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大早,刚下早操,正准备回教室上自习的淮苗被顾一江远远叫住。他已经跟老师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些事。车子开到了警局门口,顾一江带淮苗在附近的小吃街要了两笼包子和两碗豆腐脑,说吃完了去警局认个人。
“是去认杀人凶手吗?”
淮苗的一句话差点让顾一江噎住,他没有回答。
“抓到了?”淮苗脸上竟有一丝兴奋,说着喝了一大口豆腐脑。
到了警局门口,顾一江把淮苗交给了女警丁小荷,还不放心地问道:“要不我陪他一起进去?”
小荷说不用,陆途也在里面,会照顾好淮苗的。
顾一江转而叮嘱淮苗:“别紧张,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在外面等你。”
淮苗用力地点了点头。
顾一江走出门外,在阴凉地的长椅坐下,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了一包烟,这些天他烟瘾又回来了。夕雨刚上大学那会,他答应把烟戒了,也确实有一年多没再抽了。顾一江还没点火,又把烟给收回去了,因为江小姿出现在她面前了。
“学校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有个男人自称是淮苗爸爸,把他领走了。”
顾一江露出久违的笑容,反问道:“你以为有骗子把淮苗拐走了?你是来报案的?”
江小姿翻了他一个白眼,冷幽幽地说:“对,我是来报案的。别忘了我是做新闻的,一个电话就知道你们在哪,所以淮苗呢?”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丁小荷拉着淮苗的手,从警局出来了。
“怎么样?”顾一江眼巴巴地望着丁小荷。
丁小荷摇了摇头,回答道:“没认出来……回头让陆哥跟你说吧。”
江小姿注意到孩子的情绪很低沉,一把拉过他关心道:“淮苗,你没事吧?”
不问还好,这一问像是突然拧开了水龙头的阀门,淮苗竟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都怪我没看清。”江小姿猜到了大概缘由,斜瞥了一眼顾一江,指责道:“这种事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说完也不等孩子父亲解释,拉着淮苗的手离开了。
顾一江叹了口气,回头看见刚从办公室出来的陆途。
“我们找来了八个人,其中包括了何齐年,让他们都戴上了黑色头套,结果淮苗指认的是我们一同事。”顾一江表情里有些掩盖不住的失望,随即想到了,淮苗的近视确实影响了他的判断。
“这也是预料中的事,回头好好安慰下你儿子,看得出来他很难受。”
顾一江明白陆途的意思,也理解淮苗的心情,现在只能寄希望江小姿能代他好好安慰安慰淮苗。“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们把他扣住了,下午就会正式审讯。细节我就不跟你多说了,等我消息吧。”
顾一江点了点头,赶上周末,这两天他都可以待在县里。
顾一江走后没多久,陆途就接到了上面的命令,这次审讯他不用参加,由孙铁亲自上阵。这么安排表面上是让陆途避嫌,实则是孙铁有意安抚陆途,给他减压。
“队长,我没问题的,我还是想亲自参与。”陆途拒绝了好意,他不是一意孤行的人,他觉得有些话何齐年或许只对他说。
孙铁见拗不过,让他和自己一起走进了审讯室。
何齐年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说道:“陆途,你们不会真把我当嫌疑犯了吧?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我跟肖小山这事真的没关系。”见陆途全程绷着脸,又有孙铁在场,何齐年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吧,至少王阿丰的事你没说实话。”陆途坐在孙铁身边,开门见山道。
何齐年紧盯着陆途,又旋即望了眼孙铁,眉间充满了困惑,缓缓地开了腔:“我不想说,因为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见二人表情仍没有变化,何齐年大喊了一声“冤枉”,这才将他与王阿丰的过往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1990年,王阿丰与何齐年的父亲何永是同一批入职煤炭公司的货车司机,两人的工作编号都是挨着的。父亲何永口中描述的王阿丰是个嗜赌成性的赌徒,借了他三千块,每次催还钱的时候就一直拖,因此何永眼里的王阿丰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后来父亲因为船难意外死亡后,王阿丰带着他母亲去索要赔偿,还拉了大横幅跑到轮渡公司大闹,结果赔偿拿到了,王阿丰却因为寻衅滋事被判了拘留。
王阿丰丢掉了工作,却怪罪到何齐年母子头上,把拿到微薄赔偿金的两母子当成了提款机,动不动就找个理由来借钱。王阿丰就像黏在脚下的带血的鱼鳞,走到哪跟到哪,谁踩到了都会惹一身腥。
“七月初的时候,王阿丰又来找我借钱,说是到了月中就还给我。”
“你借他了?”
“不怕被笑话,我自己房租都欠两个月了,哪有钱借给他。”当时何齐年觉得王阿丰表情怪怪的,后来才晓得他顺手拿走了一包桌上的照片,正是顾淮田跟他未婚妻的婚纱照。
“你是说,王阿丰偷走了顾淮田的照片?”陆途问道。
“对。”
“具体是哪一天?”
“记不清了,反正刚洗好没几天,后来我又重新洗了一遍。”何齐年又补充了一句:“直到我听说你们在抓王阿丰,又听说孙秀荣被人打死了,我才把两件事联系到一块。”照片袋的背面清楚地写着孙秀荣的地址和电话。
“这些天,我每天都担惊受怕的,尤其是听说王阿丰死掉了,更不敢跟你们开口提这事了。”说完,何齐年舔了舔脱皮的嘴唇。
这时,杨絮冬敲门进来了,并做了个手势,孙铁与陆途心领神会。
原来在审讯进行的同时,杨絮冬带领一队警员对照片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包括暗房的每个角落都进行了仔细搜查,最终在打印机的缝隙里发现了细微的血痕。技术组在现场取了样,并第一时间将采样送到了市局的法医科。
陆途的一只手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如果血痕属于顾夕雨,那意味着何齐年之前有关顾夕雨的证词都要被推翻,而顾夕雨很有可能在照片店就遇害了。想到这里,陆途怒火中烧,推开了审讯室的门,蓄力十足的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何齐年的眼眶。没反应过来的何齐年靠着椅子后仰倒地,孙铁想上前去拉,已经来不及了,陆途上前一脚踹在了何齐年的大腿上。
“何齐年,你还不说实话!”陆途已经出离了愤怒,杨絮冬加上另外三名同事把他架了出去。何齐年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呻吟着,他缓缓爬起身,抹掉嘴巴上的鼻血,大口地喘着气。
走廊里,孙铁揪着陆途的衣领一直拖到水房才松开手。孙铁打开水龙头,说道:“洗把脸。”陆途慢慢平息了下来,向孙铁道歉,他后悔刚才的鲁莽行为,如果写进审讯报告里,他是要挨处分的。两人望向阳台外的院子,一个戴着墨镜、斜挎着背包的女孩朝警局走来。
“卓苒?”
卓苒是为何齐年来的,她今天去过照片店,结果发现店面给封了,从邻居口中知道他被带到警察局了。“七月十五号?那天他跟我在一块儿。”卓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途和孙铁都大吃一惊。“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说的是实话,那天下午,我们俩约会呢。”卓苒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缠绕在手边的MP3耳机线。
“你们是什么关系?”
卓苒拉上挎包的拉链,头也不抬地说:“情侣关系。”
陆途两只手撑在桌子上,以一种压迫性的口吻说道:“卓苒,你要你说的每一句话承担法律后果。”
“陆哥,我知道。”卓苒望着陆途,“普法栏目我有看过。”
“那天,是我约的他。”随后,卓苒将七月十五号的经历说了出来。
正在市师范学院读书的卓苒并不愿如父亲期待的那样成为一名老师,喜欢唱歌的她一直都有个明星梦,刚好市电视台搞了个唱歌选秀活动,卓苒偷偷报了名,却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唯独何齐年支持她这个梦想,还给她拍了一组报名用的夏日湖边写真。
不知不觉中,卓苒对这个大自己七八岁、经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男人有了好感。尽管父亲明确提出反对,但卓苒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父亲越反对她越要坚持,越要做自己。
“那天下午很热,我们本来约好要去公园划船的,最后没去,我们去了情侣影院。”
“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一点半左右。”
二中那一带有一排情侣影院,房间里有空调,提供沙发床,大彩电,还配备有DVD影碟机,一下午也就收三十块钱。这些影院的主要消费群体就是附近的高中生情侣。现在是暑期淡季,客人不多。那天下午,他俩一起看了部名叫《爱君如梦》的香港电影,主演是刘德华,吴君如。
“被名字骗了,剧情很无聊,讲的是舞蹈学校的故事。”
“一下午都在看电影吗?”陆途追问。
“也不全是。”卓苒顿了一下,接着说:“电影我们没看完。”
“你们走了?”
“没有,去那里的多数也不是为了看电影。”卓苒脸上有些绯红。
电影嘈杂的普通话配音成了背景声,房间里空调的制冷效果很好,他们开始拥抱彼此、亲吻彼此,用这种方式互相取暖。在这炎热夏日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们仿佛投入了生命中的所有热情,直到耗光所有体力。
“我们睡了一觉,大概是七点半的时候才走,可以问下店老板,都有登记的。”
影院酒店的老板证实了卓苒的话,登记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离店时间是七点半,结账付款的正是何齐年。原来店老板曾经找何齐年拍过证件照,虽然叫不出名字,但见面会打招呼,算是认识。
“如果店老板说的是实话,何齐年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椒水村的案发现场,看样子是我们弄错了。”孙铁语气中夹杂着失望,陆途也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查到的新线索这么快被推翻了。这时,陆途的手机响了,是顾一江打来的,他知道顾一江很紧张她女儿的下落,可眼下并没有丝毫的进展。陆途挂了电话,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了大柳树下不停徘徊、东张西望的顾一江。
再审何齐年,陆途就卓苒交代的信息跟他核实。何齐年准确说出了当天所看电影的情节,甚至还模仿了电影里的台词,这让陆途觉察到一丝“伪装”的痕迹。他有种感觉,这一切都是何齐年提前安排好的,卓苒来警局的时机像是算准了一样,包括影院老板给到的证词,都像是何齐年布局好的。
陆途递了一张湿巾给肿了左眼的老同学,并说了声抱歉。那只充着血的眼眶高高鼓起,像是一块稀软欲裂的柿子。何齐年没有说话,恶狠狠地瞪着陆途,那样子又带着几分滑稽。
晚饭,陆途约了顾一江,案件细节他挑着说了个大概,说何齐年可能不是除号,因为他七月十五号下午在县城,无法分身到河对岸的案发现场。至于打印机上检测的血痕,化验结果还没出来,陆途决定暂时不告诉顾一江,以免他胡思乱想。
忙了一天,陆途饿坏了,也顾不上吃相,把烧饼撕成一块一块丢进了牛肉粉丝汤里。又跟顾一江复盘了上午淮苗认人的情形,“孩子可能太紧张了,八个人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都戴着黑色头套,结果认错了人。”似乎除了那个手腕上的除号疤记,淮苗对那凶手的印象并没有太多。给淮苗看那段新闻录像,他也直摇头,说跟他看到的“除号”颜色上有些区别。
陆途后仰,将脖颈搭在椅背上来回摩擦着,一边回想着何齐年说过的每一句话。
“说来说去, 还是得要找到肖小山。”顾一江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接着说:“肖允龙肯定知道他儿子在哪,你们要仔细查,要是你们不查我去查。”
陆途意识到了什么,坐直身体道:“你别添乱,我们有专人盯着他。”
顾一江露出蔑视的表情,这段时间因为各县区参与抗洪的缘故,警局取消了一系列的搜捕投入工作,夕雨至今毫无下落,她像是与肖小山一起随着那场雨季消失了。
“你们都低估了肖允龙。”顾一江喃喃道。
陆途没有在意,狼吞虎咽一番后,抽出一张纸巾擦拭满头大汗。
“查案子是我们的事,你千万别……”这时,陆途的手机又响了。
“陆哥,得你来。”
“怎么了,絮冬?”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你在说什么?”
“你老师卓峰来了,拦都拦不住,跑屋里把何齐年打了。”
陆途再见到何齐年的时候,他的右眼也被打成了软柿子,怒气未消的卓峰喘着气指着何齐年叫骂道:“她还是个学生,你带她去那种地方,你是不是人!”
“老师,我……”
“别叫我老师,我没你这种下流学生,臭流氓。”
陆途明白了局势,卓苒跟何齐年开房的事传到卓峰耳朵了,也不管什么师徒情谊了,甚至连警局都不放在眼里,把“带坏”他女儿的恶徒收拾了一番。
“什么东西!”卓峰指着何齐年鼻子又骂了两句,转身对陆途说:“这种人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好好查查他,查仔细了。”
陆途不停地点头,又暗暗地在老师耳边嘀咕,没查清楚呢,现在还是调查阶段。
“爸,你在干嘛?”卓苒从另一个房间走出,隔老远她就听到父亲歇斯底里的吼叫声。
“你就跟他了是吧?”卓峰反讽道。
“怎么了?齐年哥有什么不好,你的命还是他救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卓苒的这句话像是点燃炮仗的那根火柴,卓峰气得后退了两步,脚后跟直接撞在了墙上,骂道:“救我怎么了?要让我女儿以身相许?那我情愿给火烧死算了!”
卓家两父女斗上了,场面更加混乱。
一时之间陆途、丁小荷、杨絮冬都加入了劝架的队伍,丁小荷拉着卓苒往另一间会议室走去。此时,何齐年渗着血的眼眶已经变成枣红色,他恳求陆途跟老师好好说说情,他是真心喜欢卓苒的,希望老师能够理解,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这种话还是你自己说吧。”陆途嘴上说着拒绝,心里却有些懊悔,那一拳不应下手这么重的,如果最后证实何齐年是无辜的,那自己这一拳击碎的可是多年的同学情谊。
第二天上午十点,市局法医科的结果出来了:打印机上采集的血样经化验证实只属于一个人——何齐年。陆途亲自放了何齐年,并向他道了歉,这反而是他最希望的结果,临走还找补了两句:“有机会我会跟卓老师说说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老封建那一套。”双眼肿起来的何齐年看起来比昨天更惨了,声音也变得低沉:“陆途,谢谢你,真的。你给我这一拳,我是明白的,因为你害怕了。”
陆途笑了笑,道:“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我参与了抢劫,参与了杀人,对吧?”
何齐年突然握住陆途的手,说:“谢谢你,让我把话说出来了,这些天我快疯了,我只要一睡着就会想到王阿丰,想到肖小山。现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其实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把知道的事告诉你们,或许,你们就能找到那个女孩了。”
陆途挣开何齐年的手,语气又变得冰冷起来:“是,你是我的老同学,我潜意识里不希望你跟这个案子有关,但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就是事实,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我们俩的关系而有任何改变,你明白吧?”
何齐年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你撒了谎,我还是会亲手把你抓回来,让你付出应得的代价,那就不是给你一拳这么简单了。”
何齐年笑着咧开了嘴,却扯到了浮肿的面部,疼得龇牙。
“那我走了?”
“再见。”望着何齐年那蹒跚的背影,陆途感到迷惑了,刚才的对话他分明感觉到了何齐年的侥幸。何齐年手腕上消失的除号疤记,被肖小山偷走的那辆面包车,给他做不在场证明的卓苒和影院老板,以及棒打鸳鸯、姗姗来迟的卓峰……一切都像是设计好的,无一例外地帮助何齐年洗脱了嫌疑。尤其是最后登场的卓老师,反而从侧面证实了何齐年隐瞒事实的情感动机……陆途觉得脑袋很沉,整个人都被一个叫作“怀疑”的黑洞吞噬了,他越是阻止自己去想,就越控制不住地想下去,直到心力交瘁,暂停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