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允龙保持每天晚上开一次手机的频率,但只收到一些彩铃广告以及催缴话费的信息,再也没有收到小山的短信,也没有任何来电。肖允龙将手机塞进墙上的那道裂缝里,再摆正好挂历的位置把裂缝挡住。
这手机是他唯一可以与小山联系的途径,万万不能让警察找到了。
他知道洪水退后,老陶的那两个手下又开始在附近蹲点,所以他近来很少外出,就算出门也不会离开椒水村,只是到金钩湖上划划船,那边有家名叫渔家欢的水上餐馆,建在湖中央的绿岛上,肖允龙偶尔去送送菜,挣点小钱。
今天,他准备到市集上买点种子,水退了,可以种点耐涝的农作物,挽回点损失。他正要锁门,突然听到了一连串手机铃声。肖允龙吓得脸都绿了,冲进屋一把扯掉那张刚挂好的年历,伸出两根手指地将手机夹了出来。
电话被挂断了,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肖允龙充满了懊恼,难道是小山打来的?他想拨回去,但万一电话那头不是小山呢?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肖允龙没有迟疑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一片安静,对方没有说话。肖允龙用手指在听筒上敲了三下,对面依然沉默。想了几秒后,肖允龙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小山。
私立中学外,一西瓜凉亭附近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开车的人正是顾一江,淮苗此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远处的校门口,一群迟到的学生仓皇奔向大门。车子是跟徐武林借的,他今天早早地去学校接走了淮苗,跟老师说带淮苗去配副新眼镜。
淮苗刚上车,一个男人绕到了顾一江的车窗前,拍了拍玻璃叫道:“老板,聊一聊。”顾一江一眼认出就是昨天在小区看到的那个瘦子。当时就觉得那人眼神不对劲,看样子是有事冲他来。
“你就是顾一江老板吧?”
顾一江没有回应,那人凑过来小声说:“我有肖小山的线索。”
顾一江感到心神一振,下了车, 拉着瘦子到西瓜凉亭后。
瘦子自称他是在南门开报刊亭的,昨天晚上肖小山曾在他那打过公共电话。
“你认识肖小山?”
“开玩笑,二中那一带谁不认识他山子?卖黄碟的嘛。”
顾一江猜到瘦子可能是奔着钱来的,果然,一张口就要一千块。
“我的线索值这个钱。”顾一江当场掏出钱包,半信半疑地数了十张票子。瘦子笑眯眯地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真爽快。说完一把夺过顾一江手里的钱,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纸条,说:“他当时电话里跟人说了这地址,我记下来了,看样子是找人会合。”
顾一江展开纸条,上面写的是松县某小区,连几栋几单元都写的清清楚楚。
松县在河流下游,距离淮芜县有几十公里,虽然面积不大,但在省里有点名气,城里有了一些春秋时期留下来的古城墙遗址。但是宣传做得不好,属于省内的冷门旅游资源。顾一江没有犹豫,马上打电话给陆途,却得知陆途去市局参加培训去了,“你别急,我一会通知孙队,让他跟松县那边先联系上。”
电话挂断,顾一江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淮苗已经站在他背后。
“淮苗,我今天有事,你先回……”
“不,我要跟你一起。”淮苗眼神坚毅,像是下了不可更改的决心。
车子沿着金钩湖外围的省道开了半小时,又转到了偏僻的乡道,一路风尘仆仆。在快十一点的时候到达了松县的古城墙下。顾一江下车跟卖红薯的老大爷打听了一下,被告知这地址在松县北边,是个很新的小区。
顾一江买了两块红薯让淮苗填填肚子,刚烤熟的红薯热乎乎的,黄金色裹着橙红色,又香又美味。已经是夏末了,暑气慢慢消去,打开车窗,新鲜的空气灌进鼻子里,要比待在淮芜舒服多了。前两年单位组织过松县古城游,他带着同事们一起来过。如今这儿的建设也有了起色,沿街一代的餐厅、商店明显多了起来,只是门可罗雀。
又问了两个人,终于找到了那纸条上的地址。
顾一江下车,走到门岗室问了一看门的老头,那老头竟笑着说:这楼烂尾了,不盖了。顾一江抬起头,果然如他所言,这是一座已经荒芜了的大楼,裸露在水泥墙外,一块巨大的绿色纱网正在风中摇晃着。
顾一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要么是那瘦子给了假情报,要么是肖小山跟人约在这里会合后就走了。刚才来时的那股期望现在烟消云散了。
他打电话给陆途,这次没有打通。
车子往回走,古城墙慢慢成了背景。
顾一江心情复杂,他觉得这段时间来太依赖陆途了,自己应该更主动出击,忽然之间,一股强烈的懊恼感袭上心头。在寻找夕雨这个案子上,淮芜县警方尤其是陆途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但调查的重心一直放在了县城,放在何齐年身上。顾一江觉得是因为他们对椒水村不熟悉,对肖允龙这个人缺乏了解。
或许在他们眼里,肖允龙只是一个护着儿子的父亲,但顾一江知根知底,肖允龙早年跑过船,见识远超村里人,会修变压器,还会安装电话,技术能力出众。肖小山至今杳无音讯,一定是肖允龙安排好了逃跑计划。但陆途却将肖允龙交给乡下派出所监视,他们侦察设备落后,也不够用心,至今都没有组织大规模人力去排查沿湖一带。
肖小山很有可能已经化名改姓,正在用别的身份活得逍遥快活。
车子过了轮渡,来到了椒水村,并在湖边的一处桃园停了下来。远远地正好能看见肖允龙家在内的那排楼房。淮苗指了指中间靠右的一间,说那就是肖小山家。淮苗跟顾一江一起下了车,穿过了那片桃园,又越过一片潮湿的花生地。
两人绕到了那排楼房后面的小路,远远地看见肖允龙在门口跟另外两人说着什么,最后不欢而散,那两人走了,似乎是到了下班的时间。顾一江猜到那两个人可能是乡派出所的民警。又过了几分钟,肖允龙提着个塑料袋出来了,朝着农田的方向走去。
四下无人,不远处的粪堆上一只大黄狗在扒拉着垃圾里的食物。顾一江上前推了推那扇铁门,锁的紧紧的,大门顶端的尖刺跟天花板挨得很近。顾一江让淮苗在原地等他,说完便朝着循着肖允龙的方向跑去。
那是去往农田的一条乡间小路。那一带有个荒废很多年的闸口,名叫凤槐闸。洪水退去后,闸口下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淤泥滩,要是脚陷进淤泥里,鞋子肯定是要留下来的,丢在里面的鞋子不计其数。也有人说这泥滩下面挖到过煤层,但是因为泥滩松软,开采难度大,县里就一直圈着这块地没有开发。与之对应的是河对岸的另一块煤炭沼泽,那里地势高,开采时间早,下面早被挖空了。
小时候,大哥顾一海经常带着顾一江到这儿钓龙虾,连鱼钩都不需要,只要一根铁丝,上面裹上蚯蚓肉,小龙虾、螃蟹便会闻着肉味从淤泥里爬出来。
闸上有一座仅容一辆车通行的土桥,往来有三三两两散步的村民。
眼见肖允龙钻进了芦苇荡里,寻不见人,顾一江加快了脚步,一只脚竟踩进了水沟里,一直淹到裤腿边上。那水沟边上种着十几棵高耸的水杉,越往里走,地势越洼,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绿萍,混杂着野菱角、鸡头米交叉的叶子,那是喂猪的肥美饲料,小时候顾一江兄弟俩经常来这一带割草。回忆起来,这块儿水深不见底,有个本家的兄弟就是在这一带淹死的。
迈过了水沟,顾一江的裤脚已经湿透了,他顾不上狼狈,拨开眼前一层层的芦苇,视野豁然开阔起来。他一眼望见了百米外的肖允龙,正蹲在那儿的水草里,弯着腰在水下摆弄着什么。顾一江怕被看见,只好半蹲下来,江小姿刚给他买的白色衬衫也浸湿了。
过了几分钟,肖允龙绕原路返回,与藏在芦苇丛里的顾一江擦身而过。
等对方渐渐走远,顾一江才从水沟里钻出来,沿着那条一尺宽的小道儿跑到了肖允龙蹲过的地方,他伸手在水草里搅合了一圈,捞出了一条长长的绿网兜子。顾一江很失望,那是乡下人抓龙虾用的,网兜里还有吸引鱼虾的猪血块。顾一江叹了口气,坐在水沟边上,脱掉鞋子和衬衫,将水拧干。
顾一江走后没多久,淮苗就下了车。
他眼巴巴地望着那扇铁门,等了十分钟后确定这条路上没人经过,他下了决心。
翻个铁大门对他来说毫不费力,只不过从顶端越过去的时候背尖刺划到了耳后根,留了一道血印子。淮苗顾不上这点痛,跳进了院子里。
敞亮的院子晾晒着一个破沙发,沙发中央有个大洞,露出已经发霉的海绵内胆。
淮苗迅速推开房门,房间里光秃秃的,只有角落里摆放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他注意到了那挂在墙上的挂画,上面还写着“迎接千禧年”字样,已经是两年前的老挂历了。他又拐进了卧室,靠在墙边有一个柜子,抽屉里是各种各样的袜子。
淮苗没有放弃,又回到院子,沿着楼梯溜到了二楼。
二楼的主人房里只有一张单人弹簧床。淮苗走到靠近正门的窗边,从上往下望,吓了一大跳,肖允龙正在一楼用钥匙开门——他已经回来了。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淮苗几乎是飞着跑到楼梯口,结果一脚踩空,竟直接从水泥楼梯上滚了下来。目眩神晕的他顾不上火辣辣的疼痛,又扒着铁门爬了上去,此时已经接近虚脱的他忽然觉得地面变得很远,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距离感。
下一秒,他整个人从铁门顶端跌落,朝着那水泥地俯冲下来,他想着这下死定了。结果,一双大手稳稳地接住了他,他被顾一江结实地抱住,旋即躲在了院墙外。
也就在这时,肖允龙推开了院子的门,空落落的,一如往常。
他拆开一包新买的香烟,坐在楼梯边上点着了火。
他猛吸了一大口,突然意识到脚下踩到了一张卡片,他捡起来看,是县城某中学的校园卡,上面写的名字正是顾淮苗。
医生用酒精给淮苗消了毒,说还要再来复查。
顾一江点了点头。江小姿也闻讯赶来,指责顾一江道:“好好的,怎么带淮苗回村里了?”顾一江难以启齿,淮苗却抢先说出口:“我们一起去抓坏人了!”他随后注意到顾一江耷拉的眼神,也跟着低下了头。
江小姿知道顾一江是故意瞒着她,带淮苗去找肖允龙去了,于是带着怒气埋怨道:“你想查我管不着,但是淮苗他这么小,还在上学,你为什么要带上他啊?”她说着说着情绪也跟着上来了,替淮苗觉得委屈,在顾一江眼里女儿才是第一位的,为了找到女儿可以不顾一切。
顾一江想开口反驳,江小姿依然不依不饶:“万一肖允龙真如你猜想的那样,是杀人犯的父亲,那你是拿淮苗的性命在冒险。”
顾一江被说的哑口无言,作为淮苗的父亲,他是一个长期缺席的存在,他们对彼此而言都还不够熟悉,只不过因为“寻找夕雨”有了暂时共同的目标。
顾一江感到羞愧,江小姿没有再说什么,拉着淮苗的手离开了医院。
见到陆途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陆途开门见山地说:“给你提供消息的是个骗子。”那瘦子并不是什么开报刊亭的。“姚军你还得吧?肖小山的房东,也是他合伙人。姚军知道你在找肖小山,就让他表弟过来讹你一笔钱。这货拿到钱后跑赌场吹牛,把骗你钱的事全说出来了。”
顾一江当场傻了眼。
“你昨天怎么会去椒水村?”陆途问。
“我带淮苗回老家取点东西。”顾一江隐瞒了儿子潜入肖允龙家里的事。
独自一人回到了出租的公寓,顾一江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有些陌生。
这些天来,他的确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从一个小小的财务主管奋斗到今天的地位,自然是付出了百倍于别人的心血,工作上他大胆果断、自信从容,认准的事一定要做成,也因此赢得了组织的信任和认可。夕雨失踪后他才发现自己对女儿的事知之甚少,她交什么样的朋友都一无所知,心里的那种挫败感愈发强烈。
更不用说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淮苗,现实是公平的,血缘并没有快速催化他们的亲密值。但既成事实,顾一江也只能看开,只能当作是人生这一阶段引以为憾的事。
天边残留的绯云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
肖允龙沿着湖边,一个人散着步,他不知道顾淮苗那小子的校园卡怎么会出现在院子里,难道那孩子偷偷去过他家?肖允龙第一时间检查了挂历后面的手机,还好,手机还在。肖允龙张开手臂,舒展了一下酥麻的筋骨,腰部传来肌肉拉扯后的酸痛。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凤槐闸,派出所的那俩跟屁虫没再看到踪影,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心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朝西望去,那片废弃的泥滩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宛如鱼鳞般的银光。
本是一个夏夜凉风的傍晚,但肖允龙没有赏景的兴致。他钻进了无边无尽的芦苇丛中,迎面展开的芦苇张开双臂拥抱他、包裹他,直到那条水路变窄。肖允龙清晰地感受到一窝蜂的水虫子在自己的小腿上成群结队地打转,被惊吓到的癞蛤蟆逐一跳入水塘里,蛙声此起彼伏。
肖允龙开了机,依然没有任何新的讯息。
洒在水塘里的光斑随着树影剧烈晃动着, 突然,一个人影快速闪过。
肖允龙回过头,喊了一声:“小山?”他没有得到回应,想要去追却一脚踩在了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肖允龙脚下一滑,脑袋后仰跌进了那黑黢黢的水塘里。
水草漫过他的后脑、包住他的下巴和脖子,肖允龙的双眼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