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离县城有两三公里,骑车只要十几分钟,陆途赶到时,现场被围地水泄不通。过去这儿也兴盛一时,后来发了几次洪水,河道扩宽,码头渐渐荒废了。附近淘沙的船民用这块空地堆放河沙,而王阿丰的尸体就躺在一处沙堆的阴面。法医小陈根据死者颈部的勒痕和颜色判断,死者是被材质偏软的管状物勒至机械性窒息死亡,推断死者死于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大婶,她是住在附近大船上的船民,今早在河边刷牙的时候看到了尸体,当场吓个半死,马上就报了警。
“找到了这个。”杨絮冬将一黑色手提包递给了陆途,陆途想起顾淮田的口供,孙秀荣当天丢的就是一个黑色手提包,此时包里已经空无一物。
陆途沿着河岸线走了几步,前一晚河滩上涨过水,沙地上的鞋印被破坏了。陆途抬起头,不远处就是淮芜河与金钩湖交接的地方,那儿河滩上淤泥沉积,形成了一块被芦苇荡覆盖着的湿地沼泽,几只白色的水鸟停驻在滩涂边上悠闲地搜刮着淤泥里的猎物。
小荷给发现尸体的大婶做了笔录,却意外得知,昨天晚上大婶曾经见过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在附近出没。
小荷警觉了起来,问道:“什么时间?”
“大概十一点多吧,我还以为是偷沙子的,拿手电照到他了,他人就不见了。”
警局会议上,孙铁综合目前掌握的线索和证据,现在警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肖小山就是7·15抢劫杀人案另一名在逃嫌疑犯,凶手在参与抢劫后返回淮芜县城躲藏,并在27号晚上与王阿丰约在码头见面,之后两人发生争执,鉴于王阿丰身份已经暴露,肖小山将对方杀害并独吞了抢劫来的十万块。
孙铁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陆途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便主动叫了他名字。陆途起身,提出他的第一个疑问:如果凶手是肖小山,他为什么不把凶器丢进旁边的湖里,而是扔在自家的菜园里?
他又指了指着黑板上尚未擦掉的除号“÷”图案,提出了第二个疑问:凶案现场唯一的目击者顾淮苗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他当时距离凶手很近,一直坚称看到了那名凶手手腕背部有除号的疤记,“我问了所有肖小山身边的人,都否认肖小山左手上有疤记。”陆途将他在小仓库里找到的肖小山照片递给了孙铁,照片上肖小山的左腕处有个清晰的黑色蝎子纹身。
“会不会是他看错了呢?”杨絮冬想到了什么,“那孩子有五百多度近视呢。”陆途回忆起顾淮苗那无比坚定的语气,特意强调了除号图案的疤记。散会后,孙铁让陆途联系顾淮苗的父亲,准备到案发现场做一次模拟测试,陆途点了点头,这个办法或许值得一试。
顾一江没有接到陆途的电话,此刻他正在火车站询问着夕雨的下落,只有这么一班去上海的火车,所以买票的人众多,加上这年代还没有推行购票实名制,因此根本无法确认夕雨是否购买过车票。而入站口距离白鹤宾馆只有九百多米,步行过来只要几分钟,接连询问了沿路的商家和小贩,均表示没有印象,这样的暑天,大街上穿裙子的年轻女孩实在太多了。
火车站旁的接待室里,顾一江见到了淮芜县水利局的金局长,先前在省城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开过会,也在饭局上有过交情,顾一江简单地寒暄了两句,金局长说晚上安排了一家餐厅,今晚必须要给他这个面子,顾一江苦笑着答应了。临走时,金局长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顾一江:既然找人为什么不去电视台登个启事?刚好电视台的副台长是他堂哥,他一个电话的事。
顾一江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本地媒体的力量,立刻醒悟过来:在这不足八百平方千米的县城里,各种人情关系交织,只要能找到这条清晰的上层路径,做任何事情都易如反掌。二十一世纪初,在互联网尚未全面普及的小县城中,电视台在县城居民生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人们习惯在看完新闻联播后,再看半小时的县城民生新闻,从电视上获取他们身边最鲜活的新闻资讯。这之后会有大段的医药广告,广告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说着一口方言的农民,为各类降压药、补肾药……宣传着起死回生的神奇疗效。
顾一江下了车,走进那座本县第一高楼的电视台大厦,“淮芜电视台”五个大字非常气派。保安打了个电话后告诉顾一江,副台长今天不在台里。顾一江说自己想要在电视上登寻人启事,保安说这个要找广告部,但广告部不在这栋楼办公。这时,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干练时装的中年女性提着个包走了进来。顾一江一眼认出,正是昨天见到的那辆黑色轿车的女车主。
但对方并没有注意到旁边注视的眼神,径自走进了电梯。
顾一江向保安打听道:“她是?”
“我们新闻部的领导,江小姿。”
江小姿,顾一江生命记忆里那一抹最难忘的白色,时隔二十多年居然在淮芜再次唤醒。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淮芜火车站,送别的那天,她在站台上挥着手,两人约定等暑假的时候再见,道别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们就被拥挤的人流冲开,女孩手里握着的八宝粥跟着滚进了火车铁轨里。时代汹涌的车轮“轰隆隆”地向前开着,逆风而上的顾一江来不及欣赏沿途的风景,也没有再回过头,那班绿皮火车载着他一路向南,逃离了那个漫长的雨季。
顾一江庆幸没有被认出来,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
突然,那道电梯门又瞬间打开了,江小姿走出电梯,摘下了墨镜:“顾一江?”
顾一江回过头去,四目相投。
“真的是你?”
江小姿的办公室装修得很精致,办公桌旁边是一排摆放整齐的白色书柜,陈列着各种奖杯。红木办公桌上还摆放着一株白色的栀子花。顾一江收起自己多余的好奇心,转而以一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腔调做了新的自我介绍。
江小姿念出名片上顾一江的抬头,笑着说自己最近换号码了,名片还没来得及更新。
“好久没见了。”江小姿的语调很轻松,她将那朵干枯的栀子花扔进垃圾桶里,又转身打开了推拉窗,窗外柳树捎来一片清凉的绿意。
“热吗?我房间里没有装空调。”顾一江摇了摇头,眼前的她还跟多年前一样怕冷,记得高中的时候还调侃过她是冬瓜体质,冬冷夏凉。
“说说你女儿的事吧。”江小姿的一句话将话题从老同学偶遇转到了正题上,江小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香烟,一边抽着烟,一边听顾一江讲述了女儿失踪的全部经过。
“哦,你女儿都上大学了。”
顾一江将寻人启事递给了江小姿。
江小姿掸了掸烟灰,望着寻人启事上那张明媚纯净的女孩照片,“真好看,看来她妈妈也是个大美人。”
“她妈妈去世的早,早就不在了。”说完顾一江有点后悔,这句话好像没有必要。
江小姿将寻人启事放在桌上,语气变得郑重:“一江,登寻人启事这件事交给我了,我帮你去联络,回头你填写个详细的信息表格,但是我也得提醒你……”顿了一下,她接着说:“要做好心理准备,这种失踪信息我们登过很多次。”江小姿的话没有说完,又转而跟顾一江聊了广告费用以及后续流程,顾一江都点头答应。
孙秀荣死亡的稻田现场被做了白色标记,聚拢围观的人群里甚至还有特意坐船过来的隔壁村村民,十几名穿着警服的警员正在现场维持秩序。陆途领着淮苗来到了案发时他所在的位置,顾一海和刚刚出院的顾淮田也来到了现场。
来的路上,陆途已经给淮苗看过肖小山的照片,但他不能确定,因为两名劫匪都戴着黑色头套。当时淮苗躲在水草边上,距离那个瘦子最近的时候只有两三米,他依然非常肯定自己当时看到的是个除号图案的疤记,突出在皮肤表面,颜色比周围的皮肤要白。
淮苗描述的疤记像是烧伤或者烫伤后留下的,且有一段时间了。陆途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已经跟淮苗确认好几遍了,孩子没有一丝犹豫,对自己说的话把握十足,但是肖小山身边所有人包括姚军在内,都说肖小山的手腕处没有疤痕,倒是那个“蝎子”纹身他们都有印象。
淮苗麻溜地趴在了鱼塘边上,杨絮冬站到当时“除号”所在的位置,两者直线虽然只有两三米,但当时蜷缩在地上的淮苗距离路边还有半米的高度差。陆途也趴在了淮苗旁边,惊起的水虫子迅速往湖面散去。这是一个向上仰视的倾斜视角,杨絮冬的身形宛如一个巨人,加上眼前野草的遮挡,并不能完全看清杨絮冬手腕上画着的图案,那是在车上的时候陆途用黑色水彩笔随便写的汉字:山。
想起初次看见淮苗的时候并没有戴眼镜,而此刻淮苗戴着一副崭新的眼镜,这一问才了解到淮苗左右眼都有五百多度的近视,当天眼镜还给摔花了。
陆途摘掉淮苗的眼镜,让他再重新认一次,而这次他只能看到杨絮冬手腕上的模糊黑影,无法认出上面的字。陆途心里生出一团疑云,淮苗会不会因为近视错把对方手上的配饰看成了疤记?十五号那天晌午日头很毒辣,抬头直视根本睁不开眼睛。
“陆哥,我觉得这小孩的证词可能要再斟酌一下了。”杨絮冬说道,“目击杀人现场,死者又是孩子的妈,这短时间带来的巨大冲击也许影响了他的判断。”
陆途望着顾淮苗蹲在鱼塘边上的渺小身影,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但淮苗描述的疤记非常清晰,跟肖小山手腕上黑色纹身的颜色、图案都有差别,他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说自己看到的是“除号”?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肖小山手腕是在最近被烫伤的,他身边的人并不知情。
“有我侄女的消息了吗?”顾一海随口问道。
旁边的一名年轻警员答道:“还在找,能确定的是她在县城失踪的。”
清楚听到这句话的淮苗迅速回了头:“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