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江租下的公寓是个封闭型的高档小区，楼高四层，外观看起来很精致。
小区有一些简单的绿化，正中央还有一个莲花状的大喷泉，周围铺满了鹅卵石，其中一条延伸的青石板路通向一座四角尖尖的石亭。这是县里的“富人区”，顾一江无心欣赏顶梁上的壁画，听着江小姿的训诫，他一言不发。
“淮苗还小，刚上初中，又是陌生环境，你一定要和他多沟通，我感觉他有很多心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也不说。”江小姿本不打算跟顾一江叮嘱太多，但和淮苗相处的这段时间，她明显意识到淮苗的心理出问题了，或者说是生病了。
“我会注意。”顾一江回答很短促，其实他也注意到了淮苗身上的变化，上次接他去警局，淮苗一路上都在询问夕雨的事。他们姐弟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血浓于水，心连着心，顾一江最能感觉到。
居民楼之间有一排垃圾桶，顾一江注意到那附近有个抽着烟的瘦高个，时不时地望向他们这边。这引起了顾一江的警觉，那瘦高个眼神变得犀利，扔掉手里的烟头朝他们走来，顾一江本能地挺直了身子。
“你是电视台的吧。”他笑眯眯地转而望向江小姿，江小姿没开口，只是报以礼貌性的微笑。说完二人便加快步伐，朝居民楼走去。“我都忘了，你在这儿是大明星。”顾一江笑道。江小姿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嗔怪道：“取笑我？”顾一江回过头去，发现那瘦子仍在注视着他们，确切的说，他觉得那人的目光是在看他，而不是江小姿。
“你大哥家怎么样了，受影响的多吗？”江小姿的话打断了顾一江的思绪，她知道椒水村在这次泄洪受灾区内，一连好几天的专题都在报道灾后农民的生产重建。大水退后，顾一江回过村里，洪水留在房屋腰上的水渍清晰可见。洪水如汹涌猛兽，尽管只光临了一个晚上，带来的巨大破坏力让村民们掉了一层皮。庄稼还泡在水里，一年的收成没了，鱼塘里的鱼和虾也全跑了，家里的彩电、电风扇全都泡坏了，床单、沙发、衣服都摆在院子里晾晒着。
顾一江想请大哥也来县里住段时间，刚好可以陪陪淮苗，谁知道顾一海拒绝了，大灾刚过，他跟其他村民一样都忙着在涝地里播种花生和萝卜。顾一江有些心疼，知道大哥不好意思收钱，就偷偷地留了一千块红包在米缸里。
他回村，一是为了看望大哥和大侄子，其次，顺便去观察了下肖允龙。
肖家老房子地势低洼，跟其他房屋一起泡在水里，远远地只能看见高出水面的瓦房屋顶以及那棵孤零零的樱桃树。顾一江打听后得知，肖允龙搬到了那排二层楼房里。那一带原本地底就有塌陷，加上这次洪水的破坏力，已经被政府定义为高危地区，但仍然有不少村民赖着不走，毕竟房子花了大半辈子积蓄，洪水都扛过去了，地上裂两道缝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雨季走了，洪水退了，顾一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一夜之间跟夕雨有关的痕迹都被抹掉了。“夕雨回不来了。”顾一江对江小姿说。
他像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江小姿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给了他一个拥抱，说：“你要相信警察，相信陆途，他为了这个案子付出这么多，他都没说放弃，你更要撑住。”
顾一江眼里噙着泪，他说梦见了夕雨的尸体，泡在洪水里，穿着那身蓝色连衣裙，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任由他大声呼唤夕雨的名字，她也没有再苏醒。那一刻，顾一江的心被撕裂开来，他大声怒吼，挥舞的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击打着水花……
夕雨失踪已经一个多月了，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肖小山。他知道警方已经用尽一切办法，尤其是陆途，这段时间疲于奔命，他内心充满感激。但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他试图让自己接受最坏的结果，内心却又不允许。
“你最近常往县里跑，不影响你工作吗？”江小姿问。
顾一江没有回答，说晚一点要坐火车回去。这段两地往返的日子，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这才发现手里的火车票买错了，买成明天下午的了。
“要改签吗？火车站我有认识的人，打个电话就能办了。”
“不用，明天就明天回吧，刚好可以去学校看看淮苗。”
江小姿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她觉得顾一江还没忘记有个儿子的事，替淮苗开心。
“我开车送你去吧。”
“辛苦你了。”顾一江道了一声感谢，江小姿找到包，换了双平底鞋。
十五分钟后，二人来到了那所私立学校的校门口。
虽然是周六，但是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需要先到门岗室登记获得许可才能进校。不远处的操场尘土飞扬，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小脸蛋，还有此起彼伏的男孩吆喝声。
顾一江在宿舍楼找到了正和同学打开水的淮苗，江小姿将买好的水果、面包、炸鸡腿摆在宿舍中间的桌子上，招呼同寝室的其他人一起分享。小男生们个个精瘦精瘦的，如狼似虎般瓜分桌上的食物，还一个劲儿地嘴甜道：“好吃，谢谢阿姨！”“顾淮苗，你妈对你真好。”听到这句，顾一江不好意思望了一眼江小姿，江小姿倒也不介意，只是捂着嘴偷笑。
三人并肩，沿着校内的人工湖走着，从背后望去确实像是一家三口。
“还适应吗？”顾一江低头问淮苗，淮苗不说话，点了点头。
江小姿轻抚着淮苗的肩头，笑着说：“你爸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问题记得打电话给阿姨。”淮苗终于开了口，说：“嗯。”
“我的号码你还记得吧？”
淮苗麻溜地背出了江小姿家的电话号码，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话卡，那是江小姿给他买的，学校门岗室有公共电话，只要插卡就能打电话。
顾一江有些感动，他不知道江小姿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事实上，淮苗并没有参加这所私立学校的升学考试，是江小姿找了关系给他解决了入学名额。
“上次淮苗入学的事，我一会去当面谢谢那个朋友。”江小姿说的朋友是学校的副校长，他们先前交往了一阵子，后来还是分手了。那个副校长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相貌也端正，年纪比她大两岁，但是有两个孩子，跟前妻有拉扯，后来江小姿索性提了分手。她嘴上说去答谢这名副校长，其实是想给父子俩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让顾一江开导开导儿子。
这所私立中学建立在县城郊区，所谓操场就是一块原始的野地，四周也没有围栏。学生们踢球一脚踢大了，这球就会直奔旁边的湖而去，好几个男生围在湖边，捡起石子将那球砸到岸边。淮苗看得出神，顾一江问：“你喜欢踢球吗？喜欢回头我给你买个足球。”
淮苗摇摇头，他身形瘦小，个头还没发育，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一两岁，对这种激烈对抗的体育运动不感兴趣。他看着那些湖边扔石子的男生，一瞬间想到的是椒水村的小伙伴，遇到这种情况还不直接一猛子扎进去？但在眼前这位叫作“父亲”的男人面前，淮苗没有表露出一丝“想家了”的念头，他接受了转校的安排，是因为他知道姐姐是在县城里失踪的，这样说不定他会偶遇到姐姐。
每次江小姿带他出去玩，他的眼神总会在人群里拼命寻找，希望能够找到那个亲切的面孔。电话卡也是他主动求江小姿办的，万一姐姐知道他在这所学校，也许会打电话联系他，这样他就可以及时给姐姐回电话。
“肖小山你认识吗？”顾一江突然问道。
淮苗点了点头，说道：“哥哥的同学，以前常和哥哥一起下湖，还给我折过莲蓬。”
顾一江没有感到意外，这些他从大侄子淮田那里打听过了。
“那你对肖小山他爸爸有没有了解？”
顾一江的问题让淮苗有些疑惑，他回答道：“不熟。”
肖允龙以前经常跑船，白天基本上不沾家，跟村里小孩打照面的机会比较少，后来被轮渡公司辞了，三天两头往渔湖跑，人变得更孤僻了，所以淮苗对他没太多印象。
“他们家我知道，有个老房子，还有盖在湖边的两层楼。”淮苗试图补充一点有用的情报。顾一江回过头，确认江小姿不在身边后，凑到淮苗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淮苗眼睛里闪着光，努力地点了点头。
“记住，一定要保密，不能让阿姨知道。”
两人返回公寓已经晚上了，江小姿做了一顿大餐，炒了几个拿手小菜。
这么多天来给她添了多少麻烦，顾一江是明白的，加上帮淮苗上学的事，心里总有些亏欠。他说今晚应该请她吃顿好的，江小姿笑着说这是地主之谊。显然这顿晚饭江小姿是精心准备的，因为她还备了两瓶红酒。
喝到半晌，又把酒换成了他从省城带来的茅台，结果发现棋逢对手，江小姿的酒量深不见底。喝多了，两人都有些醉醺醺，躺在沙发上看着县电视台播放的叫不上名字的国产剧，讲的是深圳都市两个毕业大学生的不同职场遭遇。播到一半突然跳出了某药酒的电视广告，说着一口淮芜方言的老大爷手里高举着药酒，用民兵的身份保证没有撒谎，喝完以后腰不酸腿不痛干活也有劲了。
江小姿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调侃道：“我们聊会天吧。”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起来，气氛有点微妙，顾一江觉察到江小姿今天穿的红色裙子是新买的，背后的标签都还没摘掉。顾一江没有点破，就像没有点破隔在他们之间的透明窗户纸。他们聊到了高二那年的那次外出。
那是他们第一次出门旅行，下了火车又换了小巴，结果还没到山脚天已经黑了，他们摸着瞎在附近的小镇上找到一家招待所。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房间里的吊扇坏了，又闷又热，他们只好打开窗户，任由雨水灌进来，因为这样会凉快一些。他们躺在一张大床上，抱在一起接吻、拥抱，风声雨声还有隔壁电视机声都成了背景音效。
顾一江除去了江小姿的衬衫，露出她光滑的肩膀和漂亮的锁骨，但他们没有再进一步了。因为门外的走道传来一个男人哭泣的声音，听起来是在跟另一哥们哭诉，哭诉他老婆来酒店跟别的男人开房。声音凄惨，时不时还传来捶墙跺脚的声音。酒店的隔音实在太差了。他们躺着，互相看着彼此，聆听着屋外男人如泣如诉的悲惨故事，没忍住笑出了声，又替彼此捂住了嘴巴，生怕声音太大让那可怜的男人听到。
聊到这儿，两人都大笑了起来，仿佛终于松开了多年前捂嘴的手，尽情地笑个过瘾。这段被打捞的回忆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加上酒精的催化，坐在沙发上的两人依偎在了一块。房间里打了空调，门窗紧闭，这一夜没有风声雨声，也没有屋外男子的哭诉声，他们就这样靠在沙发上。江小姿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儿歌，顾一江也跟着打着拍子。“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绿呀绿苍苍，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
这是江小姿最爱哼的旋律，顾一江记不住歌词，只知道这起头的一句是“天上白云飘飘荡荡”，这几个字的旋律仿佛刻在了他的基因里。每次换新钢笔时，他都会在纸上写下这句歌词来试一试墨，这个习惯保持到现在。
他没有江小姿那么好的记忆力，事实上若不是她提醒，他已经忘记那一晚屋外男人的故事，但是这句歌词却成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个关键帧，是他们相爱一场留下来的证据。
江小姿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她穿着昨晚的那条裙子躺在大床上。房间里收拾过了一遍，厨房也清洗过了，昨晚的剩菜垃圾也不见了。茶几上摆着鸡蛋饼，煮熟的青菜还有一杯黑豆浆。旁边还贴着顾一江写的便签纸：看你睡的香，不想吵醒你，我先回了，晚点给你打电话。
江小姿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她摸了下豆浆杯，已经凉了，顾一江走应该有一会儿了。她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伸了个懒腰，这才从镜子里看到身后没有摘掉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