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提起那年对乙弗步六浑的剿杀,冯有的眼中依旧有灼灼星火闪过。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围猎的快感,一种精心设计、步步为营,然后一网打尽的快感。只是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举动对于她自己和整个大魏意味着什么。
唯独他有隐隐担忧。以至于太和元年七月那个淫雨霏霏的清晨,听到箭镞洞穿铠甲与皮肤的爆裂声时,他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一群白鸽伴着哨音在九华堂的上空飞回又飞去。
冯有只着了一身素白锦袍,如瀑的黑发随意用一支银钗绾在脑后。她仪态万千地站在庭中,出神地望着鸽群离开的方向,头顶是酝酿了一场巨大阴谋般的铅灰色冬云。
入宫的这许多年,她早已习惯了平城的冬天,只是……长安的冬天是什么感觉来着?
宫人趋步上前为她披上雪白的狐裘,轻声道:“娘娘,许是该下雪了,您回屋吧……”
她不做声,依然是不置可否地抬着头,像是想从空中寻到一丝关于生存和自由的启示。
和平六年五月十二,那是大行皇帝驾崩第二日。车骑大将军乙弗步六浑矫诏,以“清君侧”的名义在新帝与皇太后面前杀了尚书杨保年、平阳公贾爱仁和南阳公张天度三名权臣,然后封锁了整个平城宫,美其名曰“护佑禁中,职责所在”。
刚晋为皇太后的冯有将颤抖不已的小皇帝紧紧搂进怀里,不让他看到眼前鲜血淋漓的画面,然后面带敬重地首肯了乙弗步六浑的功绩。
往后的几个月,乙弗步六浑不断故技重施并以此为功,请新帝将其不断拔擢直至丞相。从此,乙弗步六浑位居诸王上,朝中事无大小,皆由丞相裁决。
在“清君侧”的屠刀下,平城宫中人人自危。但最可怕的是,乙弗步六浑并非只会用杀戮去铲除自己的政敌。他工于心计,长袖善舞。对内,他不断笼络人心,先帝在世之时便已为自己铺就道路,位极人臣后,更是三番五次为那些摇摆不定的朝臣加官进爵;对外,他几次下发诏书赦免死囚、与民休息、轻徭薄赋,民间已经对这位丞相感恩戴德。
凡此种种,都让人想起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阿瞒,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皇太后能做的,唯有每日念佛诵经,以求母子二人平安。
先帝若是知道他为儿子留下的辅政大臣如此对待他们母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冯有收回了纷纷扰扰的思绪,她紧了紧狐裘,柔软的狐毛触到面上隐有微温,让她的心也安定了一些。
“昌黎王到!”
随着内侍声音的想起,冯有面上的表情掺进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随后又悄悄隐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宣。”
宫中到处都是丞相布下的眼线,就连太后身边也不能幸免。他们沉默如囚牢一般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却不知自己走上的是不是一条对的路。
也罢,在这宫中,谁不是朝不保夕地活着?
“臣冯熙参见太后。”昌黎王冯熙大步走进庭中,向面色淡然的妹妹施了一礼。
“阿兄不必多礼,天气严寒,随我去吃杯酒暖暖身子吧。”冯有面色淡淡地回了一礼,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闪过。
兄妹二人一黑一白的身影款款步入殿中,像行走于生死边缘的黑白无常。
一名婢子已将加了姜、橘、桂、蜜等调料的葡萄酒在炉上煮好,殿中弥漫着浓郁的馨香,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有阿爷阿娘的长安。
“娘娘近日可好?”冯熙脱去狐裘,不经意用戴了绿松石扳指的右手摸了摸冠上如鸽卵般大小的珠子。他望着面色苍白的妹妹,收起往日的浮浪疏狂。
“近日……还好,御医每日都来,说是伤疤已淡了一些,只是依旧没有感觉,夜里也仍有惊梦,常梦到那日的火海,还有先帝的容颜……阿兄呢?今日从何处来?”冯有低着头,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的蓝色颇黎盏。
“禀娘娘,臣刚从京兆王府邸回来,几位王爷刚回京,免不了有些需要,臣去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冯熙将盏中的酒一口喝干,丹凤眼觑了觑一旁煮酒的婢女。
上月,南朝皇帝刘子业的叔父刘彧弑君自立,在朝野上下引起了极大震动。冯有借机与乙弗步六浑商议,将京兆王子推、阳平王新成、济阴王小新成、汝阴王天赐、任城王云等几个手握重兵、在朝中有极高的人望的皇叔召集回京,名为辅佐朝政,实为监控软禁,以免重蹈刘宋朝廷覆辙。
冯有的睫毛像蝴蝶振翅一样轻颤了一下:“劳烦阿兄费心。对了,马上就该冬祭了,我想……”
“太后尽管放心,此事已经安排好了。”冯熙打断了冯有的话:“毕竟,女婿的面子丞相还是愿意给的……对了,悦儿有喜了,今日刚查出。”冯熙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阿兄……谢过了。”
“阿嚏!”
细碎的胡渣进入鼻腔,斜倚在胡床上打盹的乙弗步六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修理胡髭的婢女赶忙放下手中的鎏金剪刀跪伏在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丞相饶命……”
乙弗步六浑坐起身,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婢子颈下那段幽深的白雪小径,蓦地想起太后露在丧服外的雪白颈子。他随意摆了摆手,懒洋洋道:“好好的说什么该死?起来吧,继续。”
婢女谢恩起身。
“我记得你叫……春月?”这几月府中新添了太多仆婢,乙弗步六浑不是很确定。
“是,能让丞相记得名字,真是奴婢的福分。”春月娇声说着,加倍小心地用沾了茉莉花油的银梳细细篦着乙弗步六浑的长髯,窄袖拢着香风让他一阵飘飘然。
乙弗步六浑正欲伸手捉那如玉的腕子时,却听下人在门外高声道:“禀丞相,安远将军求见。”
被不速之客扰了兴致,乙弗步六浑意兴阑珊地冲春月挥手,然后道:“宣。”
“臣贾秀奉诏为丞相送来参加冬祭大典的名单,请丞相过目。”贾秀说罢将一卷黄绫送上,面色像窗外的细雪一般寒冷。
乙弗步六浑顺势接过,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似是忘记了为贾秀赐座一事。
窗外的朔风呼啸,屋角的水漏滴滴答答,让贾秀的心绪更加烦乱。他无所适从地站在乙弗步六浑面前,最终用有些嘶哑的嗓音沉声道:“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乙浑充耳不闻,仍是翻来覆去看着那份名单:京兆王子推、阳平王新成、济阴王小新成、汝阴王天赐、任城王云……侍中鸷?乙弗步六浑看着这个略显生疏的名字,在脑海中细细检阅着。
“不知丞相意下如何?请示下!”
拓跋鸷……
“丞相请示下!”
乙弗步六浑在贾秀一次比一次高壮的催促声中抬起头。他眯着眼道:“公刚刚说什么?”
贾秀面色变了几变,强压怒火道:“不知丞相意下如何?请示下!”
乙弗步六浑突然双目圆睁,“豁”地起身道:“你问孤意下如何?孤倒是想问,公对于所管之事向来无所不从,孤三番五次请妻子称公主号,公不应是何意!”
贾秀执掌吏曹事,一向以“圆融”著称,今日却不让分毫,他向前一步,厉声道:“公主乃王姬之号,尊宠之极,岂是庶民百姓能封!今日,我就是死,也万万不能被后世所取笑!”