在厨房里削着苹果的何齐年,显然,齐年是这儿的常客,他对房间里一切摆设都很熟悉。这一瞬间,陆途心里竟生出一些羡慕。
齐年是高二上学期转校来的,他们家是江西人,爸爸在县里的煤炭公司上班,刚来班里的时候带有很重的外地口音,也因此常被班里的几个男孩欺负。齐年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很喜欢他,班主任卓峰尤为偏爱,让他担任数学课代表,还安排齐年跟陆途坐在一块。有一次月考,数学试卷被人泄了题,卓峰查了下来发现是何齐年做的,何齐年也没有解释,一声没吭。而陆途刚好在放学的时候看到班里以李超然为头儿的几个大个子在围殴齐年,并让他守住秘密。那段时间齐年的妈妈住在医院,齐年每次放学后都会往医院跑,陆途追问齐年才得知,李超然给了他两百块让他偷数学试卷,齐年想着给医院交钱便一口答应了。
当时学校准备要处分何齐年了,是陆途私下里找到卓峰,向他说出了实情,后卓峰也向学校求情并主动做何齐年的担保人,这才保下了何齐年。现在想想这些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学校开水箱里的水垢味。
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曼妙少女走了进来。
“热死我了,热死我了,爸,怎么不开空调?”随即她看到了何齐年,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花,激动地抓起何齐年的手说:“你来家里怎么没告诉我?”
这少女正是卓峰的女儿卓苒,是市里一所师范专科院校的一年级学生。
陆途一眼看出卓苒跟何齐年关系匪浅,就在卓峰转身的那一刻,卓苒迅速松开了何齐年的手。“陆途啊,这是我女儿卓苒,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卓峰向陆途介绍着,陆途记忆中的卓苒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一转眼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爸,陆途哥,你们应该好久没见了吧,你们俩单独聊聊呗,下午我跟朋友约了去KTV练歌,就先走了。”说完冲着卓峰吐了吐舌头,又悄悄跟何齐年使了个眼色。何齐年心领神会,“我送你吧。”二人离开了房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个人在谈恋爱,何况是陆途。陆途从墙上的毕业照片里找到了他们那一班,照片里他紧挨着何齐年,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大大的笑脸,丝毫没有毕业分别的惆怅,而卓峰就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一脸慈祥。
“齐年是个好孩子,冒那么大危险救了我的命。”卓峰又将陆途的茶杯添满。
陆途接过,抿了一口,茶叶的苦甘在舌苔上漫延,他将茶杯放下后,说:“读书那会儿我真的好羡慕齐年,他数学好,那些代数几何题我就是搞不懂。”
“所谓术业有专攻,不妨碍你现在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
听到老师的表扬,陆途心里一乐,就顺道八卦起了齐年与卓苒的关系,没想到却戳中了卓峰的痛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不见了。
“齐年比卓苒大了七八岁,卓苒还很天真,这段时间跟齐年走得近了一点,恋爱?没那可能。”卓峰直言他很喜欢齐年,但喜欢归喜欢,卓苒现在上了师范,以后可能留在市里教书,跟他一样是吃公家饭的。
“我不是看不上齐年,但卓苒是我女儿,我不希望她留在这里,这座县城除了煤什么都没有,环境太糟糕了,以后啊会更糟糕。”父亲希望女儿过得好总是没错的,更何况卓苒这个年纪也还没定性。前两年卓苒的母亲因肺病去世了,县城里得这个病的人很多,卓峰答应过老婆,女儿以后一定要走出这座乌泱泱的小县城。
“陆途,你要是有机会,还是想办法往市里升一升,淮芜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未来会是一片荒芜之地,这里没有年轻人的未来。因为,煤本来就是植物的尸体,这里的根都是腐烂的,就算看到一点生机,也会马上消失。”
陆途一脸惘然,多年以后,再次回味起这句话,才明白此时此刻老师已经预言到了这座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