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淮芜县迎来了又一个初夏。
顾一江适应了小县城的生活节奏,他负责日常经营销售,大哥负责进货送货,两兄弟倒也配合默契,上个月收到了淮田打来的电话,说他升职为车间主任了,工资也翻了倍 。而小超市新做了个“夕雨超市”的招牌,贴在墙上的那张寻人启事久经风吹日晒,上面的照片已经褪色。
吃完晚饭,顾一江会一个人到站前广场散步,等到那列开往上海的火车班次进站,他会找一个角落躲起来,抽着烟听着广播站的语音通知:由淮芜开往上海虹桥火车站的列车即将停止检票,请已持有车票的旅客尽快上车……列车的呼啸声中,他会悄悄地抹一把泪,再跟无事人一样回到超市里。
生活回到了正常的秩序,顾一江也慢慢释怀。
他试图联络一些市里的工作单位,但一两次饭局后就没了下文,没有再去勉强,就像他跟江小姿的关系,生活的交集也越来越少,偶尔江小姿打电话来,也只是关心一下淮苗的学习情况。而淮苗的学习成了他的心病,孩子已经长大,马上要参加中考了。淮苗主动要求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顾一江本来不同意,说宿舍集体生活学习能缓解学习压力,养成良好的备考节奏……完全是一副言传身教的做派。淮苗不听,班里很多同学都是在校外租房,这样不会被室友打扰,能提高背书效率。这时候顾一海站了出来,一个月房租也就一百五,这点钱他出了,何况出租屋就在学校门口,走几步就到了。淮苗得逞后拉着“救星”的手高兴地跳了起来,仿佛他们才是亲父子俩。
然而就在昨天,顾一江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淮苗在卫生间里偷偷抽烟,被保安发现起了争执,还骂人家是“看门狗”。班主任还说,淮苗现在的成绩根本上不了重点高中,建议放弃今年考试,考虑下复读。这让顾一江很来火,当场就回怼了句:“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再拨打过去,对方直接挂断电话。
顾一江从货柜上挑了一袋东北大米,又提了两桶油。
刚好,大哥顾一海送货回来,问道:“给谁送的?”顾一江心烦,没来得及解释。这时,一戴着眼镜、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了,“谁是老板?”
顾一江头也没回,问道:“要什么?”
“哦,你是顾一江吧?”
“你是?“顾一江这才注意到,对方身前挂着一台单反相机。
那人伸出手,笑着说:“你好,我叫韩韬,是省电视台新闻频道的调查记者,江小姿主任介绍我来找您的。”顾一江一愣,小姿电话里确实提到过这么一个人,说是她的一名同事,想来县里调查采煤沉陷区的情况。
在隔壁小餐馆简单吃了顿饭,天热,顾一江叫了两碗凉面,还要了两瓶冰啤。啤酒沫下肚,两人也熟络了,韩韬这次来是为了赶下午的一个媒体发布会,“巨象能源公司在淮芜县投资了一个新能源光伏电站,下午有个挂牌仪式,不光是全省各大媒体,听说市里也有领导出席。”说完,递来了一张会议信息资料,顾一江快速浏览了下,注意到出席名单里的一行:巨象能源公司副总经理、新能源发电站负责人何齐年。
这家公司注册地是在省城,法人是李超然。短短两三年,发电站竟然有模有样地建起来了。顾一江看过县电视台的新闻,说光伏发电站主打绿色清洁新能源,比火电更干净更环保,建设规模超五千亩水域,还解决了很多失地村民们的就业问题。
说到这,韩韬停顿了一下,小声问道:“老顾,你知道全市因煤炭开采形成的沉陷区有多少亩吗?”顾一江低着头没有搭理。韩韬喝了一口酒,无比痛心地说:“截止到今年六月份的最新数据,有22.5万亩,占全市总面积的2.6%!而且面积还在逐年扩大,什么狗屁光电、新能源,不过是政府联合所谓开发商的亡羊补牢啊,那些变成湖的田地、村庄再也复原不了。”
见韩韬情绪有些激动,顾一江转移了话题,“那边路不好走,很多地方塌了,过会我开车送你过去。”韩韬表示感谢,说经常听江主任提起他,也看过他寻女的采访报道。顾一江来了兴致,打断道:“江主任说我什么?”
“说你是位了不起的父亲。”
顾一江心里泛起一丝甜意。
“她现在过得好吗?”回忆起与江小姿上次见面的情景,那还是冬天结冰的时候。“她挺好,台里领导也很重视新频道发展,江主任经验丰富,上半年新推出的晚间调查节目反响不错,广告商务数据是过去的好几倍,台里嘉奖了好几次。”
“是啊,工作上她一直那么优秀。”顾一江替江小姿开心,她如同一只溯流而上的鱼,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职业归宿。
“等忙完这阵子,我打算找个时间跟她求婚。”韩韬笑着喝完杯中酒。
说者无意,听者差点吐了出来,顾一江疑惑地盯着韩韬:“你跟她?”
“我跟她一样,都离过婚,也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在一起的。”
“在一起多久了?”顾一江若无其事地问道,又快速掩饰自己的心虚,补充一句:“你可真是有福气。”“也才两个月,我追的她,我们这个年纪了,能凑一对很不容易。我有个八岁的女儿,多亏我女儿的助攻,她很喜欢小姿,一直鼓励我……”
“真好,你呀,真是有福气。”顾一江不想再听韩韬说下去,起身说:“车停外面了,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早点出发吧。”
顾一江说的车是一辆绿色的小面包车,五座的,去年年底买的。韩韬将相机背包放在后排,自个儿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第一次来淮芜这座小城,但窗外的一切并不陌生,跟他去过的那些县城面貌并没有太大分别。
“不用系安全带吗?”韩韬指了指安全带的卡扣,上面已经插了东西。
顾一江不以为意道:“小地方,没人管的。”
车子驶出,拐到了主干道上,挡在他前面的是一辆手扶拖拉机。这种城乡结合的小县城,拖拉机、三轮车随处可见,顾一江不停地按喇叭催促着,前方的拖拉机故意减速,把他憋出了火。顾一江骂了句脏话,只能把速度慢下来,他斜瞥了一眼人行道,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卓苒。
她烫了卷发,穿着一身宽松的碎花连衣裙,脸上画了淡妆,样子比以前成熟了。顾一江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那个曾经冒充过夕雨的女孩,听说去市里教书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顾一江看得愣住了。
“认识的人吗?”韩韬问道。
顾一江没有回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让自己保持清醒。
车子从县城拐到了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中间刚好经过轮渡口。韩韬喊停,下车到河边取景,拍了一些沿岸的风光。顾一江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看见卓苒后,他情绪明显受到影响,一个劲儿地催促道:“哥们,上车吧,我怕赶不及。”
韩韬转而问道:“河那边是什么?”
顾一江叹了口气,道:“是个村子,马上要被淹了。”
远处,一辆摆渡的渡轮正在缓缓停靠在岸边。
“那为什么还有摆渡的轮船?”
顾一江摇摇头,一脸不耐烦:“我不知道,也许现在还有存在的必要。”
韩韬独自走到岸边,对着宽阔的河面不停地按下快门。
顾一江熄了火,跳下车,走到浅滩边上抽着烟,冷不防地成了韩韬取景框中的素材。韩韬再次按下快门,顾一江没有给反应,望着河对岸的一处低矮山丘,阴阳先生给肖允龙挑的坟地就在那一带。
他抬头望见远处轮船驾驶舱里的模糊人影,一瞬间,那张面孔慢慢变成了熟悉的肖允龙。顾一江吓了一跳,烟头也掉在了脚上。他答应过肖允龙,替他澄清翻船事故的真相,但小姿那边领导没有给批,其他电视台也不愿意跟进,最后他自费在一家晚报刊登了半页的详细报道,但十多年前的事了,关注者寥寥,宛如一块投进湖里的石头,过后不声不响。
所以,他心里仍觉得对肖允龙有愧。
他之前做过一个梦,梦见肖允龙站在金钩湖那间教室的屋顶,冲他微笑,张着嘴在说些什么。但岸边起了大雾,顾一江听不清,想凑近一步,没想到一脚踩进了冰寒冷冽的湖水里……他把这个梦跟陆途说过,肖允龙走的匆忙,有些话没来得及说,也许其中有什么隐情。
但肖允龙走了,湖边的那排两层楼房也淹在了水里,调查取证比以前更难了。每次陆途的回复都是“除非有新证据和新证人出现”,否则,局里不会再投入警力调查这个案件。现在陆途升了职,成了刑警大队一队队长,经手案件比以前多了,顾一江明白,这起案件没有找到肖小山,也没有实质性证据起诉何齐年,已经成了事实上的“悬案”。
他不怪陆途,因为他想明白了,夕雨回不来了,与其把时间和精力耗在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上,不如把注意力放在淮苗身上——他不光有一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大哥也是这么提醒他的。
放下这份执念后,整个身心都轻松了,不忙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到塌陷湖区钓鱼,挨黑才回来。江小姿夸他是个“了不起的父亲”,想起来有点讽刺,半辈子了,他连“称职”也算不上。想要关心淮苗,却永远被儿子当成是“省城来的亲戚”。
成长叛逆期的淮苗不光跟学校保安犟嘴,还经常夜里翻墙头,到外面的网吧打通宵的游戏,初一的时候成绩还是中等,到了初二下学期已经滑到年级下游了。今年中考,顾一江不抱希望了,人班主任说的也没错,考不上那就提前准备复读,今年不行就等明年……
轮船的鸣笛声响起,顾一江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拍完照的韩韬重新回到车里,问道:“从这到发电站还要多久?”
“往前再赶十分钟,很近,县城就这么大点,就是路不好走。”
过去被运煤车压坏的路面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湖水漫了上来,乡道两侧高低不平,形成了一个斜坡,稍不留意,就有滑落湖里的危险。韩韬紧张到额头冒汗,直到路面变得宽广,一座四排楼房组成的园区出现在眼前。这座园区建立在一处高地上,再往前开两三公里,就是采煤沉陷区了,那里设置了路障,禁止车辆通行。
园区门口停满了车,门口的铭牌上写着:巨象能源淮芜县分公司光伏发电站。
“就是这里了。”顾一江将车停在一堆矿渣边上。
韩韬道了声谢,背起相机下了车。
“晚一点我再来接你。”
韩韬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蹭别人的车回去,多谢啦。”
顾一江倒车准备离开,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拥着何齐年走了出来,正面迎上了韩韬。
“韩记者是吧,快里边请。”
熟悉的声音瞬间把顾一江拉回到三年前,那时候的何齐年可没这么威风的派头。此时的何齐年身后跟着两名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正热情地介绍着发电站的情况。“再过两年,我们站预计每年平均发电量达到五百万千瓦,真正实现绿色低碳发展,不谦虚地说一句,给全省采煤沉陷区的综合治理带个头,做个示范。当然了,离不开我们淮芜县领导班子们的指导关怀……” 说完,现场响起了一片雀跃的掌声。
顾一江听不下去了。往回开的路上,迎着了十几辆车,都是往电站方向的,看来这场发布会,何齐年做足了声量。顾一江望向湖面,泛着蓝光的光伏发电设备占据了大面积水域,阴沉沉的,像是肃穆的葬礼,一片死寂。不远处,好几辆吊车正在水边铺着路,拿着图纸的监工镇定地指挥着,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