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小山的逮捕令下来了,面对儿子成为杀人犯的指控,肖允龙表情扭作一团,整个人从椅子上瘫滑下来。刚才进来的刑警说了,他们已经掌握了肖小山参与抢劫、杀人的直接证据,肖允龙感到肠胃都在剧烈抽搐着,仿佛有一只蚂蟥在那里翻江倒海。
他突然回想起他第一次打小山的那个夜晚。已经八九点了小山还没有回家,他沿着湖边的芦苇找到了小山和淮田,两个大男孩正在水里比赛扎猛子。他一言不发,像揪着小鸡一样把湿漉漉的小山带回家,让他跪上搓衣板。
“爸爸,我以后再也不会晚上下水了,但是你让我和他一起玩好吗?”被这句话气坏的肖允龙甩出了一巴掌,“不许跟他们姓顾的有一点关系,明白吗?”这巴掌打出去肖允龙就后悔了,自己有气不应该撒在孩子身上,之后两家人联系少了,很少再有往来。他和小山平时也见不着面,他甚至不知道小山的店开在哪,更不知道小山平时交了什么朋友,都做过些什么。肖允龙感到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刚要站起身竟一头磕到了桌角上,鲜血直流。
医院大厅的电视上播放着淮芜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插广告时间播放了顾夕雨的寻人启事,还放了夕雨的照片。蓝底白字,播音员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淮芜口音,但医院里人来人往,偶有驻足的人也只是瞥了两眼,并没有坚持看完。播报完毕后,又播放了一则武校宣传广告,这时期“武校”盛行一时,全赖香港武打片影响,再加上“文武兼备”的宣传口号,不少家长纷纷把自己的孩子推进了“火坑”。跟淮苗玩得最好的那两个小伙伴都被送去武校修炼了,听他们说每天都要晨跑拉筋,还经常被年长的同学拳打脚踢。所以每次淮苗不听话,孙秀荣都会用威胁的口吻说要送他去武校;如果这招也没奏效,她就会佯装给顾一江打电话,恐吓着说“明天把你送回城里的家”,这句话能立刻打服淮苗,屡试不爽。
顾一江在酒店大厅见到了陆途,这才知道他们带着淮苗去了案发现场。
“孩子情绪很激动,现在还没缓过来,你们好好陪陪他。”
顺着陆途的目光,顾一江看见了坐在大厅角落里的顾一海和淮苗,又向陆途询问了肖小山的情况。陆途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顺口说出了肖允龙磕破头被送到医院的事。
“缝了十几针,流了好多血。”陆途递了一根烟给顾一江,顾一江指了指“禁止吸烟”的标识,陆途又塞回了上衣口袋里。
肖允龙审问了这么多天,关于他儿子的行踪一个字也没有透露,这样耗下去也没有意义,上头的意思是先把肖允龙放了,再派人跟踪,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顾一江努力回想肖小山的面孔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在他记忆里湖边长大的孩子们都是瘦瘦的,黑黑的,光着个小身子板,像是燥热夏天里聒噪的知了,直到夜幕降临才把全部精力消耗殆尽,才能安心睡觉。他和肖小山应该也说过一两句话吧,听说他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影碟店,俨然是一条混社会的小黑鱼了,他熟悉轮渡口通往椒水村的那条路,挑中淮田当作目标看来也是故意为之,而孙秀荣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也能认出他的样子。
肖允龙年长顾一江几岁,没赶上念书的光景。顾一江则不同,初中就跑到镇上的中学读书,每逢节假日才会返乡,跟肖允龙见面也就打几声招呼而已。顾一江高考考上了省会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市里的水利局,后调到了轮渡公司,当年他被委派组织调查那起翻船事故,也是他时隔多年后与肖允龙的再见面。
那是个初冬,浑身湿透的肖允龙坐在办公室的长椅上,裤腿还在滴着水。事发在凌晨五点,早上的第一班轮渡,开船的人就是肖允龙。淮芜流域的冬天很冷,肖允龙出门时还穿上了一件媳妇新买的棕色皮夹克,来赶早的除了附近村民的几辆拖拉机,还有一辆运煤卡车。天微微亮,下着大雾,但人被冻得很精神,肖允龙打开了县电台的广播,河上信号不好,传来的歌曲声音也是滋滋啦啦的。
轮船离开岸口,航行了一百多米,突然那大雾被一团破坏性极强的气流冲散,这种突发天气肖允龙不是没遇到过,眼见船身开始倾斜,肖允龙当即调转船头,与河流方向保持平行,竟抗住了这波侵袭。肖允龙松了一口气,船开始往回走,眼见还有二十多米就要靠岸,那辆本来居中的运煤车竟然向左倾斜,船身重心开始偏移,之后发生了侧翻……
多数村民都自己游上了岸,那拉煤车的司机困在了车舱里,肖允龙将他拉上岸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最后通报的结果是,包括运煤车司机在内的两名乘客溺水身亡。当天的突发极端寒流天气是事故主要原因,但驾驶员肖允龙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驾驶证未在规定时间内续期,公司决定将其开除。
而将一纸开除通知单递给肖允龙的正是顾一江。至今他仍然记得肖允龙那双空洞的眼神,证件年检是交由公司办理的,他根本没意识到过期的事,但处罚结果是上级单位下发的,结果更改不了。临走,肖允龙突然揪住了顾一江的衣领,央求他再向领导求求情,希望能保下这份工作。发生这种事故他比任何人都要懊悔,所以他拼了命跳进水里,在冷冽刺骨的河水中潜了半小时才捞回那个司机。但事已至此,肖允龙被罚五年内不能从事船舶运输的驾驶工作。从这天起,肖允龙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把之后的失意和潦倒都怪罪到了顾一江,经常跑到顾家破口大骂,两家从此结怨。
顾一江没想到的是,肖允龙将对自己的恨意传给了肖小山,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而肖小山也是最后看到夕雨的人,夕雨究竟在哪里?她会不会因为撞破肖小山抢劫犯的身份而被对方灭口?顾一江越想越恨,拳头攥得紧紧的,如果现在肖小山站在他眼前,他甚至可以将对方撕成两半。陆途觉察到了顾一江眼神里的怒火,提醒道:“你心情我理解,但别意气用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人,我们要找的是肖小山,你要找的是你女儿。”
陆途又分析了下午淮苗的测试结果,目前来看,淮苗提供的“除号”疤记的证词可能不会被采信,但杀人凶器出现在肖家院子里的菜园这一点很不合理,且榔头上并没有检测出肖小山的指纹,他认为这个案子还有疑点。
顾一江压抑住了刚才那颗想要杀人的躁动的心,现在寻人启事也登出去了,目前能做的就是继续扩大搜寻范围,发动更多的力量来找夕雨。他同意陆途的说话,也许放掉肖允龙才能让肖小山现身。
“一江。”顾一海远远地打了声招呼,领着淮苗走了过来。
陆途凑到顾一江小声说:“你儿子知道他姐姐的事了。”
淮苗小脸通红地问道:“姐姐呢?”语气很焦急。
顾一江跟大哥对了个眼神,知道也瞒不下去了。
顾一江又在酒店开了个房间,让大哥和淮苗住下。半夜,睡不着的淮苗竟鼓着勇气敲了顾一江的房门。“姐姐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其实,顾一江也根本睡不着,这些天严重失眠,他不敢闭上眼睛,手机放在枕头边上,担心会错过任何与夕雨有关的电话。酒店外面正对着的是沉浸在夜色中的河滨公园,但并没有安装路灯,黑暗深处吹来阵阵凉风,顾一江父子俩就并肩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
这些天,或者说这些年,顾一江都未像这个时刻一样靠近自己的亲生儿子,淮苗是大哥大嫂一手带大的,所以他也能接受两个人现在的这种状态,自私一点说,他暂时也没有要改变这种状态的念头。他和淮苗不亲,这是一件事实,虽然他打算等淮苗小升初的时候将他接回省城,但之后怎么相处他也没有想法。平时都是通过大哥或者夕雨之口了解淮苗,他甚至不知道淮苗马上要上五年级了,而农村小学并没有六年级,五年级一毕业就要上初中了。顾一江哑然,自己真的太失败了,老婆去世后他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工作上,夕雨不用他操心,一直都是学霸,又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大学;而淮苗交由大哥家抚养,他也不用太多问事,给过的抚养费还被大哥退了回来。他怎么会是这么失败的一个父亲?要是夕雨有点三长两短,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去世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