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到平城巍峨厚重的城墙。
他轻轻松了一口气,但手上的皮鞭依旧没有泄力。胯下的大宛驹吃痛,沉重的四蹄再次向前狂奔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城墙根下。
卯时一刻,天色依然黯淡,进城的队伍已排起长龙。他轻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不去干扰这份宁静与秩序。
他本想趁昨日城门未关时就入城,谁承想那匹玉骢马却因气力耗尽而倒地不起。他没奈何,只能去就近邸店换了他的第八匹马,却无奈错过了闭关时间。
待折返回邸店,他胡乱用了晚膳,还是像前几日一样食不甘味,但那熟悉的醋香味还是给了他些许慰藉。
到了,快到了,明天就到了……一夜无眠,他数着心跳计算准备出发的时间。
暗红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昏黄的平城大地慢慢苏醒。守城的士卒借着城墙上的灯火,一壁例行公事地查验着一张张过所文牒,一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突然,一块闪闪发亮的物什递到他面前,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人也醒了过来。
那是一块有阴文刻字的赤金符节。
城门吏识字不多,但好在那符节上的字笔画简单,他识得其中两个:“京、京兆王!”
能拿得出这样赤金符节的人本就不多,倒也不必一字字解密。
那小吏赶紧跪伏在地,其余同伴也如梦初醒般行礼。
他们像一群蝼蚁般灰扑扑地伏在地上,内心都是一样震惊:太快了吧?这也……太快了吧!
诏书才下达五日。
他们无法想象,眼前风尘仆仆的白衣贵公子究竟是怎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单骑从长安赶到两千多里外的平城。
何况,两地之间还隔着黄河。
毕竟是天子脚下,皇亲国戚的出入算不得新鲜。可周围人闻声还是停下匆匆步履,在天色的掩饰下,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有“赵广汉转世”之称的年轻藩王,才发觉他的容貌比其为官之道更让人有谈论的欲望。
一辆精心装饰的牛车行过,本就缓慢的步伐被拖得更加迟滞,窗帷轻轻推开,隐隐露出半张娇羞的脸,既怕他看见,又怕他看不见。
遗憾的是,他目之所及,只有远处平城宫墙的一抹朱红。那红色在熹微的晨光如鲜血般夺目,危险又迷人,让他无法将目光移开。
他轻轻眨了眨满是血丝的双眼,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收起符节忧心忡忡地随着人流向前行去,速度不得不放缓了许多,本来因急奔而黏腻的后脊此时业已变得干爽。
平城初冬的寒气和记忆中一样冷冽干燥,还带着几分熟稔的亲切。
多久了?
自那年动身前往长安,他就再也没有接到回京的诏书。
哪怕是先帝驾崩之时。
“你可知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替你担忧吗……”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胸的位置,胸口的皮肤轻易便感受到了旧手帕绵软的质地,让他安心不少。
皇始三年,道武帝自盛乐迁都于此,经过六朝营造,平城已盛景初现。他打马走在御道上,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九衢十六坊,只觉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
这些年,父王、皇祖父、外祖、母妃、皇兄……他们一个个地离自己远去,他却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好在,平城宫里还有人在等他。
他继续行着,匆匆的马蹄却被袅袅的香烛烟气绊住了。是盘踞在大道之东的永宁寺。此寺庄严富丽,大德云集,又地势险要,是以一直以来都香火鼎盛。他望着善男信女虔诚礼拜的身影出神,那山门与燃灯塔的轮廓甚是熟悉,一时难以分清是在平城还是长安,只有瓦当上清晰可见的阳文隶书“平城”提醒他身在何处。
“听说武州山的石窟寺已雕凿完毕,若此番事成,该当去祭拜领略才是……”他摸了摸左胸口,又打马毅然朝着御道尽头的中华门行去。
入了中华门,一直向北便是太华殿,大殿正中的高台上明晃晃的便是万人敬仰的御座。
那御座是如此高大轩敞,十二岁拓跋弘瑟缩在其中像是被淹没了一般。
他茫然从冠冕前玉珠的缝隙看去,群臣的面目都隐在光晕中,朦胧而模糊,只有下首排头的几人能看得真切。
为首的一人是地位凌驾于诸王之上的丞相乙弗步六浑。此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肤色白皙,一副黑须黑髯又给他增色不少,面貌说不上俊朗,倒也斯文端正,视之平和亲切,与寻常武将大有不同。
可拓跋弘知道,此人并不是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
自即位以来,拓跋弘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是被他所赐。
“陛下,义阳王所奏请之事……”
逆光中,不知是谁上前一步,也不知他奏请的是为何事。小皇帝浑浑噩噩,胸中只有朝不保夕的悲怆:“丞相、丞相意下如何……”
他知道,他必须这么说。
“和平四年,先帝曾下诏曰:夫婚姻者,人道之始。是以夫妇之义,为三纲之首。如今,刘宋征北大将军慕国朝威名而来,既要立身,便需成家,求娶公主为妻也是理所应当,合乎礼法。”乙弗步六浑慢条斯理道。
拓跋弘的双手在袖中悄悄握紧,每次乙弗步六浑抬出祖宗先帝来为自己粉饰都会有让他心惊肉跳的事发生。
“孤以为,当以武邑公主最为合适。”他继续道。
御座前的铜鹤熏炉细颈高昂,袅袅青烟从它背上镂空的翎羽纹中飘出,火光忽明忽灭。
玉珠轻撞,发出窸窣碎响。
半年前,刘宋第六位帝王刘子业登基,因忌惮宗室而大兴屠戮,于是以刘昶谋反为由对其大举讨伐。刘昶自知难以反抗,便抛弃母亲妻子投奔大魏,被赐爵为义阳王。
不久前,刘昶上表拜谢并求娶公主。
“阿兄,明日你下朝了就来看我,我们一起喂小兔子。”
与小妹的约定言犹在耳。他该怎么向九岁的拓跋若解释,他要将她嫁给一个已到而立之年的外族男子这件事……
拓跋弘几次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能将祈求的眼神投向乙弗步六浑身侧的昌黎王冯熙。
那是朝堂上除散骑常侍陆定国外他最信任的人。
冯熙像是感受到了拓跋弘哀求的目光,便开口到:“武邑公主姿容无二,贤婉淑德,与义阳王自是天造地设,丞相思虑周全,臣等佩服之极。”
说罢,他向捻须轻笑的乙弗步六浑揖了一揖。
拓跋弘不知自己是怎么在一片对丞相的歌功颂德声中离开太华殿的,他只知自己想逃,他害怕踏进朝堂,害怕坐上御座,害怕看到那些狰狞虚伪的面孔……如果不再做皇帝了,他们是不是就会放过自己了?
一群白鸽从他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扑棱棱略过,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冯有将手中的粟米洒在庭中,看着庭中信步的鸽子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起身回到寝阁。
那年,她不懂姑母为何喜欢用禽名唤自己身旁侍女,现下……她曾有过飞出这高墙的机会,可她放弃了。
“太后,该上药了。”御医元休肃立在侧,用细白修长的双手捧着药箱。
“知道了。”
宫人在熏笼中加了些闪着银辉的兰炭,又将那副山水云屏关好,然后服侍年轻的太后宽衣。
她袒着右肩,在散发着安息香气息的玉枕上趴好。
半年前的那次投火,为她在朝堂上博得了极大的同情和极高的声望。代价却是羊脂一般雪白的肩背处落下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疤痕足有两寸,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红艳艳的落在元休眼里,他有些慌乱地低下眼去:“您……还是没感觉吗?”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
她本该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该感受到他隔着白绢温热的手指。
可是她没有。或许痛到极致就不痛了。
她倚在窗前,看了看元休离开的方向和殿外的天光。
时间还早。
后宫本就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消磨虚耗,做了太后之后更是如此。
除了兄长和儿子,她被切断了与前朝的一切联系,后宫也是一潭死水,清净得让人发慌。
还是抄经吧。
如……
已经五日了……
如是……
应该快了吧……
如是我……
还要多久……
如是我闻……
算了。
心若不静何来诚心?欺骗佛祖死后是要下割舌地狱的。
她踟蹰半晌还是将那管玳瑁狼毫轻轻搁下,拿起案上的莲花纹铜镜细细照着,镜中人皮肤细腻,秀发乌黑,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
是啊,她才二十五岁,她还很年轻。
可是她却成了寡妇。
“母后……”拓跋弘进殿行了大礼。
他已重新更衣,顺带擦去了面上眼泪的痕迹。
“弘儿。”她的目光从铜镜上移开,露出一个内容复杂的微笑,轻轻张开双臂,将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迎进怀中。
“母后,儿臣……儿臣坚持不住了……”
刚刚,拓跋弘在路上见到了前去迎他下朝的妹妹,再次悲从中来。他急切地想要寻到一个能安慰自己的庇护之所。
可这次母后却没有给他想象中的温暖。
冯有一把推开呜咽的儿子,厉声道:“你必须坚持!否则我们都得死!”
拓跋弘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得止住了哭声,只是木然地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母后:“母后……”
“对不起,弘儿,对不起……母后只是……”冯有的脸上挂着泪,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如此。
“启禀太后……”一名内侍匆匆走来。
“什么事?”太后又赶忙将拓跋弘拉到自己身边。
“启禀太后,京兆王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